第29章
027
我見到昏迷的帝俊,是在妖皇宮。
這地方我已三百年未曾踏足。
遠望南天門,依舊巍峨莊嚴,想起當年送帝俊出征,便是在此與他作別。那時他身披銀絲玄甲,威風凜凜,領雄兵百萬奔赴不周山,與巫族展開殊死絕殺。望着浩浩蕩蕩的隊伍遠去,我輕依門柱,從此開始漫長的等待和擔憂。
如今舊地重走,步子竟沉得厲害。
往事一幕一幕浮現,雲阕臺的雲海,千仞泉的瀑布,碧波潭的紅鯉,三十六仙苑的修竹牡丹,俱是帝俊陪我散心之處。路過已空無人居的剪翠宮,牆內一片寂靜,唯有牆頭蔓出繁茂的藤蘿來,仍記得,那是帝俊與我親手所栽。
心裏悶悶的,辨不出滋味。
如今的九天之主,正面色安詳地躺在華榻之上,五官依然俊朗,卻是再無生氣。
帝俊,他也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帝俊,他是為了救我才會遇襲。
鳳華說,那天我不辭而別,帝俊派人四下尋找,他們抓住了一個巫族的探子,從他口中得知,趕來增援的大巫燭龍在路上殺了一條狗,劫了一個姑娘。依那探子的描述,瞎了眼的白狗赫然便是小獒,而那倒黴的姑娘,便是我。
那探子還說,燭龍決定,若妖族進攻長明山,他便殺了那姑娘祭旗,而若帝俊撤兵,放山上巫族一條生路,他便将那姑娘毫發無損地送回來。
帝俊徹夜未眠。
長明山已被圍,這是妖族期盼已久的戰機,該趁巫族援兵趕到前,将山上三十萬巫兵一舉全殲。帳外旌旗獵獵,妖族衆将已然蓄勢待發,可帝俊卻遲遲沒有下令。
鳳華提醒他,這可能是燭龍的圈套,一個緩兵之計。
帝俊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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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良久,又說:“可我依然不願用她的性命冒險。”
巫族的援兵在迅速逼近長明山,若不迅速決斷,非但會失去戰機,妖族衆将也必将腹背受敵。
最終,妖族的大軍還是向着長明山進攻了,領軍的是鳳華。
在那之前,妖族的探子探知,燭龍一衆已行至銀蛇谷,帝俊竟只身一人,悄悄迎向了他們。
多麽不明智的決定呵,堂堂帝君,九天之主,竟如此冒失,如此……不自惜。
鳳華也是後來才知曉,大巫燭龍已在數日前與妖族的另一場戰役中陣亡,根本不可能趕來增援,帝俊面對的,将是赤螭子,一個名不見經傳,卻野心勃勃、陰邪詭詐的對手。
沒人知道帝俊是如何倒下的。
妖族覆滅了長明山,鳳華率軍趕到時,只看到了帝俊伏在銀蛇谷萬千荊棘之中,那些荊棘開着鮮紅的花朵,妖嬈如血,漫無邊際。
鳳華将他扶起,在他身下,護着一個三寸來長的龍木傀儡,是個女孩子的樣子。
鳳華說,帝俊魂魄盡碎,恐就此煙消雲散了。
好傻的帝君,居然會為了一個木頭假人連命都不要,而赤螭子,又是多麽的陰險惡毒。
望着眼前如石雕一般的男人,我心裏如鈍刀磨鋸一般。
他的帝後羲和正伏于榻前,握着他的手喃喃自語。她仍舊一身大紅華服,就如三百多年前設計擒殺我時的樣子。覺察有人靠近,她擡起頭,竟是消瘦了許多。乍見到我有些意外,繼而滿眼都是憤怒。
新仇宿怨,我曉得她一定巴不得立刻殺了我。
“啪!”一聲,我臉上已挨了她一巴掌,那力道極猛,若不是被鳳華護住,我必定斃命了。
她殺氣凜凜地瞪着我:“你若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任誰也護不了你!”
我落下淚來。
再次立于雲阕臺上,望着滾滾翻騰的雲海,我問鳳華:“九天息壤,可不可以救他?”
他微微意外。
“可不可以?”
“确有傳說,九天息壤能聚精結魄,可從未有人試過,更何況九天息壤在哪裏也無人知曉,只怕不是個善法……”
衣裙被風吹得鼓蕩飄揚,頭上的發帶松開了,三千青絲四下飛揚,遮住了我的視線。
印象裏,雲阕臺從未有過如此大的風呢。
我縷一縷眼前的發絲,望着那根白色錦帶越飛越遠,對鳳華道:“九天息壤是傳說也好,真實也罷,總要試一試的。只要……只要鳳王殺了我,毀去我九宮元神,便可得到息壤。”
他睜大了眼睛。
我一字一字說得清晰:“我是息壤,九天息壤。”
他一時說不上話來,怔了片刻才道:“不行!那怎麽可以!帝俊為了你連命都舍得,我怎麽能殺你?莫說這絕非帝俊所願,便是玄禦上仙,也是決不允許的!更何況,你我相識一場,我也下不去手……”
“你不也說過,帝俊于我有恩,有恩就該報,何況九柯殘喘于亂世,生無作為,死又何憾。”
“那也不可!為救一人而殺一人這種事,鳳華做不來!請九姑娘莫要再說了!”
我不再言語。
他下不去手,我知道,有一個人,一定巴不得我這麽做。
那天夜裏,空曠的大殿,帝俊靜靜地沉睡,夜明珠照出了半殿清輝,羲和的影子被拉得好長。
我站在門口,她猛然轉身,眸光似乎比珠光還亮:“你居然還沒離開九重天?別以為有鳳華護着,我便奈何你不得!”
我朝帝俊走過去,她沖過來攔在中間,面目猙獰:“你給我站住!我不會再讓你靠近帝君,你是魔星,賤人!”
“我只想看看他。”在死之前。
她滿目兇光,把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你再往前一步,我便殺了你!別以為我不敢!”
我徑直邁步,她竟稍稍後退。
“三百年前,你便想殺我,如今我孤身一人送上門來,如你所願。”
“你……”她有些遲疑了。
“我說了,只想看看他,他終究于我有恩。”
“哼,有恩?假仁假義!我仍記得三百年前,你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帝君之恩,亦誠不敢忘,當擇機答報……你若真有情義,此刻就該一死以報君恩!”
我苦笑,三百年前,我一片赤子之心,卻被她殘忍利用。
如今,我仍舊不改初衷,只是與那時不同,眼下我是明明白白、心甘情願地赴死。
“怎麽不說話了?我警告你,馬上滾,我便不與你計較,再進一步我必殺你!”
我邁進兩步:“殺了我,你便能得到九天息壤。”
她憤怒地盯着我,卻遲遲不肯動手。
“你還猶豫什麽?”我問。
“呵,以為我不敢殺你麽?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揚灰,叫你魂飛魄散!只是……”她神色染上一抹苦澀,“只是帝君,他是為你而死,他竟是為你而死!哈哈哈,帝君啊,你是何其愚蠢,何其地婦人之仁!為了區區一個凡人,竟如此地不自惜……”
“你是怕即便殺了我救他,也會遭他怨恨,對麽?”
“別太自己以為是!滾!馬上給我滾,別再叫我遇見你,否則我一定殺你!”
“久柯正為求死而來,帝後,請動手吧。”
“你……哼,以為我不敢麽?”她說着猛然擡手,帶着濃濃的殺氣……
我從未想到,我的兩次生命,會在同一個人手裏結束,以一個相同的理由:我是九天息壤。仿佛我的存在,正是為了在某個時刻死去。
榻上的帝俊依舊平靜,眼前的羲和眉目猙獰,我等着她揮掌一擊,心裏已不再有三百年前,被困混元金鬥下時的恐懼。
羲和的手遲遲沒有落下,我卻忽然聽到背後幾聲大笑:“你下不去手,不如讓我來吧!”
這聲音很陌生,我來不及回頭觀望,便覺頭頂一陣鈍痛,渾身一輕,元神已被逼出體外,眼見着肉身倒地,瞬間化為塵土。
殺我的人來去如風,自始至終我沒有看清他的樣子,地上那抔黑土已經一掃而空。
而他那一擊,也使得我元神受到重創,頃刻間支離破碎,四散八方。
再沒人幫我聚精結魄了吧?我會一直痛苦地飄蕩,直至灰飛煙滅。
那之後很久,我仿佛又回到了命喪混元金鬥後的狀态,只有零零星星的記憶。只是有時會聽到一個聲音,飄飄渺渺辨不清來處:
“道生蓮,鴻蒙劍,盤古神斧初開天……”
像一首古老的歌謠。
我又仿佛看到一個模糊的畫面,碧波垂柳,水霧氤氲,一襲青衫攬着一個白衣小童,悠閑地說着童謠。
有人在很遙遠的地方呼喚,離顏,別忘了,為師在魚鲮島等你……
“離顏,離顏——”好耳熟的名字。
還有魚鲮島,我也仿佛聽過。
我努力追尋着這微弱的聲音,它成了我唯一的指引。
再次清醒,已是在魚鲮島的涵空洞。
師傅滿臉溫柔地抱起我:“小東西,你終于醒了。”
想起昏睡前師傅也是如此溫柔,我窩在他懷裏,生怕一不小心便失去那份溫暖。
“師傅。”我喃喃叫着,雙手緊緊圈住他的脖子。
畢方說,我沉睡了九萬年。
竟那麽久麽?
九萬年,我忘記了洪荒亂世中的一切。
此刻僵立在梅樹下,回想過往,仿佛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夢。
“小九。”玄禦低聲喚我。
我回過神,周圍的結界已然消失,夜空中星子閃耀,梅香淡淡。
莫名的,又想起了幽園。
他的聲音無比溫柔:“你想起我了,對不對?不然不會有那麽滄桑的神色。”
我迎上他的目光,他的臉色異常蒼白。
身體一傾,便落入他懷裏。
耳邊的聲音濕濕潮潮:“阿九,我等這一天、等再見到你、等你想起我,等了好久……”
他說阿九,你決定為他犧牲之前,可曾想過我?
他說,阿九,我一直很想你。
我視線模糊,有些看不清東西。
“離顏。”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我身體僵了僵。
是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