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挑釁

031 挑釁

我走出房時,月上中天。

毫無困意,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了涵空洞。洞口的藤蘿比我離開時還要繁茂,枝葉在月光下影影綽綽,竟難辨入口。

就是在這裏,我躺了九萬年,神游洪荒,帶回來一身滄桑。

也是在這裏,畢方代我受了三道天雷,差點喪命。

更有不久前,翡翠從這裏逃出去,重傷了給她送飯的雪瑞,還盜走了師父的玉淨瓶,反出了魚鲮島。

涵空洞,真是個多事之地。

在洞口伫立良久,默默折返。走了沒幾步便瞧見不遠處的石山邊站了一個人,月光映着他一襲白衣,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我遠遠地駐足,竟不曉得該以何言辭相迎。

那道素白的身影沐了一層清輝,慢慢朝我走近,若有若無的蘭香漫入鼻息,有那麽一瞬,我竟有種身處夢境般的不實之感。

他眸光幽幽地望着我:“有時候你雖在我面前,我卻仍覺得你如夢一般遙遠,好比此刻。”

如夢一般遙遠,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麽?

九萬年,于無盡的時空中不過一瞬,于兩個曾經相愛的人,卻能将過往一切變得晦澀模糊。

我笑笑:“魚鲮島的夜色,比幽園也還不差吧?”

他默默看着我,直到我低下頭。他說:“你還記得幽園的夜色?”

我心裏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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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會不記得,在那棵妖嬈的紅梅樹下,玄禦第一次吻我。我仍記得他深情而又沉溺的目光,和他口中剛飲下的梅釀淡淡的清香。雖然時隔九萬年,那份混着甜蜜和無錯的感覺仍然叫我心顫。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捧起我的臉,玄禦眉目溫柔,朝我慢慢低下頭。

我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星子閃耀,紅梅含羞的夜晚。

他的唇濕濕熱熱,帶着絲顫抖,小心翼翼地觸碰我。

我仍是驚了一下。慌亂間瞧見來路的藤蘿邊有人影閃過。瞧着身形,該是師父。

我怔怔地,心亂如麻。

玄禦的聲音潮濕晦澀:“小九,你怎能如此狠心?”

短暫的寂靜之後,我輕聲嘆息,望着他失落而又不甘的臉道:“不然上仙希望我怎樣呢?跟你回幽園麽?我自小便在魚鲮島,做不到像九柯那樣無牽無挂的。”

“因為陸壓麽?”

“也不全是,每個人都有原生的環境,它們就像一張大網,錯綜交雜,人生在其中,又豈是說擇便能擇得幹淨?”我把頭扭向糾纏交錯的藤蘿,頓了頓說,“雖然,我曾以九柯的身份生活過,但我們,終究還是兩個人。九柯她今生不知前世,也便罷了,如今要我再像她一樣取舍,确是難為我了。”

玄禦沒有回應,靠着石山,望着幽暗的虛空。

我知道,方才那番話對他是難堪的,這無疑是向他傳達一個訊息:我已做了取舍,我選擇了魚鲮島,選擇了放棄他和數萬年前的那份感情。

他的沉默叫我不安,心裏沉沉的。

再開口,他的聲音發澀:“我明白你的感受。那日你說,一抔黑土一汪泉,這世間從未有過阿九這個人。這話我想了很久,也許你覺得阿九的存在,如夢幻泡影,短暫而不實,可你不曉得,即便這世間從未有過阿九這個人,我的感情卻是真的。在我心裏,離顏也好,阿九也罷,我确定你是我要找的人,我是不會放棄的。”

莫名的,我心裏揪了一下。

他握住我的手,說得堅定:“我知道如今的你,和九萬年前不同,我可以等,但不會放棄,也不容別人插足。”

我怔了怔,笑道:“上仙真會說笑,我說了要陪畢方一輩子的。”

“倘若你說的是真的,我會殺了他。”

不過一個玩笑,答得如此血腥。

我低着頭,想他和師父,究竟誰更厲害一些。

“離顏,”他再靠近我一些,“只希望你別再刻意回避我,別再壓抑對我的感覺——我知道你并非如你表現出來的無情,你這樣,我們兩個都會很辛苦。”

我默不作聲。

如他所說,很多時候,越是竭力克制的感情越是生長,的确很辛苦。

有時候選擇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有所執念。倘若我可以不顧師父,又或者對玄禦毫無留戀,那麽一切便簡單得多。

我抽回手,換個話題:“畢方的胳膊,當真沒辦法挽救麽?”

他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嘴角,我突然激動起來,扒着他的胳膊追問:“你是騙他的對吧?他那條左臂不會廢掉?”

他心有不甘地“嗯”了一聲。我哭笑不得,從未想到一貫沉穩的他也有如此稚氣的舉動,不禁感慨:“你騙他做什麽呢?你不知道,那家夥心重,他會當真的!”

他忽然攬住我的腰,頭抵在我腦門,聲音很輕:“我見不得他嚣張,跟你一起長大又怎樣……”

心跳得有點快。

努力從他懷裏掙脫,沉了沉氣道:“您是仙長,何必消遣小輩?明日跟他講明吧,也省得那只傻鳥瞎擔心。哦,時辰很晚了,離顏就此告辭,上仙也該回去歇了。”說完不顧他的招呼,頭也不回地走掉。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待到終于睡着,做的夢又相當紛亂,倏忽回到幽園,倏忽又在九重天,還夢到許多小時候的事,紛紛擾擾,醒來後覺得疲憊不堪。

窗外剛現魚肚白,靜谧的黎明,萬物還在沉睡。我披衣走了出去,思緒沉沉,不知不覺來到了古潭。

水霧氤氲,綠柳飄搖,桃花謝了,仍有脈脈餘香。我沿着湖岸慢慢地走,想着數萬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荒涼。也想起是在這裏,紫印為我塑了泥身,我茫然無知地墜入亂世,受了混元金鬥劫。

風在湖面掀起漣漪,一層一層,像我無盡的思緒。

穿過小桃林,竟看到不遠處有道人影,他烏髻高盤,長舒廣袖,臨湖而漁,樣子與周圍的景致渾然一體,俨然一幅水墨丹青。

我悄然走近,他竟渾然不覺,非但如此,連魚咬鈎了也毫無動作。我禁不住急道:“提杆啊師父,魚咬鈎了!”

他回頭:“咦,離顏麽,起這麽早?”

我嘆道:“師父,您是來這兒睡覺的麽?”

他照我腦袋給了一巴掌:“小東西,連師父也敢消遣!”嘿嘿,不疼。

我讨好地笑笑,挨着他盤膝坐下,扒着他的胳膊問:“師父怎麽有如此雅興,一大清早便來釣魚?”

“小東西,你興致也不淺嘛,天沒亮就起來溜達?”

“這不是十幾年沒回魚鲮島了麽,興奮得睡不着。”

“睡不着?”

“睡不踏實。”

他放下魚竿望着我:“有話想跟師父說麽?”

“嗯。”我想了想道:“您是疼我的吧?”

“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

“那你還問!”

“師父,要是我有什麽請求,您會答應吧?”

“那得看你求什麽?”

師父總這麽理智真叫人懊惱,我開始搖晃他的胳膊:“會吧會吧?”

他抽出手揉揉我頭:“你這小腦袋瓜又琢磨什麽呢?”

我扒拉扒拉頭發,扭扭捏捏地張口:“師父,您知道我本事不濟,這趟出門,盡給您老人家丢人了……”

“哎呀,不用往心裏去嘛!”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有件像樣的兵器,诶,那結果就不一樣了!”

“小孩子家家的,最忌打打殺殺。”

“逢打必輸,會壞了魚鲮島的名頭。”

“魚鲮島有我呢,你壞不了。”

我嘆口氣:“您是誠心的吧,師父?”

“這是怎麽說的?你可是師父的寶貝,誰敢欺負你,我收拾他!”

我鼓着腮幫子嘟嘟囔囔:“就是您欺負我,我遲早會被人家活活弄死……”

他故作驚訝:“有這麽嚴重?”

“怎麽不嚴重?就說那鬼祖吧,我好幾次都險些死在他手裏,我修為比不過他,又沒件趁手的兵器,跑又跑不掉,幹幹等着被殺!倘若再遇見這等渾人,離顏便只能坐以待斃,那樣只怕師父便再難見到離顏了,您忍心如此?”

“為師當然不忍心,”他眼睛裏閃着狡黠的光,“要不,把流火扇給你?”

“那是扇蚊子的。”

“五鳳尺?”

“我又不是裁縫。”

“紫金繩?”

“我又不缺腰帶。”

他挑挑眉毛:“那你想要什麽?”

我一臉谄媚:“比如,葫蘆什麽的……”

“哦,原來你喜歡這個啊!”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很興奮,重重地點頭:“對啊對啊!離顏做夢都想要那個紫金紅葫蘆!”

“嗯,包在為師身上了!”他一本正經,“回頭我派人傳個話,叫兜率宮那小老頭送葫蘆來!”

我一下子洩了氣,耷拉着腦袋抱怨:“不想給便直說,幹什麽故作姿态,惹得人家空歡喜一場。”

師父攬過我肩膀:“離顏哪,你要明白,非是為師小氣舍不得斬仙葫蘆,而是因為那靈物并非你能駕馭的,弄不好會傷到你,這也是為你好。況且,修行在內不在外,為師不希望你過分倚賴外力,忽略了內蘊的修行,你懂麽?”

我懂,反正就是不給嘛。

背後有人輕笑出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我嘆口氣,難道昨晚三個人都失眠麽?

師父提起魚竿再甩出去,望着湖面道:“這一大清早,有閑情逸致的人還真多啊。”

玄禦在我身邊站定,有意無意道:“昨晚興致也不錯。”

我看到師父臉色僵了僵。

昨晚玄禦背向來路,可師父到來他一定也是知道的,這話說的狀似無意卻滿含挑釁。

想到當時他正低頭吻我,我臉頰緋紅,卻因父閃身離去而不安。

一時間氣氛有些僵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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