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小鑿子尖端鋒利,輕輕一擦,便在裴長臨食指處留下一道口子。

“哎呀,都流血了!”賀枕書被他那動靜吓了一跳,見他傷了手,又連忙去櫃子裏翻找傷藥,“就說你該再歇會兒的,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東西都拿不穩。”

好在裴家以木匠為生,磕碰受傷是常事,每間屋子都備着應急傷藥。

賀枕書很快從櫃子裏翻出傷藥,回到桌邊幫裴長臨處理傷勢。

後者動了動手指,似是還想要躲開,卻被賀枕書一把抓住了手。

“幸好割得不深。”賀枕書輕柔擦去傷口表面滲出的血珠,吹了吹,“疼不疼啊?”

裴長臨本想搖頭。

木匠活哪會不受傷,尤其是初學的時候,割傷劃傷甚至被木刺紮進肉裏都是常事。這點小傷就算不管它明天也能好,更是不會有多疼的。

可小夫郎捧着他的手,眉頭緊緊皺着,無論是語氣還是神态都顯得十分焦急。他應當不常做這種事,處理傷勢的動作有些生澀,但力道卻放得很輕,好像當真很怕弄疼他。

裴長臨低下頭,鬼使神差地,用極輕極輕地聲音應道:“……嗯。”

“有一點疼。”

“都劃破了能不疼嗎?”賀枕書氣惱地說了這麽一句,又放低了聲音,“我再幫你吹吹,沒事的,一會兒就不疼了……”

他靠得極近,溫熱的吐息拂過傷勢,帶來一點酥酥癢癢的感覺。裴長臨只覺那吐息仿佛順着指尖鑽進心口,心跳漸漸快起來,甚至有點呼吸困難。

可他沒舍得躲開,而是至上往下,近乎貪婪地注視着那近在咫尺的人。

這個人是他的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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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拜過天地,飲過合卺酒。

賀枕書……本來就是他的人。

裴長臨餘光忽然瞥到桌面,那封和離書被賀枕書随手放在桌上,大喇喇攤着,上面的每一個字都顯得那麽刺眼。

他心跳變得更快,呼吸急促而艱難:“賀枕書,我——”

尖銳的刺痛感從心□□開,裴長臨話音戛然而止,臉上的血色飛快褪去。

“這是怎麽了,剛才不還好好的嗎?!”賀枕書連忙把人抱住,感覺到對方胸膛在急速起伏。

他半摟半抱着把人往床邊送,被床沿絆了一下,沒站得穩,兩人雙雙倒在床上。緊急關頭,賀枕書抓着裴長臨飛快轉了個身,讓他摔在了自己身上。

床榻鋪得很軟,可一個成年男子壓上來的分量着實不清,賀枕書被這一下摔得頭暈眼花,險些也一口氣沒喘上來。

但他顧不上自己,先去看身上那人的狀況。

裴長臨臉上已經一點血色也瞧不見,他閉着眼,眉宇緊蹙,艱難抵禦着那從心口傳來的針刺般的疼痛和窒息感。

這個姿勢使不出力氣,賀枕書推不開他,只能就這樣将對方抱住。

“別緊張,慢慢呼吸,沒事的,不會有事的。”賀枕書輕聲道。

裴長臨這病痛發作起來,沒有任何切實有效的緩解之法,沒人知道他會什麽時候疼起來,又會疼多久。賀枕書将人緊緊抱着,緊貼着對方起伏不止的胸膛,口中絮絮叨叨地安撫。

不知過去多久,身上的人終于平靜下來。

賀枕書輕輕将人推開,讓他平躺在床上。

裴長臨又疼出了一身冷汗,賀枕書幫他打來熱水,讓他擦身換衣。

把人收拾妥當後,才去收拾他方才在桌上留下的殘局。

那慘遭毒手的木頭小鳥還倒在桌上,從中空的腹部被劈成兩半,顯然是再也修補不回來了。

賀枕書看着那可憐的木頭小鳥,又看了眼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已經睡着的裴長臨,嘆了口氣。

總算明白裴蘭芝為什麽不希望這小病秧子繼續做這些了。

耗費心神不說,要是不小心弄壞了,還心裏難受。

這不,都難受到發病了。

唉。

.

小病秧子第二天果真沒下得了床,賀枕書索性沒去外院,留在屋裏照看他。

不過其實也沒什麽可照看的,因為裴長臨幾乎一整天都在昏睡,只在該吃飯和喝藥時會被賀枕書喊醒。

直到下午,裴長臨才悠悠轉醒。

“醒了?”屋裏傳來小夫郎的聲音,“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裴長臨今天一睡就是一整天,睡得渾身骨頭都酥軟了,頭也疼得厲害。

他手背搭掩在眼睛上,啞聲問:“什麽時辰了?”

“快到申時半刻了。”賀枕書看了看外頭的天色,笑道,“你再不醒,我就該叫你起來吃晚飯了。”

裴長臨沒回答。

他睡得太久,還沒能完全清醒,神情迷瞪瞪的,模樣倒是比往日可愛得多。

賀枕書大大方方欣賞一會兒,才收回目光,繼續手裏的活計。

裴家今日仍在做油紙傘,賀枕書雖然沒去前院,但也拿了些工具和料子回屋。

長這麽大,賀枕書很少遇到怎麽也做不好的事。他本不是一個遇到困難就放棄逃避的人,做不好反倒激起了他的鬥志,越挫越勇。

他還是不敢用裴木匠削好的成品竹筒,便用墨線在撿來的廢料上畫出輪廓,一點一點沿着線削下去。

可出錯的次數依舊不少。

裴長臨在床上清醒了一會兒,一轉頭便看見自家小夫郎坐在桌邊,桌面地上都散落着做毀的竹片廢料,衣服上也沾滿了竹屑,整個人灰頭土臉。

裴長臨:“……”

“有什麽好笑的?”賀枕書用餘光瞥着他,不悅地說。

裴長臨愣了下,才意識到自己唇角正略微揚起,連忙移開視線。但沒過多久,又忍不住看回去。

他先前想得不對,小夫郎哪裏是沒有什麽不好,在手藝一門上他就做得不好。聽說也不會女紅,不會做飯,總之,村中一名小雙兒該會的東西,他好像都欠缺一些。

難怪外頭那些人都說他以前是雙兒少爺,的确像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少爺。

笨手笨腳的。

裴長臨一時看得出了神,賀枕書終于忍無可忍放下竹料,威脅地揚了揚手裏的小砍刀:“你再笑!”

裴長臨輕咳一聲,用手臂撐起身體,靠在床頭:“把東西給我。”

“你想做什麽?”賀枕書把竹料藏到身後,“你這幾天就好好養身子吧,昨晚弄壞一只木頭鳥就氣成那樣,我可不敢再讓你碰這些。”

裴長臨:“……”

裴長臨:“昨晚的事,你是這麽想的?”

賀枕書:“不然呢?”

小夫郎神情坦坦蕩蕩,完全沒意識到昨晚裴長臨是被他給氣的。

裴長臨默然片刻,覺得心口又開始隐隐作痛。他無聲地換了口氣,決定還是不要與這人太計較。

否則,沒等他死于這糟心的病,就被對方給氣死了。

至于這人昨晚那封荒唐的和離書,裴長臨不知道他最終把那東西藏去了哪裏,但他不認為那東西會有能用上的一天。

他這身子骨是什麽情形,他自己心裏清楚。

病情痊愈?

怎麽可能。

裴長臨沒再繼續想下去,耐着性子道:“我不做太多,只是幫幫你。”

賀枕書:“可是……”

“這批料子極好,那些被你用來練手的竹料,原本可以做點竹編物或雕刻的。”裴長臨淡聲道。

但現在,它們被賀枕書砍得稀碎,只能用來燒火。

賀枕書:“……”

賀枕書低下頭:“對不起。”

難怪他總覺得他去拿廢料的時候,裴木匠和裴蘭芝古怪地看了他好幾眼,似乎想說什麽的樣子。

他到現在都還沒被罵死,裴家人真是對他太客氣了。

裴長臨朝他伸出手,賀枕書完全慫了,乖乖把一塊尚未遭受摧殘的完整竹料遞給他。

——當然,依舊是砍下來的廢料部分。

裴長臨欲言又止,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又道:“砍刀。”

話音落下,他估量了一下自己現在的體力,以及少年手裏那把小砍刀的重量,不動聲色地改了口:“刻刀也行。”

賀枕書沒注意到對方微妙的神情,不過比起分量不輕的砍刀,他自然更願意讓裴長臨用輕便的刻刀。

省得這人又不小心傷到自己。

他彎腰在床下的暗格裏翻找一會兒,挑了一把最輕薄的,遞給裴長臨。

裴長臨接過刻刀,無視那竹料上被墨線畫得亂七八糟的痕跡,一手執刀,直接在表面劃出一道筆直的刻痕。

他幾乎未經思索,很快又在刻痕旁邊劃出一道新的刻痕。

二十八根傘骨,二十八道刻痕,每一道之間的距離都相差無幾。

賀枕書看得人都傻了。

他以前只知道裴長臨很厲害,但因為從沒上手試過,心中其實并無太多實感。可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嘗試了,明白這東西難度有多大。

這人……真是天生就該吃這碗飯的。

裴長臨劃完最後一道刻痕,擡眼便對上小夫郎那未經掩飾的驚愕眼神,只覺身心都舒暢起來。他把東西遞過去,竭力讓自己表現得雲淡風輕一些:“頂端劃得深,從這裏劈下去,用力一點也不妨事。”

賀枕書把東西接過去,照着他所說的一刀劈到底,劈下的竹條果真筆直完整,粗細适中。

賀枕書撿起那竹條,看向裴長臨,連眼眸都亮起來。

裴長臨靠在床頭,平靜地問:“還想讓我幫忙嗎?”

賀枕書神情有點猶豫,又有點期待:“……可以嗎?”

接下來的時間,裴長臨幫賀枕書将拿進屋的每一塊竹料都劃上刻痕,劈完傘骨後,還耐心地教他如何打磨,如何鑽孔。

轉眼到了該用晚飯的時辰,因為賀枕書始終沒有離開屋子,裴蘭芝便來後院喊他。剛走到窗邊,就看見那小夫郎蹲在床邊,仔仔細細給傘骨鑽孔。

而本該卧床修養的人,靠在床頭,垂眸看着他:“腳要踩緊……笨手笨腳。”

“不許罵我。”賀枕書踩緊了傘骨,氣惱道,“我爹都沒這麽罵過我。”

裴長臨眼底笑意更深:“那你別再出錯。”

裴蘭芝:“……”

她知道裴長臨昨晚心口又疼了,今天本應該卧床修養,不能做這些費心的事。

可是……

裴蘭芝透過窗戶縫隙,注視着屋子裏那兩個人。

她已經記不得上次看見裴長臨這麽笑是什麽時候了。

這些年,裴長臨身體一日比一日差,就連裴蘭芝都不覺得,這世上會有法子能徹底治好他,何況他自己。

娶個新夫郎回來,的确是不太一樣的。

裴蘭芝最終沒打擾他們。

她走出後院,擡眼望向遠處,夕陽西下,天邊被雲霞映得鮮紅。

日子啊,還是要這樣過着才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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