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賀枕書有時都覺得,裴長臨并非表面看上去那麽純良。否則,為何明明是個很普通的問題,被他說出來卻顯得如此暧昧不明。

賀枕書低着頭,感覺到對方的眼神還落在自己身上,看得他渾身都在發燙。

他又羞又惱,含糊答了句“随便你”,便轉過身,快步往前走去。

因此也沒能看見,在他身後,裴長臨望着他那倉惶的背影,低頭摸了摸同樣有點發燙的耳朵。

忽而輕輕笑了下。

.

萬仁堂就開在城中最繁華的路段上,兩人幾乎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地方。不過正如那攤販所說,萬仁堂如今門可羅雀,寬敞明亮的大堂內只有一位夥計坐在櫃臺後頭打瞌睡。

賀枕書走上前,輕輕敲了敲臺面。不等他開口,就聽對方懶洋洋道:“大夫身體不适,不看診不開藥,抓藥直接拿方子來,沒有就請回吧。”

賀枕書:“……”

他耐着性子:“我們找白大夫。”

“沒聽明白嗎?”夥計終于擡起頭,不耐煩道,“白大夫身體不适,這幾天都不看診,請回吧。”

他這語氣着實不太客氣,裴長臨眉宇蹙起,正想說什麽,卻被賀枕書輕輕拉了一把。賀枕書朝他搖了搖頭,又轉頭對那夥計道:“我們過來,不只是為了看診。”

“若我說,我有辦法治療盧小姐的哮症……”在夥計詫異的目光中,賀枕書微微一笑,道,“不知白大夫可願當面一敘?”

賀枕書與裴長臨被夥計領着進了醫館內院,穿過種滿草藥的院子,又是另一個雅致清淨的庭院。夥計讓二人在院中稍作等候,自行敲門進了屋。

不一會兒,夥計重新拉開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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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請進吧。”

盧家對這位白蔹大夫的确沒得說。這醫館坐落在青山鎮最富饒繁華的地段,比起他們鄉下集鎮那回春堂不知大了多少倍,裏頭還連着這麽個雅致的院子,鬧中取靜,可見其用心。

難怪盧家小姐一病逝,白蔹便被立即趕出了鎮子。

這間屋子當是白蔹的書房,內部十分寬敞,陳設布置簡單卻不簡陋。只是屋內如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草藥,賀枕書一進去便被那濃重的草藥味熏得皺了眉,再一看,屋子裏到處散落着醫書竹簡,幾乎沒地方落腳。

一身青衫的男人坐在桌案後頭,面前還攤着好幾本醫書。

男人約莫二十多歲的模樣,還很年輕,衣着光鮮富貴。他飛快擡頭掃了一眼進屋的兩人,又低下頭去,翻動着手邊的醫書:“就是你們說有法子治療盧家小姐?”

語氣不冷不熱,态度不怎麽好。

賀枕書前世遇到白蔹時,這人已被趕出了青山鎮,流落街頭。因此,此人如今的模樣與他記憶中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不過與人說話那讨人厭的态度倒是沒變多少。

賀枕書不急着回答。

他拉着裴長臨走到一邊,随手撿起散落在椅子上的醫書,讓他坐下。

他動作娴熟自然,白蔹忍不住擡頭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可賀枕書還是沒有要回答的意思,甚至還拿過杯子,晃了晃那早已空了的茶壺。

白蔹:“……”

白蔹沒好氣道:“玉竹,給貴客看茶。”

候在門外的夥計連忙應了一聲,匆匆跑進來将茶壺取走。

白蔹放下醫書,按了按眉心,語氣緩和下來:“莺莺她……盧小姐如今危在旦夕,二位若有法子便直說吧,有什麽要求可以盡管提。”

細看下來,此人其實遠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麽鎮定。他應當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面色有些憔悴,眼下浮現着淡淡的青紫,下巴也生出了胡茬。

賀枕書不再繞圈子,直言道:“人命關天,我不會拿這些與你談條件。不過我希望,盧家小姐的病情得以控制後,白大夫能替我夫君診治。”

白蔹神情似乎有些驚訝,他輕嘲一笑:“盧小姐被我治成那樣,你還敢讓我醫治?”

賀枕書道:“誰沒有個年少輕狂、急功近利的時候。”

白蔹臉色變了:“你這話什麽意思?”

不等賀枕書回答,門外又傳來腳步聲。那被喚做玉竹的夥計拎着一壺剛泡好的熱茶小步跑進來。他應當沒聽見他們先前在說什麽,先去書案邊給白蔹倒了杯茶,才轉身要去給賀枕書和裴長臨倒茶。

“出去。”白蔹冷聲道。

夥計愣了下,又看了看手上拎着的茶壺:“可這……”

白蔹:“東西放下,出去。”

“是。”夥計沒再多言,将茶壺放書案上,便轉頭往外走,還順帶掩上了門。

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靜,少頃,白蔹輕輕舒了口氣。他起身繞過書案,提起茶壺來到二人身邊,彎腰給他們倒茶。

“小公子,話可不能亂說。”白蔹眼眸垂着,低聲道,“你從何處看出白某年少輕狂,急功近利?”

賀枕書只是笑笑:“我說得對不對,白大夫心裏應當清楚。”

白蔹的确有些醫術,不過他當初來到青山鎮時,還是個寂寂無名、初出茅廬的年輕大夫。做大夫的最看資歷,他這般年輕,尋常醫館都不敢輕易要他坐診,更別說打出名氣,擁有一間自己的醫館。

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最為便捷的法子。

那就是盧家。

他借着給盧家小姐看病,搭上了盧家這個靠山,在青山鎮混得風生水起。可為了能快速緩解盧家小姐的病情,他下了許多大夫不敢輕易嘗試的重藥,因而埋下了禍根。

如今這局面,便是當初那禍根造成的。

白蔹眸光微動,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放下茶壺,仔細瞧了瞧裴長臨的面色,又伸出兩指按在他腕間,聽了片刻。

“他是先天心脈有損,若不是遺傳自母體,恐怕就是出生時難産所致。”白蔹收回手,直起身,“難怪你們會來尋我,他這病要是再拖上幾個月,大羅神仙來了都難救。”

賀枕書下意識瞥了眼坐在身邊的人:“但你有辦法治好,對嗎?”

白蔹不答。

他回到書案後坐下,看着那滿桌的醫書,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曾經,我也以為我有辦法治好莺莺。”

賀枕書說得沒錯,最初去到盧家,他的确是急功近利。那時他太年輕,太想出人頭地,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直到前幾日,盧家小姐的病情忽然惡化。

這些年他下的重藥,就像是治水時竭力堵住水源的石塊,那些被堵住的病氣在盧莺莺體內聚集、沉積,最終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這幾天我遍尋醫書,甚至找不出一個能救她性命的法子。”白蔹頹喪地靠在椅背上,輕輕嘆了口氣,“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在我的醫館暫留幾日。無論我最後能不能治好莺莺,之後都會給你夫君醫治。”

“我不敢保證能治好,但……至少不會比現在更差。”

賀枕書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再次看向裴長臨,後者恰好在此時朝他看過來。兩道視線在空中猝不及防撞上,賀枕書別開視線,清了清嗓子:“有白大夫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他起身走到白蔹的書案前,平靜道:“白大夫可以放心,我這治療哮症的法子也是醫術極高的大夫發現的,應當不會出錯。”

白蔹急切地問:“該怎麽做?”

賀枕書沒急着回答。

他繞過書案,看向了白蔹身後的書架。

白蔹收集了不少醫書,哪怕屋內已經亂糟糟地堆放了許多,仍有很多還存放在書架上。

得知盧家小姐病情惡化後,他幾乎将市面上所有關于哮症的醫典乃至孤本全都找來。可這世上醫書典籍萬千,就算能盡數找來,短時間內要全部翻遍也很困難。

賀枕書在書架前站了許久,視線在那些醫書典籍上一本一本搜尋着,甚至還上手翻找。

白蔹眉宇微蹙:“你到底——”

他話沒說完,少年輕輕“啊”了一聲,從書架深處抽出一本書。

那本書應當已經年代久遠,就連書皮都有些脫落,在一衆醫書典籍中顯得極不起眼。

賀枕書将書遞給白蔹,朝他微微笑了笑:“這本白大夫應當還沒看過吧,不妨一試。”

.

将救治之法告訴白蔹後,賀枕書與裴長臨離開萬仁堂,回到客棧收拾行李。

萬仁堂有專為病患準備的住處,管吃管住,比起那四十文一晚、破破爛爛的客棧好了不知多少倍。

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順利,賀枕書只覺身心愉悅,離開醫館時就連腳步都輕快不少。

相比起來,裴長臨卻沉默得過分。

“開心點嘛,人家大夫都答應救你了。”賀枕書扯了扯他的袖子。

要知道,前世他可是求了那姓白的足足七天,才讓那人勉為其難給裴長臨診了脈。這次事情這麽順利,這人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到底是誰要治病?

裴長臨偏頭看向他。

對于那位白大夫能不能治好他,裴長臨其實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答應來看大夫,不過是為了滿足小夫郎的心願。但小夫郎方才在醫館的表現,讓他很吃驚。

那時的他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游刃有餘,掌控全局,那是裴長臨從未見過的模樣。

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目光。

這會兒四下無人,小夫郎又恢複了裴長臨以往最熟悉的樣子。他蹙着眉,兩頰微微鼓起,好像當真因為他的沉默不大高興。

模樣可愛極了。

裴長臨別開視線,掩蓋住眼底那絲笑意:“我只是在想別的事。”

賀枕書問:“什麽事?”

裴長臨:“你其實懂醫術?”

賀枕書默默把手收回來,臉上的表情有點挂不住了。

“我、我不懂啊……”他移開視線,含糊道,“但我讀過很多書嘛,正好有白大夫需要的,這很奇怪嗎?”

裴長臨靜靜看着他。

賀枕書:“……”

是有些奇怪的。

畢竟他們從未見過那位盧家小姐,也不知道對方的病情究竟如何。賀枕書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貿然提出自己有法子治療對方,而那法子還來自一本醫書當中。

若非白蔹如今對盧小姐的病情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恐怕不會輕易相信他。

賀枕書視線來回亂飄,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他當然不懂醫術,知道那本書,是因為前世白蔹一直将其帶在身邊,從不離身。前世的白蔹,在盧家小姐病逝後依舊沒有放棄尋找救治她的法子,他遍尋醫書,最終的确找到了辦法。

可惜為時已晚。

“你問這麽多做什麽?”賀枕書解釋不清,做出一副不悅的模樣,“我辛辛苦苦幫你找到大夫,說服人家幫你醫治,你還懷疑我?”

裴長臨連忙搖頭:“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賀枕書雙臂懷抱身前,眯起眼睛:“那你現在應該對我說什麽?”

“抱歉。”裴長臨停頓片刻,又輕聲道,“還有……謝謝。”

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小夫郎的确為他付出了許多。他對能否治愈并不抱有希望,不代表他會辜負對方的好意,不代表他看不出對方是真心待他。

裴長臨注視着賀枕書,認真道:“謝謝你,阿書,我很開心。”

賀枕書抿了抿唇,沒壓住笑,再也裝不下去了。

很奇怪,他以前還住在縣城時,從來不會這麽輕易被人用一句話就哄好。

他掩飾般轉過身,拽着裴長臨衣袖繼續往前走:“走啦,快回客棧收拾東西,我都餓了。”

裴長臨低下頭,看向對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小夫郎手指纖細,落在深色的衣料上,被襯得格外白皙,指尖還帶了點粉。

裴長臨心口莫名鼓噪起來,輕微刺痛着。但他沒有将衣袖抽出來,反倒緩緩将手覆上去,勾住對方溫暖柔軟的手指。

小夫郎腳步一頓,還是沒有回頭。

“你……你是不是走不動啦?”兩人距離隔得極近,近得小夫郎那極輕的話音,也能清晰傳到裴長臨耳中。

裴長臨耳根發燙,輕聲應道:“嗯。”

“那……我走慢一點。”賀枕書放緩腳步,又小聲說,“我就說你該在醫館等着,我自己回去就好。你臉色這麽難看,一會兒走不動路,不是還得讓我背?”

他口中絮絮叨叨說着,卻始終沒有放開裴長臨的手。

此刻日落西山,街上盡是歸家的人。二人并肩行走在街上,走得極慢,微長的衣袖垂下來,擋住了他們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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