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醋意

035 醋意

再回到雲隆鎮,昔日繁華已不在,街上店鋪依然開張納客,整條街卻透着一股死氣,連曾經門可羅雀的福祥樓也冷清了許多。

只有绮繡坊如裳姑娘熱情不減。她說數月前發生了宮變,獄中的瑞王爺策反,其黨羽帶兵攻入皇城,改天換地,擁立他為新皇,卻不料只一個月瑞王便駕崩,其子元盈即位,改元永貞。

我想起當初瑞王戰敗被拒城外之事,那場戰事,間接成了周、楊兩府破家衰敗的一個由頭。随着瑞王下獄,許多官宦親貴被殺的殺放的放,一片陰霾。原以為皇帝剪除了異己,當高枕無憂,卻不料因此丢了寶座。可見萬事都不可過頭,這人生,實在是個相互容忍和妥協的過程。

如裳一邊斟茶一邊說道:“新皇帝尚小,如今是太後監國,她才是整個子虛國說一不二的人。只是她政令嚴苛,為人又極為殘暴,致使人心惶惶,市井蕭條。”

我望了眼玄禦,他只是淡然喝茶,對一切充耳未聞。他和我師父以及已經隐遁的幾位師伯一樣,對塵世之事概不經心。

只有我仍執着于紅塵舊事,巴巴地打聽:“諾大個朝堂,難道竟無人可制衡這太後麽?”

“宮裏的事,奴家知道得不多,想來這太後是有些非常手段吧。”

白澤語氣陰陰的:“這太後的确是有非常手段,因她根本就非常人。”

茶到嘴邊又放下,驚道:“你的意思……她是翡翠?”

白澤點頭:“只不過裹了太後的肉身皮囊。”

“她想做什麽?”

他眸色變得幽暗:“還不知道,可就在我去魚鲮島前,她已經殺了八百新生嬰孩,用他們的血,為小皇帝浴身……”

我只覺血往上撞,翡翠她竟在這裏濫殺無辜,我想不出曾經那個嬌嬌柔柔的姑娘,如何竟變成了嗜血狂魔?

握杯的手指甲攥得泛白,我瞪着白澤,他喟嘆:“白澤無能,阻止不了。我曾往靈山問計,見到了受難的大明王,是他叫我上魚鲮島,還告訴了我關于血咒的事。”

“什麽血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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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說,那是魔族久已失傳的邪咒,用來破解困鎖亡魂的封印,被翡翠殘殺的八百嬰孩正是因此喪命。”

手裏的杯子“啪”一聲碎了。我騰地站起來:“我找她去!”

白澤将我拉住:“上仙稍安,我先回宮去看看情形,您跟玄禦上仙歇過今晚再行動也不遲。”

我只好不安地答應。

夜裏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披衣出門,瞧見西牆下,玄禦正跟如裳對酌。如裳探身執壺,為玄禦滿上一杯,動作輕柔姣美。玄禦輕嘗淺酌,優雅離塵。

倒是小梅精眼見,見我怔立門口,輕盈盈起身,遠遠喊道:“月色大好,上仙若無困意,不如過來同飲?”玄禦也笑眯眯望過來。

我走近了道:“倒是擾了兩位雅興。”

“哪裏話。”她笑眯眯讓出位子,柔聲道,“兩位慢飲,奴家再去添壺酒來。”

望着她袅袅離去,我不禁感嘆:“真是個好姑娘。有紅顏如此,上仙真是好福氣。”

玄禦笑了笑,起身環住我,頭抵在我額頭,聲音溫柔:“我好像聞到些醋意。”

心中不由地一顫。玄禦,他總在不經意間攪動我心底的波瀾。

心跳得有點快,大約臉也是紅的,我聽到他帶笑的聲音,輕柔得仿佛耳語:“可是我喜歡。”

“我哪有……”我從他懷裏掙開,不敢看他的眼,卻能想象出他眼底帶着怎樣的笑意。低頭坐了,自顧自倒酒,他也坐回去,卻是一把握住我執杯的手。

我擡眼看他,他斂了笑,出奇認真地望着我。手裏的杯子被他挪到桌上,他将我兩手握在一起,包裹在他溫暖寬厚的大掌中,輕輕吻着,幾乎是一字字說道:“我喜歡的,只有你一個,而你,也只屬于我。”

他的眼光好溫柔,心仿佛在一瞬間被擊中,一股潮潮暖暖的感覺從心底蔓延開。

我記得,這種感覺,在我還是阿九時,曾經有過。

可如今,我是離顏,是魚鲮島的離顏。

心又開始悶悶的疼。

狠着心抽回手來,低頭不語。

一時好安靜。

我想起身道別,玄禦先我開口:“陪我喝杯酒吧。”聲音無比落寞。

我頓了頓,拾起方才那杯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輕輕跟他碰一下杯,一飲而盡。再擡頭,他卻沒喝,舉着酒杯靜靜望着我。

我放下杯起身道:“明天一早我想去找翡翠,這會兒先歇了,上仙……請自便吧。”

默默走回房,輕掩上門,靠門站了許久。

手上仍留有玄禦掌中和唇上的溫度,想來依然心顫。他說他喜歡的只有我一個,可是我,卻做不到只屬于他一人。

我甚至覺得,有些愧對師父。

回想起從小到大,跟師傅相守一起的時光,我想,他也是舍不得我的吧?

我舍不得師父,而玄禦,他舍不下的,只是九柯。

九柯,不過一個幼稚的凡人,有何可愛之處?想不出,覺得荒唐可笑。

心事沉沉地躺了一夜,天剛蒙蒙亮便起來洗漱。有小丫頭送來點心,我沒胃口,只問她玄禦起了沒有,她答玄禦上仙正在前廳等我。

廳內茶香四溢,降至門口,聽到如裳柔柔的聲音:“恩公不必太過介懷,依奴家看,離顏上仙心中,是有恩公的。”

“只怕不只有我。”他的聲音低低的。

如裳笑笑:“這也難怪,九姑娘跟恩公的情誼,只凡人一世,離顏上仙自小追随陸壓道君,其情分又豈止千萬年……”

“你不曉得,我們……不止如此。”

話到此處沒了下文,我頓了頓,邁步而入。

如裳笑着迎過來:“上仙來了,用過早點沒有?”

“我不餓。”看向玄禦,他正望着我,眸色幽深。

那句“不止如此”後面,究竟還有什麽?

“要出發麽?”玄禦問我。

“我想早點找到她,弄個明白。”

如裳體貼地詢問:“我能幫些什麽?”

“你不用費心,一切有我。”玄禦回得幹脆。

“那奴家便在這裏候着,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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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想着翡翠的事,默默前行。

玄禦說:“你仍是心有不忍。”

我嘆口氣:“你說翡翠她為何要這麽做呢?我一直想不通。”

“是你太善良,疏于警覺,她早已不安分。”

“此話怎講?”

“還記得你島上小耗子是怎麽死的麽?”

“你說小毛豆?他是因為偷食紫陽草,被翡翠誤殺的。”

他輕笑一聲:“她是這麽說的?”

“難道不是?”

“我倒認為恰恰相反,紫陽草是翡翠偷吃的!”

我很意外:“你可有證據?”

“雖無證據,卻幾乎肯定。試想小毛豆無病無災,為何要偷紫陽草?即便這草大補也構不成理由,陸壓的好東西不少,想來小毛豆也是有見識的,旁的不偷,偏偏看中了一碗藥湯?”

“這我倒沒多想,當時只是憂心翡翠的安危,怕師傅饒不了他……即便他沒偷,你又憑什麽認定是翡翠偷的?”

“這正是她的高明之處。你給了她蘭露,卻未顧及它的用法。蘭露源于冰藍花,此花長于萬年寒冰之上,開于豔陽之下。所以蘭露服食可補陽氣,用來練功則極為陰寒。翡翠殺死小毛豆是在月圓之夜,此時正是極陰之時,大約是她扛不住體內陰氣,才鬥膽偷食紫陽草,希望借着紫陽草的至陽之效來緩解痛苦。小耗子不幸,成了替罪羊。”

“你說翡翠殺人嫁禍?”對這個解釋我着實意外。翡翠,她果真如此不誠、從那時起便心存不善了麽?

嘆口氣:“這些事,你該早點提醒我的。”

他不言語。

想着他的性子,這種事,他才不在乎的吧?

心緒不寧地進了宮,小皇帝的寝宮戒備森嚴,禁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裏裏外外盡是刀兵,氣氛沉重壓抑。

白澤現身相迎,我問他:“情況如何?”

他神情肅穆:“小皇帝沉睡不醒,太後一切如常,這兩日倒未見翡翠有異樣動作。”頓了頓又道,“我感覺,這個翡翠沒那麽簡單,倘若她只是一只區區百年修行的翡翠鳥,白澤拿下她易如反掌,可事實上,我跟她交手數次,雙方勢均力敵,這等修為,絕不是百年能修成的。”

我很意外,曾經那只翡翠鳥,連畢方都打不過,短短時日,她這一身修為從何而來?

白澤道:“眼下小皇帝命星晦暗,是個大不祥的兆頭。翡翠在他身上施下血咒,不曉得想做什麽。”

我也正不知所措,卻聽玄禦問:“這小皇帝是個什麽來歷?”

白澤略又遲疑:“這……”

玄禦盯着他問:“我記得,他是你從八熱地獄中接出來的,你總不會不知吧?”

“據說也曾是個神祗,只是後來犯了什麽錯,便被投入了八熱地獄。”

“廢話。”玄禦聲音很輕,但不滿已經表露無遺。

白澤嘴角抽了抽:“呃,昊天玉帝在得道前,似乎與他關系匪淺……”

玄禦眸色漸冷,白澤一咬牙:“是……是昊天帝的胞弟。”

“啊?”我吃驚不小,昊天什麽時候有個弟弟?從來沒聽說過。

白澤有些緊張:“兩位上仙,這秘密玉帝嚴禁洩露,白澤這條小命可攥在兩位手裏了!”

“他被困地獄究竟為何?”玄禦并不理睬白澤的祈求。

白澤嘆口氣:“說都說了,也不差這幾句!他本是魔族中人,天庭初建時,與昊天争位,失敗後被罰入地獄。六萬年前神魔大戰,魔軍之所以能迅速攻破八熱地獄,是因為他做了內應。大戰結束後,昊天玉帝不忍殺他,便去了他畢生修為,鎖于八熱地獄,期望有朝一日他能收心,從頭再修。眼下他君臨子虛國,便是玉帝恩賜的機會,只是際遇未蔔,一切要看他能否把持住自己的心性。玉帝吩咐我好生守護,我真是一絲一毫不敢放松,只是如今的情況有些棘手。”

原來如此。原以為玉帝身家清白,不料竟也有門魔族的親戚。我對此倒是不甚在意,不過神魔自來勢不兩立,我覺得這消息倘若傳開,勢必引起三界動蕩。

這樣看來,這“太後”的目标一定是這小皇帝,而她更深層的動機,想來叫人頗為不安。

我也不得不承認,玄禦看問題的角度麽,的确比我深……那麽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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