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事

030 心事

我一路心事,行得很慢,有幾次走神,險些跌下雲頭去。

我聽到師傅輕聲嘆息,手被他握住。他的手暖暖的,我覺得踏實。

仰起頭朝他笑笑,他寵溺的眸光中含了絲心疼。我知道,我不是個省心的孩子。

将出子虛國國界時,風中忽然漫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蘭香,我不由地頓了頓,感覺師傅的手也随着一緊。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問師傅:“此去魚鲮島還有多遠?我好想念畢方、雪瑞還有……”

“離顏在我面前,不需要掩飾。”

“啊?”

他望着我:“倘若,你還不想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一臉認真;“誰說我不想回去?自打離開魚鲮島,我可是巴不得早點回去呢!”

他摸摸我的頭:“以往任何事,都是為師替你做主,竟從沒問過你的意思。倘若你想留下……”

“離顏想跟師傅回家。”我抓着他的胳膊請求。

我想我是累了,回到魚鲮島,那些如夢似幻的前塵舊事,也許便能慢慢忘記,那樣的話,我還能回到原先無憂無慮的日子。

師傅望着我良久,嘆了口氣,說:“走吧。”我默默跟着他,心裏卻難平靜。

那股若有若無的蘭香再也聞不見,仿佛方才不過是種錯覺。

心底隐隐有絲失落。

提醒自己,既然決定要回魚鲮島,那個人,還惦記他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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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禦,他就像一場夢,夢裏的美好和心酸都太遙遠。也許,九柯曾經屬于他,可九萬年的漫長時空,讓這一切都如夢幻泡影一般,不大真實。

離顏,只屬于魚鲮島。

師傅也仿佛滿懷心事,一言不發,只是握着我的那只手攥得很緊。我用力握回去,他扭頭看我,笑容裏終于有了絲輕松。

我想日子本來可以簡單明快的,怎奈無常迅疾,造化弄人。

心事沉沉地行了許久,魚鲮島終于遙遙可望。飄渺的海霧中透出仙島風姿,越至近處越是清晰,千岩競秀,草木峥嵘。

我不由地加快雲頭,師傅笑着打趣:“咦,怎麽小離顏的騰雲術竟仿佛一下子精進了許多……诶,小心!”

我幾乎是撞向地面,興奮地邊跑邊喊;“畢方,雪瑞,我回來啦!”

師傅在後面笑着提醒:“慢着點,小心腳下!”

跑過淺草碎花的小路,穿過繁茂的小竹林,踏上曲折幽僻的石子路,靠近院落,我禁不住再喊:“畢方,雪瑞,快出來,我回來啦!”

我等着他們争先恐後地沖出來,畢方腿快,會先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便是憨态可掬的雪瑞,搖搖擺擺地撲進我懷裏,濕乎乎地糊我一臉……真是想他們啊!

可我連喊三遍,院內卻無回應,也無一人出來迎接。院門大開,我躍步而入,再喊:“畢方!畢……”赫然看見畢方倒在階前一動不動,院中的石幾石凳大都破碎,東倒西歪。

我沖過去扶起畢方,拍着他臉喊;“醒醒,畢方!”他嘴角帶着血,毫無反應。

師傅随後趕到,再他的眉心點下一道靈氣,他眉頭皺了一下,我再次喊他;“聽得見麽,畢方?醒醒!”

他終于睜開眼,見了我似乎想笑,卻很艱難,吃力地擠出幾個字:“你回來啦!雪瑞,在涵空洞,快去!”

我尚未反應過來,師傅已閃身不見。

畢方臉色青黑,說不出話來,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散。我抱着他喊:“畢方你不能閉眼,你看着我,你要是敢這樣睡過去,便再也見不到我了!”

他于是又使勁睜睜,可視線卻越來越沒有焦點。

我急了,哭道;“畢方你聽着,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讓你死你就得給我老老實實活着!你忘了你跟我說過的話麽,你要跟我一輩子的!我還沒有去過招搖山,你不是說那兒有好多長尾白耳猴很好玩麽,你得帶我去抓,你得說話算話!畢方你醒醒,畢方……”他終于閉上了眼,再也不動。

我哭得淚眼模糊。

懷裏忽然一輕,我一驚,抹了抹眼睛擡起頭,眼前一襲白衣,竟是玄禦。畢方正靠在他懷裏,披了一身清輝。他猛得吐出一大口黑血,竟慢慢睜開了眼。

我喜出望外,撲過去問:“畢方你還好麽?”

他沖我笑笑,有氣無力地對玄禦說:“你救人的水平,和殺人一樣高。”

我喜極而泣,傻鳥這是沒事了。抹抹眼淚對玄禦說:“幸好你來了,要不然……要怎麽謝你才好呢?”

他很幹脆:“不如以身相許。”

畢方猛地咳了起來,又吐出一口黑血。

我急道:“怎麽會這樣?”

玄禦異常冷靜;“他中了蘭露的毒。”

“蘭露,那東西有毒?不是說大補麽?”

“蘭露是補也是毒,全看怎麽用。”他扶畢方坐下,“服食可修身養命,用來練功則奇毒無比。”

莫名的,我想起了翡翠。

畢方扯我的衣袖,可憐兮兮地問我:“離顏,我會不會死啊,我舍不得你……”

剛想安慰他,卻聽玄禦道:“你的毒已解了,死不了,不過吐幾口血罷了。”

畢方立刻不忿起來:“你說得輕松,你吐啊你吐!”說着又把我往他身邊拽了拽。我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會搞成這樣?”

他神色一暗,含憂帶恨道:“翡翠她私出涵空洞,偷了島主的玉淨瓶,竟逃出島去了!”

我一驚:“你說翡翠逃了?”

想到當初她殺了師傅的貼身小童小毛豆,我好不容易才保下她一命,想着讓她暫且在涵空洞委屈些時日,等師傅氣消了,我再求個情放她出來。可萬沒想到,她竟然私逃出島,還偷了師傅的東西!

師傅的為人我最了解,他雖然很讨厭被規矩限制,但更讨厭他的規矩被破壞。我真是又氣又恨,想不通翡翠挺機靈的姑娘,為何要如此魯莽任性?倘若落在師傅手裏,一定必死無疑。

問畢方;“是她傷了你?”

畢方很虛弱,可拳頭攥得很硬。他一臉憤懑,卻突然捂住左肩,臉色異常慘白,很快他肩頭滲出血來,手指被染紅,周圍的青衫也被浸得烏黑一片。

我很無措:“怎麽這裏還有傷啊,你到底都傷在了哪裏?”

畢方忍痛道:“我想拿回翡翠盜走的瓶子,阻止她離島,竟不料這丫頭一出手就下死招,絲毫不念舊情。也不曉得她從哪裏學來的陰邪招數,一雙爪子真是淩厲得很……”說着又呲牙咧嘴地喊起疼來。

玄禦不緊不慢地給他止血:“九幽爪的傷口沒那麽容易痊愈,你這條胳膊怕是廢了。”

“啊?”畢方立時睜大了眼。我也被吓到了,對玄禦說:“上仙你一定有辦法救他的,求求你!”

玄禦閉口不答,身後卻響起師傅的聲音;“你來得倒是快。”

見他懷裏抱着昏迷不醒的雪瑞,我三兩步沖過去,小東西同畢方一樣面色青黑,顯然也是中了毒。他窩在師傅懷裏,長長的睫毛上面結了一層霜,手裏仍緊緊握住一片錦羽,翠綠翠綠的顏色。

我心疼不已,抓着他的胳膊喊了幾聲,他自是不能應答,小手冰涼。

玄禦似乎輕笑了一聲,頭也沒回道:“你跑得也不慢。”

師傅沉着臉。

不曉得他倆在別扭什麽。我小心翼翼地提醒:“師傅,雪瑞……”

他抱着雪瑞朝玄禦走過去:“小東西要是有個好歹,我一定叫你幽園寸草不生!”狠戾的話中透着幾分不甘。

玄禦冷冷地把孩子接了過去。

畢方開始幽怨地喊:“哎呦,我這條胳膊真的保不住了麽,啊?我本來就只有一條腿啊,難道還要再少一條胳膊……”

玄禦一心救雪瑞,我安慰畢方:“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

“可是他方才說九幽爪的傷口不容易痊愈……離顏,要是我真的沒了胳膊,變成個廢人,你會不會嫌棄我,會不會不要我,會不會……”

我打斷他:“別瞎想,我怎麽可能嫌棄你?玄禦他是聖仙,蘭露又是他所出,相信他一定有辦法救你的。”

“真的麽,離顏?”他俨然已經冒了淚花。

我重重地點頭:“真的!”

玄禦回過頭來:“我可沒這麽說。”

我憂憤交加地瞪過去: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心的,即便真的保不住畢方這條胳膊,難道連安慰他一下也不會麽?

可玄禦只當沒看見,扭頭繼續救雪瑞。畢方拉着我的胳膊悲悲戚戚地喊“離顏”。

雖然畢方和雪瑞的毒已經解了,可他們一個仍有傷在身,一個仍昏迷不醒。

我仍舊憂心忡忡。想起翡翠,心裏更是七上八下。整個過程師傅對她只字未提,這不是什麽好兆頭——很明顯,在師傅心裏,已經不當她是魚鲮島的人了,非但不是,更可能已經将她劃入了死亡之列。

而這一次,我再找不到借口護她——看着重傷的畢方和雪瑞,我還能怎麽護她?

我守着畢方和雪瑞呆在房裏,雪瑞臉色已近正常,只是不曾醒。畢方精神似乎還不錯,一直不停地跟我說話。

他說離顏,你看我是不是又壯了?

我說是。

他說離顏,古潭那片小桃林前年結了十幾顆桃子,我給你留了兩顆。待他打開玉盒,我看到裏面的桃子早已經幹癟。

他撓撓頭,說離顏,這十多年,那冷面鬼帶你去了哪裏?

有些恍惚,依稀覺得我離開魚鲮島只在昨日……竟已十幾年了麽?

我說畢方,我很難受。

他怔了怔,擡起右手拉住我:“沒事的,不是已經回來了麽。”

我是回來了,可是分明有些東西已經變了,沒了,再也找回不來。

我枕在他的胳膊上,聲音有些暗啞:“我知道,可還是難受。”

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又不敢抽回胳膊,就那麽怔怔立着,半晌才道:“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可是不管怎樣,我都會陪着你的。”

我忽然很想哭,于是一頭紮進他懷裏,他微微驚了一下。

仿佛只在一瞬,我的生活和感情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曾是息壤,我還有一個名字叫“九柯”,為了我,紫印丢了性命,被鎖在寒冰地獄;也因為我,堂堂九天之主的帝俊毀了畢生修為;還有玄禦,多次救我,三百多年裏為我日日守護,耗費巨大精力養護我的魂魄數萬年;更有為我喪命的小顧和小獒,以及現世傷于我手,生死未蔔的懷容……這所有人,所有情,所有債,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能逃避,又無法補過,不能報恩,又無法釋懷,埋在心裏,好折磨人。

還有,玄禦的出現,讓我對師傅的感情,忽然變得複雜起來。

在師傅身邊長大,除了視他如父如兄,也該是有些別的什麽吧?只是他一直在回避,而我更是不敢奢求。

而對玄禦,我曾是喜歡的。

那時候的九柯,一度想和他常駐幽園,不問世事,安心在他溫暖安全的懷抱中沉淪下去。

而今世的離顏,竟也無法釋懷他的孤單和落寞,他溫柔的笑容,幾次瀕臨死亡時他懷裏的溫度,以及他的擔憂和不舍。

眼淚悄無聲息地浸濕畢方的衣服,他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着我。

畢方,也是為我默默付出,從不問回報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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