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28
師傅在喊我，聽起來親切而又遙遠。
一直盼着能再見他，真的如願了，我竟沒了那許多興奮。
有些不是滋味。
“離顏過來。”師傅的聲音似乎比方才更溫柔了些。
玄禦環在我腰上的手明顯緊了緊。
我掙開他，喊了聲師傅，才一邁步又被他拉住。他很用力，握得我手腕微微發疼，似有不忿道：“你來晚了呢，陸壓。”
師傅沒理會他，只望着我：“離顏過來。”
我抽了抽手，卻被他攥得死死的，只好說道：“一抔黑土一汪泉，這世間，從未有過阿九這個人，放手吧，上仙。”
他握在我腕上的手顫了顫，終于慢慢松開了。
我不敢看他的臉，默默走向師傅。
師傅幫我系好風衫，莫不言聲地朝外走，我跟在後面，步步發沉。
九柯，紫印，帝俊，羲和，赤螭子，小顧……他們，都是真的麽？
我像是經歷了一場夢，不，我仿佛仍在夢中，未曾醒來。
身體忽然撞上什麽，擡頭，師傅正低眉俯視我，眸光複雜。
我揉揉腦袋：“師傅真是的，怎麽說停便停，也不跟人家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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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顏腳下有寶貝麽，走路頭也不擡？”
“哪有……”
“沒有？”
“有師傅引路，離顏走得安心呢……”
“安心麽？”
“……”
“哎，”他輕嘆一聲，“不曉得讓你跟他出來對不對……走吧。”
我默默跟着，路邊已是荒涼，竟不覺離開绮繡坊很遠。
玄禦，他是否仍在原地伫立？
跟着師傅進了一座古舊的道觀，一進院門師傅便喊：“長眉老道，怎麽也不出來迎迎？”
屋內響起一道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你這潑賴，來便來，卻要在貧道跟前擺譜？”
師傅笑嘻嘻推門而入，屋內無燭自明，一個白衫老者盤膝而坐，面如枯木，一雙眸子卻精亮非常，尤其突出的是他的一對長眉，雪白如霜，直垂身下，一身氣息祥和而又莊嚴，在他面前，我竟莫名的敬畏。
師傅仍舊不羁，笑罵：“你這老道，貴客到來你屁股都不擡，倒要說我擺譜？”
我不禁好奇，敢在師傅跟前如此托大，這人是誰？
老道沒接他的話茬，倒轉向我，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不錯，倒是乖了很多。”
乖了很多？是在說我麽？我一直很乖好不好？
等等，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好像我曾如何造孽一樣，真叫人懊惱。
我面露不滿，師傅卻不以為意：“自然，也不看是誰調教的。”師傅真是太不低調了，惹得長眉老道哈哈大笑。
師傅打量這屋子：“太簡陋了些，不如魚鲮島住得舒服，不過幸好只是将就一晚……”
“你這潑賴，鸠占鵲巢還挑三揀四……曉得你矯情，你們的房間在隔壁，貧道這間屋子雖是簡陋，卻自有玄妙，你想住貧道還舍不得呢！”
“你這老長眉真小氣。”師傅說着招呼我，“咱們回房去，才不在他這枯洞裏呆着。”
給師傅跟我準備的兩間房果然與方才那間截然不同，竟與魚鲮島上我們的房間毫無二致，以至于我推開門便呆了。
印象裏從未有過長眉老道這麽個人，他該是從未踏足魚鲮島，卻如何能布置一個與我的房間毫無二致的屋子？
問師傅，他卻絲毫不驚奇：“這點小手段，對他還不是小意思。”
“他是誰？”
師傅往榻上一仰：“真想知道？”
“當然，離顏糾結好半天了。這長眉老道一見面便仿佛認識我一般，可我對他卻毫不了解，想想真是懊惱……”
師傅的神色鄭重起來，直起身子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
我挨着他坐下，等着他的解釋。
他望着我神色複雜，似乎在想怎麽開口，片刻才道：“大約，你都曉得了吧？”
莫名其妙，他都什麽還沒說，我曉得什麽？
見我一臉懵懂，他輕聲嘆息：“玄禦，他破了我加在你九宮中的封印，那些往事，大約你已記得了……”
我一下子沉重起來。
終于要正視這些事了麽？想起九萬年前我入涵空洞，師傅竟下了金剛伏魔陣在洞頂，我一直相信畢方所說，師傅的結界是為了護我周全，卻萬沒想到竟是為了引來天雷劈我。
還有那具泥身，一直疼愛我的師傅，為何要送我入亂世，卻又不給我任何的依仗，只以一個凡人之軀……
我眼眶有點潮，低着頭，心裏發疼。
師傅輕輕擡起我的頭，眼裏帶着心疼：“離顏哪，有很多事，師傅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聽起來好蒼白的一句話。
“師傅是疼離顏的吧？”
他捧着我的臉；“你覺得呢？”
“我信師傅。”
“乖。”他把我抱進懷裏。
多麽奢侈的擁抱呵，我曾是那麽渴望，如今在他懷裏竟有一絲不安，只因為他說，有很多事，迫不得已。
“玄禦告訴你的那些事，都是真的，金剛伏魔陣是我下的，也是我送你入洪荒，讓你……怨我麽？”
我靠在他懷裏，搖頭：“師傅一定是有理由的。”
“你竟如此信我。”他頓了頓，又道，“有沒有覺得，在你體內潛藏着一股強大的力量，只是這力量被什麽東西困住，無法施展？”
我仰頭看他：“玄禦說，是被封印的力量……”
“他說得不錯，那正是被封印的力量。這股力量過于強大和……暴戾，倘若破封而出，不曉得會惹出什麽事來。九萬年前，這封印已有式微之勢，為師擔心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你為其所制，會墜入魔道，不得已才将你催眠。”
一股強烈的不安湧自心底。
我幾乎是顫着聲音問：“是不是離顏曾做過一些……無法挽回的事？”
師傅有片刻沉默：“古潭三千生靈一夕亡盡……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古潭三千生靈，都是我殺的麽？我又想起記憶裏荒涼的古潭，想起小時候團團的話，她說他娘不許他跟我玩，說我很危險。
心裏極不是滋味。
師傅的聲音滿是滄桑：“你知道麽離顏，自送你入涵空洞，看着你孤單單躺在冰涼的石榻上，為師心裏很難受。我再也聽不到你說笑，見不到你撒嬌……你從一丁點起便跟着我，一直到這麽大，突然之間，我覺得心裏好空。”
“師傅……”
他摸摸我的頭：“只是你身體裏潛藏的力量過于強大，隐隐有将你喚醒的可能，無奈之下，我只能忍痛在涵空洞設下金剛伏魔陣，來防範你體內那股暴戾之氣，可你終究還是觸動了陣法，引來了天雷……離顏，為師多希望你能乖一點，如此才能少受些苦難。讓你以凡人之體深入亂世，也是無奈之舉。羲和的混元金鬥有大神通，能消三界之內混元以下者的修為法力，化去殘暴之氣，甚至，毀滅元神。讓你經歷混元金鬥劫确是冒險之舉，正因如此，為師才千方百計弄來息壤代替你的真身，息壤能聚精結魄，希望它能保你不為混元金鬥傷得過重。”
原來如此，我死于羲和之手，竟是早已注定了的。
心裏越發的沉重。
師傅繼續說道：“後來你再次遇難，為師便以攝魂咒喚你，這才引你回歸魚鲮島，卻是少了一魂一魄。我千方百計尋你失散的魂魄，後來才得知，它們被玄禦封養于息壤中，護在了幽園。”
幽園，多麽恬靜美好的歲月，如今想來，全是滄桑。
房間裏一時寂靜無聲。
不想如此難堪，便問師傅：“那離顏體內這股力量是怎麽回事？在九重天時，我曾發瘋一般要殺人，竟不受控制，幸而玄……”
師傅幽幽地望着我。我頓了頓，說：“師傅為何……”
“封印這股力量的不是我，我只封了你在洪荒亂世中的記憶，而它已被玄禦破了。玄禦，還真是用心良苦……”
梅樹下玄禦蒼白的臉又在我眼前浮現。他說，在我身上至少有兩道封印，有一道，他無法解開。
我問師傅：“那封印離顏的人，究竟是誰？”
“不是別人，正是你方才所見的那個長眉道人，揚眉大仙！“
揚眉大仙？揚眉……
似乎聽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