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那場雨最終沒能落得下來。
沒過多久,天邊陰雲散去,雨過天晴。
晴天買傘的人少,但由于賀枕書繪得傘面精致漂亮,還是吸引了不少客人。
臨近正午,他們共賣出了十把油紙傘。
這個成果賀枕書很滿意,如果他沒記錯,前世裴蘭芝和周遠去集鎮賣傘,應當花了三四天時間才全部賣光。
竹編的竹籃和竹簍倒是賣得很快。
裴蘭芝手藝很好,這批料子又結實耐用,做出來的竹編物一看就是上乘貨色。可惜竹料被賀枕書練手浪費了不少,竹籃竹簍加起來不過十來個,七個大號,五個小號,全賣出去也才三百一十文。
加上那十把油紙傘,一共是兩千一百一十文。
許是近來賀枕書越來越清晰感覺到窮苦人家賺錢不易,這兩貫多錢竟讓他十分滿足。畢竟,采到珍貴草藥那樣的好事,不是什麽時候都能攤上。
賀枕書這麽想着,把那些零散的銅板又清點一遍,用線一個一個串起來。
裴長臨給他遞來一塊小米餅子,賀枕書騰不出手來,未經思索,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嘴唇從對方微涼的指尖上一掃而過。
賀枕書:“!”
賀枕書猝然擡頭,觸及裴長臨的視線,耳根飛快紅起來。
“我我我——對、對不起!”他雙手都拿着東西,一時間竟也沒想起可以扔在地上,就這麽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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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長臨卻沒表現出什麽。
他維持着原本的姿勢,垂下眼,神色如常:“沒事,吃吧。”
說着,還把東西往賀枕書嘴邊送了送。
賀枕書脖子都紅了,幾乎不敢看他。
但他也沒躲開,就着這個姿勢,又小小地咬了一口。
這餅子還是昨兒出門時裴蘭芝給他們裝的。用小米面做的餅子比面粉雜糧做的更軟糯一些,研磨細膩的小米面回甘清甜,隔了一夜滋味也不差。
街市上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這小攤後方發生的事。
兩人都沒再說話,賀枕書就這麽紅着臉,小口小口地吃完了那塊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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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東西,賀枕書道:“等到未時,要是還沒賣完我們就收攤,明天再來。”
賀枕書今天的市金交了早午市,而午市最晚是在申時末結束。但他還惦記着要帶裴長臨去看大夫,沒打算等到申時。
青山鎮是個大鎮,找人得花上不少時間,如果收攤太晚,恐怕沒等找到人,天就要黑了。
至于沒賣完的油紙傘,賀枕書倒是不急。
油紙傘不像其他吃食那樣不經放,必須當天賣完。況且,如果裴長臨真看上大夫,多少也得耽擱幾天,足夠他們留在鎮上把傘賣完。
賀枕書這麽打算着,可沒等到未時,攤上又來了客人。
來人三四十歲的模樣,體型寬胖,穿了一身靛青錦袍,手戴扳指。這打扮一看就是富貴人家,他悠悠踱步,剛出現就吸引了許多目光。
“這位老爺,要瞧瞧衣帽嗎,織錦棉麻都有。”
“蠟燭香爐便宜賣了!”
周遭的攤販紛紛大聲吆喝起來,賀枕書和裴長臨都沒有叫賣的經驗,一時間只有他們的攤子靜得突兀。
可那人壓根沒看其他攤販,徑直走到他們的攤子前。
“小公子,你這傘怎麽賣的?”男人模樣和善,笑着問道。
賀枕書回答:“一百八十文一把。”
“一百八十文……”男人從攤上拿起一把傘,撐開仔細看了看傘面,“這些都是你夫君畫的?”
指的是坐在後頭的裴長臨。
在這個就連許多男人都不識字的地方,沒人會相信一個雙兒懂得字畫。因此,許多人都會誤認為這些傘面是裴長臨所繪,類似的問題,這一上午賀枕書不知回答了多少次。
于是,他像前幾次那樣,如實回答:“是我畫的。”
男人擡起頭。
他詫異地上下打量賀枕書好幾眼,眼底露出幾分欣賞之色:“好,好啊……”
對方這态度讓賀枕書有點摸不着頭腦,他問:“您要買嗎?”
“買,自然要買,不過……”男人搖搖頭,“你這價格不太合理。”
賀枕書本以為他是嫌貴,卻見男人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倒出一把碎銀。
“這樣吧,這裏剩下的傘我都要了。”他數了幾粒碎銀,遞給賀枕書,“一兩一把。”
一粒碎銀是一兩,男人手上正好是七兩。
賀枕書愣了愣,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接過來。就連靠在牛車上閉目養神的裴長臨都睜開眼,朝那人看過去。
“您這是……”賀枕書猶豫地開口。
“收着吧,就當交個朋友。”男人又笑了笑,道,“我姓胡,在前街開了間字畫行,喊我胡掌櫃就行。”
那字畫行賀枕書來時看見過,就在前街最熱鬧的地方,鋪面很大,裏面擺滿了字畫。
難怪這人打扮得如此富貴。
可這人自報家門,反倒讓賀枕書冷靜下來。
他沒接胡掌櫃遞來的銀子,認真道:“我這幾把傘不值這個價,您這錢花得不值當。”
“都是做生意,值不值我心裏有數。”
胡掌櫃道:“不過你說得對,這幾把傘的确不值這個價,值這個價的,是你的字畫。”
賀枕書略微蹙起眉頭:“胡掌櫃想說什麽?”
“你這小雙兒是個爽快人,我就不兜圈子了。”胡掌櫃道,“你這字畫題在傘面上,賣給那些不懂欣賞的庸人,着實大材小用。”
“你如果有興趣,可以來為我的字畫行供稿,這不比你賣一輩子傘值當?”
賀枕書沒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甚至沒留意到裴長臨何時下了牛車,來到攤前。
“阿書,發生什麽事了?”裴長臨問。
“沒什麽。”賀枕書搖搖頭,又對胡掌櫃道,“謝掌櫃的賞識,但我只是個普通的鄉下夫郎,閑暇時習些字畫不過興趣使然,供稿那樣的活,我做不了的。”
“普通的鄉下夫郎?”胡掌櫃眉梢一揚,眼底笑意更深,“未必吧?”
“我識人很準,以小公子的才華,絕不該被埋沒在這市井當中。小公子不必這麽快答複我,可以回去考慮幾天,什麽時候想通了,來鋪子找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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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掌櫃答應讓賀枕書回去考慮幾天,但仍然高價收走了那剩下的七把傘,美其名曰,想讓賀枕書看到他求才的誠意。
賀枕書與裴長臨将空了的牛車拉回客棧安頓好,一刻沒歇又出了門。
這會兒時辰尚早,街上行人熱熱鬧鬧,賀枕書卻有些心不在焉。他往前走了一段,才意識到裴長臨沒跟上來,回頭一看,後者正站在路邊一個賣糖葫蘆的攤販前。
賀枕書:“……”
沒見過哪個男人這麽愛吃甜。
他走過去,瞧見對方付了錢,将糖葫蘆拿到手裏,便笑道:“你怎麽跟個小孩似的,一會兒沒看住,就自己買零嘴?”
裴長臨動作一頓,搖頭:“我不是……”
“好啦,先走吧。”賀枕書扯他袖子,“想吃什麽我一會兒再給你買,得先找到白大夫住在哪兒。”
“白大夫?”那賣糖葫蘆的小販插話道,“你們是說萬仁堂的白蔹大夫嗎?”
賀枕書一愣,連忙道:“是他,你知道他在哪兒?”
“你們找他是為了看病?”小販沒直接回答,先朝裴長臨看了一眼。
裴長臨今天起得早,又陪着賀枕書擺攤折騰了小半天,這會兒臉色已經不大好了。小販一眼就看出他臉上的病容,道:“你們要是想看病,喏,這條街一直往前走,路口左拐有個歸元堂,那兒大夫好。”
他說着,還擡手指了指遠處。
賀枕書與裴長臨對視一眼。
“可我們只想找白大夫。”賀枕書耐着性子,“你能告訴我們,萬仁堂該怎麽走嗎?”
“你這小雙兒怎麽不聽勸?”小販道,“白大夫最近惹上麻煩了,這幾天都不坐診。你再晚來幾天,那萬仁堂說不準都要沒了,你偏要找他作甚?”
賀枕書倒沒太驚訝,又問:“是指給盧員外家千金治病一事?”
小販詫異:“你知道這事?”
賀枕書自然是知道的。
盧員外富甲一方,就連賀枕書當初在縣城,也聽過對方的名字。聽聞盧員外有一獨女,天生患有哮症,四處求醫無果,難以治愈。那白蔹大夫約莫是三年前來到青山鎮,據說出身于醫藥世家,自诩這世上沒有他治不好的頑疾。
盧家請白蔹登門為小姐看病,而對方的确醫術超群,一出手便緩解了盧家小姐的病情。盧家為了感謝他,特意為他開了那萬仁堂,讓他在青山鎮立足。
這些年,白蔹除了坐診醫館,也一直在為盧家小姐尋找根治哮症的法子。直到不久前,盧家小姐的哮症忽然惡化。
“盧員外已經放出話去,白大夫這次要是治不好盧家小姐,就要砸了那萬仁堂,把人趕出青山鎮。”小販嘆了口氣,“白大夫如今自顧不暇,哪會給你們看病,還是聽我的,去別處找大夫吧。”
賀枕書:“也就是說,盧家小姐如今尚未病逝?”
“你這話問的,自然沒有。”小販搖搖頭,“不過可能也沒幾天咯。”
前世,盧家小姐的命最終沒有保住。
白蔹被趕出了青山鎮,流落到下河村附近,才遇見了賀枕書。不過此前的變故令白蔹心灰意冷,不願再治病救人。
為了讓他給裴長臨醫治,賀枕書還着實費了一番功夫。
賀枕書思索片刻,沒有再與那小販多說,又問了那萬仁堂的詳細地址,便要帶着裴長臨尋去。
剛走了沒幾步,裴長臨又停下來,将手裏的糖葫蘆遞給賀枕書。
“嗯?”賀枕書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你給我買的?”
裴長臨點點頭,低聲問:“不愛吃嗎?”
賀枕書拿着糖葫蘆,抿了抿唇。
他的确不怎麽喜歡吃甜,城裏那些做得精巧可愛,備受小姐公子喜歡的糕點甜水他都不太感興趣。以前還有人為了讨好他,特意排隊好幾個時辰買來城中最好的糕點,他只咬一口便覺得甜膩過頭,壓根吃不下去。
可現在……
他剛才聽見了,這一串糖葫蘆要五文錢,算下來比饴糖貴得多,村中一年到頭都不一定能吃上一回。
裴長臨居然就這麽買給他了。
賀枕書咬下一顆糖葫蘆,綿密的山楂配着糖衣,酸甜适中的滋味在唇齒間蔓延開。
竟比他過往吃過的所有糕點都要好吃。
“愛吃的。”賀枕書眼眸微亮,“謝謝。”
裴長臨又點了點頭,問:“開心點了?”
賀枕書愣了下,別開視線:“我沒有不開心啊。剛打聽到白大夫住在哪兒,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裴長臨:“不是說這些。”
小夫郎似乎不太會隐藏自己的情緒,從方才拒絕了胡掌櫃開始,這人便一直心不在焉。他顯然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果斷,否則不會是這麽心事重重的模樣。
裴長臨看出來了,所以才想買糖哄他。
“胡掌櫃那邊……為什麽要拒絕?”裴長臨頓了頓,又道,“別誤會,我不是要逼迫你做什麽。”
裴長臨對字畫了解不多,但他能看出賀枕書的水準絕對不低。胡掌櫃說得沒錯,他這字畫題在傘面上,只作為一個漂亮的裝飾,的确太埋沒他了。
而那胡掌櫃今天随便就能拿出七兩銀子,去為字畫行供稿,工錢自然不會少到哪兒去。
因此,裴長臨其實不太明白賀枕書為何要拒絕。
賀枕書沉默片刻,重重地嘆了口氣:“因為那間字畫行我早晨路過時看見了,那鋪面擺上出來的字畫大多都是贗品。”
他頓了頓,補充道:“很劣質的那種。”
那胡掌櫃說得好聽點是做字畫生意,說得難聽點,恐怕就是個以仿制字畫為生的贗畫商。
他以前還住在縣城時,最痛恨的就是贗畫商。
那些贗畫商不僅仿制贗品賺取不義之財,有些還會将收來的字畫改名換姓,故意換成書畫大家之作,偷梁換柱。
偏偏這種生意民不舉官不究,就連官府都不會管,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胡掌櫃說欣賞賀枕書的字畫應當不假,否則也不會高價收走那幾把傘。但要是真去為他的鋪子供稿,會被用來做什麽就說不準了。
賀枕書從小學習書畫,那是他的興趣所在,他從未想過用此道牟利,更不用說去幫贗畫商做事。
“那便回絕了吧。”裴長臨明白了他的顧慮,道,“你若不想當面說,改明兒等我們回了村,再托人給胡掌櫃帶個話,就說……你夫家要你留在家裏伺候,不讓你出去抛頭露面。”
“這怎麽行?”賀枕書皺起眉頭,“要是被傳出去,不是叫旁人誤會你不近人情嗎?”
裴長臨:“我本就沒什麽好名聲,多這一樁也無所謂。”
賀枕書:“可是……”
“不過你收了那胡掌櫃的銀兩,若真不想去他的鋪子,那筆錢得退回去。”裴長臨又道。
“這些我知道……”賀枕書摸了摸放在懷裏的錢袋。
那幾粒碎銀放進去之後,錢袋也變得沉甸甸的,揣在懷裏都能感覺到分量。
其實是個不小的誘惑。
……他們現在真的很缺錢。
裴長臨這病會拖得這麽嚴重,就是因為用藥不夠好,因此在前世,那白蔹大夫給裴長臨開了新的方子。裏面用的每一味藥都不便宜,一副藥的價格算下來,比現在用的藥貴上好幾倍。
所以,就算他們這回找到了大夫,有沒有錢買藥,買來的藥能吃多久,又是另一個問題。
有人願意給他指個賺錢的路子,其實不是壞事。
這就是賀枕書始終猶豫不絕的原因。
“你一直都這麽愛操心嗎?”裴長臨忽然停下腳步,語氣有些無奈。
他道:“裴家的确不富裕,但還沒到那麽缺錢的地步,何況我自己也有些積蓄,你不必——”
賀枕書小聲接話:“你哪有多少積蓄,不就有個幾兩銀子藏在床底下,當我不知道似的。”
裴長臨:“……”
這事連阿姐都不知道,這家夥怎麽知道的???
“這些先不提。”
他輕咳一聲,垂眸看向面前的人,認真道:“阿書,你只是扮做我的夫郎,你不需要做這些。”
他本不需要在裴長臨被人暗地裏說閑話時幫他出頭,不需要每日督促他出門散步曬太陽,不需要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學着擺攤,也不需要替裴長臨到處打聽大夫。
自然更不需要,為了賺錢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我知道你嫁給我,受了很多委屈。”裴長臨聲音很輕,帶着往日從未有過的溫柔,“我希望你能開心一些。”
賀枕書幾乎沒聽過裴長臨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他後退半步,視線躲閃:“你、你幹嘛忽然這麽喊我,肉麻死了……”
先前裴長臨這麽喊他,都是在外人面前,為了裝作恩愛夫妻。
私底下這麽叫,意義是不一樣的。
喊出來的感覺也是截然不同的。
那稱呼是脫口而出,被賀枕書點出來後,裴長臨也後知後覺有些羞赧。他眸光微動,眼底帶着一絲局促和慌亂,但還是克制住了。
“我不能這麽叫嗎?”裴長臨問。
賀枕書沒有回答,低頭咬着串糖葫蘆的竹簽,耳根卻慢慢紅起來。
裴長臨注視着對方逐漸紅透的耳根,有些拘謹,又極小聲問:“我不能這麽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