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夏夜潮熱,賀枕書被弄得出了一身汗,不得不去打水重新沖洗一遍身子。梳洗完回屋時,卻見裴長臨也起來了。
對方換了身幹淨的衣服,正将床單拆下來。深靛色的床單上,落了些可疑的污漬,就算是在屋內這般昏暗的光線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賀枕書臉刷地紅了,連忙走上前去:“我、我來就好!”
他從裴長臨手裏奪過床單,與對方剛換下來的髒衣服一起,扔進了髒衣簍裏。再紅着臉,把那髒衣簍放進角落,好像生怕被人看見。
這會兒時辰太晚,家裏人大多都已睡下,洗衣服會驚動旁人,只能等明早再洗。
裴長臨站在床邊,看着賀枕書那慌張的動作,沒忍住輕笑出聲。
被賀枕書回頭瞪了一眼。
裴長臨換了身單薄的裏衣,衣帶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領口大片皮膚。賀枕書這一回頭便注意到,對方鎖骨處多出一個暧昧的紅痕。
瞧着……像個牙印。
應當是方才意亂情迷的時候,被賀枕書咬的。
注意到賀枕書的眼神,裴長臨低下頭,伸手摸了摸那處。
“嘶……”也不知是不是故作嬌氣,裴長臨疼極了似的輕輕吸氣,眼底卻依舊帶着笑意,“還說不是小貓。”
“咬得真狠。”
賀枕書羞得話都說不出,沒敢搭腔。他只顧埋頭幹活,飛快從櫃子裏取出幹淨的床單鋪好,催促着裴長臨上床睡覺。
全程沒再看對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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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賀枕書特意起了個大早。
他沒把衣服帶去河邊,只去打了兩桶水回家,還在回屋時撞見了出來如廁的周遠。後者睡得迷瞪瞪的,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看見他,話也沒說,晃悠着往茅廁去。
賀枕書可不敢與他打招呼,偷偷摸摸提着水回了院子,将昨晚弄髒的衣服和床單都清洗了一遍。
衣物洗淨晾曬好後,天邊才朦胧顯出點魚肚白。
賀枕書輕手輕腳回了屋。
屋中光線昏暗,裴長臨還沒醒來。他似乎睡得很沉,但就算是在睡夢中,仍用一只手搭在身側的枕頭上,像是要将身邊人摟進懷裏的姿勢。賀枕書在床邊蹲下身,摩挲着握住了對方的手。
裴長臨這雙手,應當是他身上叫賀枕書最喜歡的地方之一。他手掌寬大,手指修長勻稱,因為體弱消瘦,稍一用力手背上便能顯出嶙峋的青筋,力量感與脆弱感并存。
他手上沒有風霜的痕跡,也不像其他匠人那樣,會有常年幹活留下的厚繭。事實上,只看他這雙手,壓根看不出這人是個木匠。
賀枕書握着對方的手,緩緩撫摸過去,在食指根部摸到一點不自然的凹凸不平。
那是一道傷疤。
這應當是裴長臨手上唯一的瑕疵,賀枕書以前問過,是他剛開始學木雕時,不小心自己劃傷的。
裴長臨的體質不怎麽留疤,先前他做木頭小鳥被劃傷的那道小口子,現在已經愈合得一點看不出。不過食指根部這傷應當是割得太深,傷痕表面養得發白,至今沒有完全消退。
賀枕書沿着那傷痕的紋路撫摸。
裴長臨膚色本就極白,那疤痕又藏得隐秘,只用肉眼其實看不出什麽異樣。但摸上去,卻格外明顯。
尤其是……他用這只手碰到某些極其敏銳之處時。
賀枕書抿了抿唇,耳根微微發燙。
難怪古語都說,從善如登,從惡如崩。這人明明前不久還不敢與他親近,連親吻都覺得難為情,短短半月卻不知從哪裏學壞了,竟變得這麽……惡劣。
賀枕書又想起昨晚,裴長臨就是用這只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每個動作都要關注他的反應,詢問他的意見。
問他喜不喜歡,喜歡輕的還是重的,喜歡快一些還是慢一些……
壞死了。
賀枕書又羞又惱,抓着對方的手塞進被子裏,想要起身。可他還不及将手抽出來,卻被人用力扣住。
寬大的手掌包裹上來,輕易便将他的手握進掌心。
“你幹嘛裝睡?”賀枕書沒好氣地問。
“沒有。”裴長臨嗓音微微沙啞,說不出的性感,語調卻很軟,“被你弄醒了。”
他慣會這樣裝可憐,賀枕書早聽習慣了,不吃他這套:“這個時辰,本也該起床了,別忘了你今天還有正事要做。”
望海莊那邊給的時間那麽緊,賀枕書都替他緊張,真不知道這人怎麽睡得着的。
裴長臨不動。
他藏在被子裏的手把玩着賀枕書的手指,指尖輕輕劃過掌心,帶來一點癢意。
賀枕書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問:“你到底起不起?”
“起。”裴長臨答得倒是痛快,但依舊沒見動作。他半張臉埋在被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巴巴望着賀枕書:“你哄哄我,我這就起。”
賀枕書:“……”
現在已經能毫無負擔地說出這種話了嗎?
到底誰才是夫君啊?!
賀枕書在心中反思,是不是前些天總是說笑讓裴長臨嫁給他,叫這人對自我的認知出現了偏差。
不過,還有一種更容易讓人信服的可能。
這小病秧子先前嘗到了甜頭,故意撒嬌想再讨點好處去罷了。
賀枕書用力将手抽出來,板起臉:“別和我談條件,快起床了,我去給你燒些熱水來。”
他轉身欲走,但到底有些不忍心,又小聲道:“等你把圖紙繪完,我再……”
賀枕書最後那幾個字說得極輕,也沒理會裴長臨到底聽沒聽到,說完便快步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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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賀枕書的催促下,小病秧子破天荒的天剛亮就起了床,還趕上和全家人一起吃了個早飯。
早飯是裴蘭芝今早起床做的饅頭,用的就是今年剛收成的小麥面,細面裏沒放一點雜糧,各個又白又大,松軟香甜。
這些時日雨水徹底停了,村中的農忙終于接近尾聲。
村中部分農戶在裴家的帶動下提前進行了收成,而剩下那部分沒聽勸的,也在鄰裏的幫助下,順利将麥子收完。所以,雖然今年遭遇了大半個月的雨季,但下河村的整體收成,在附近幾個村落中,都是數一數二的。
村長前兩日還代表衆鄉親,親自給裴家送了幾袋小麥面,以示感激。
裴木匠自然沒收,挨個給每家退了回去。
收完了麥子,便該趁着天氣好,将玉米種子種下地去。
這活同樣耽擱不得。
犁地可比割麥子費力氣得多,算上裴家和村口那陳瘸子,村中有耕牛的人家不足五戶。每年兩季的播種期,來登門借牛的人能排到十天後去。
因此,裴家必須盡快将農活幹完。
吃過早飯,裴木匠和周遠便趕着牛下了地。裴蘭芝慣例在家中料理家務瑣事,賀枕書拽着裴長臨回屋,繪他的建築圖紙。
木匠一行涉獵極廣,可以說生活中需要的一切建造之物,都離不開木匠。但說起建築規劃,卻并非每個木匠都會。
規劃設計,要的不僅僅是手藝。它需要對建築結構絕對了解,有把控全局的能力,甚至還要有獨樹一幟的審美觀。這許多東西,并非後期埋頭苦練就能擁有。
更多是天賦使然。
而偏偏裴長臨天賦超群,最善此道。
這個人,就連給賀枕書簡簡單單做個書桌,都能被他做出好幾個推拉的小抽屜,還在桌面上藏了個隐藏的小暗格。若真讓他規規矩矩做些常規的家具建築,他多半只會覺得沒勁。
這種從無到有的規劃設計,正适合他發揮巧思。
賀枕書對裴長臨的實力從不懷疑,不過……
“……你畫的這是什麽?”賀枕書坐在裴長臨身邊,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了這麽一句。
裴長臨擡起筆尖,平靜回答:“設計圖紙。”
因為裴長臨通常要睡到日上三竿,安安一般要用過午飯才會來裴家讀書。今日裴長臨起得早,還沒到安安來讀書的時辰,他便索性在窗邊那張小方桌上繪圖。
賀枕書坐在一旁,看着那平攤在面前的宣紙,試圖從那雜亂無章的線條中,分辨出對方都設計了些什麽。
但還是失敗了。
“你就這麽畫設計圖紙?”賀枕書難以置信地問。
“很亂麽?”裴長臨低頭看去,沉吟片刻,“……還好吧。”
賀枕書:“……”
先前裴長臨做書桌書櫃也繪了圖紙,不過那時賀枕書沒仔細看過,不知道他究竟繪得如何。可現在……就面前這玩意,別說給主人家過目,就是給裴木匠看,都不一定能完全看得明白吧?
怎麽會有一個人,拿起刻刀時鬼斧神工,換做畫筆卻連個像樣的庭院都繪不出?
賀枕書甚至覺得,給裴長臨一塊木頭,他都能刻得比現在好。
“這樣不成。”賀枕書語重心長,“你要拿着這東西去接活的,要繪得簡練清晰才行。如果旁人都看不明白,怎麽會相信你能做好?”
裴長臨沒說話,他低頭盯着面前的宣紙,許久,輕輕嘆了口氣。
“後悔了。”裴長臨道。
賀枕書:“什麽?”
他将繪了一半的圖紙扔到一邊,重新抽出一張嶄新的宣紙,平鋪在面前:“就應該讓爹去跑一趟,直接将活接來……”
裴長臨沒把話說完,但言下之意卻不難理解。
那樣的話,他就不用再繪圖紙,可以直接上手做了。
賀枕書默然片刻。
裴長臨這态度倒不奇怪。這人平日裏做木工活,連根輔助線都不願畫,若不是身體差到無法自己備齊木料,先前做那木桌時,也不會去繪什麽圖紙。
以前賀枕書以為他是成竹在胸,後來才發現,他只是單純覺得麻煩。
不喜那些無用的功夫,只喜歡雕刻、打磨與拼裝的過程。
而正因為不喜歡,從沒在這些事情上下過功夫。
不過裴長臨話雖這麽說,卻并未打算放棄。
他重新蘸了墨,很快在宣紙上落筆。
先按照記憶中望海莊構造,繪出那莊子最外層的圍牆,再将每一處院落标識出來。
……然後又停住了。
賀枕書:“……”
裴長臨:“……”
“算了,把筆給我吧。”賀枕書重重嘆息一聲,朝他伸出手去,“你說就是,我來畫。”
裴長臨沒動,低聲問:“可以麽?”
“與我假模假式地客氣什麽呢。”賀枕書不以為意,“真要讓你一點一點畫出來,指不定要費多少次稿子,別浪費我宣紙了。”
裴長臨:“可你之前——”
“別廢話,再耽擱一會兒,安安就要來了。”賀枕書道,“你不是說聽他讀書總想打瞌睡嗎,那還怎麽幹活?”
賀枕書這麽說着,将裴長臨面前的紙張墨硯都調轉了個方向,面向自己。他提筆蘸墨,又輕聲嘆氣:“又是鋸木頭,又是繪圖紙,沒人告訴過我嫁給木匠得做這些啊。我到底是來給你當夫郎,還是當學徒?”
“自然是當夫郎。”裴長臨又開心起來,湊過來在賀枕書側臉親了親,“不過你若是想學木匠手藝,我也可以全都教給你,你想學什麽都行。”
“不想學。”賀枕書繃不住笑,低哼一聲,“真以為誰都像你似的,這麽喜歡那些木頭疙瘩,恨不得與木頭過一輩子。”
“我沒有……”裴長臨小聲抗議。
賀枕書沒再與他鬥嘴,裴長臨也正經起來,将自己的想法細致地說了出來。直到這時,賀枕書才明白為何裴長臨繪出來的圖紙總是雜亂無章。
因為他的想法實在天馬行空。
前一刻還在構思房屋的布局與方位,下一刻便轉到抄手游廊要如何走向,連接的窗戶間相隔幾塊磚,磚塊用何種材質顏色,樹木該如何分布,樹冠要高出牆面幾尺……
總之,就連賀枕書這從小學畫的,都很難完全跟上他的思路。
賀枕書提筆繪圖,時不時停下與裴長臨商量幾句。兩人在窗邊一坐就是一上午,就連裴長臨到了該喝藥的時間都忘到腦後,還是裴蘭芝中途給他送了進來。
臨近正午,賀枕書放下筆,伸了個懶腰。
“這東西真不容易啊……”賀枕書感嘆道。
努力一上午,也不過繪完了兩間庭院,不到半數。這還是裴長臨思路極其清晰,賀枕書繪畫功底不錯的情況下。
可以看出,望海莊給出那五日時間,的确不算富裕。
恐怕這也是考驗工匠的其中一環。
裴長臨這一上午也極耗費精力,他臉色有些發白,疲憊地按了按眉心。
賀枕書道:“先歇會兒吧,晚上再繼續。”
雖說時間不富裕,但裴長臨才是重中之重。要是為了繪個圖紙,把這人又給累病了,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賀枕書把裴長臨扶去床上休息,起身欲走,卻被人抓住手腕。
“……去哪兒?”裴長臨問。
“快到午飯時間了,我出去看看阿姐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還有爹他們……”賀枕書思索着,“今兒我去地裏給他們送飯吧,能順道把剛繪好的圖紙給爹看看。”
賀枕書說的這些都是正經事,裴長臨卻只是搖頭:“不急。”
他靠在床頭,手指收攏,将人往床邊帶了帶。
賀枕書一個沒站穩,在床沿邊坐下,被人摟住了。裴長臨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早晨起床的時候,你答應過我什麽?”
賀枕書:“……”
他不就說了一句,幹完活會給他獎勵嘛。
怎麽還記着呢。
賀枕書:“你先休息,一會兒再……”
“阿書。”裴長臨輕聲打斷他,也不說別的,就湊在他耳畔輕輕地喚,“阿書……”
他喚得人心軟,賀枕書抿了抿唇,再開口時耳根悄然紅起來。
“那、那你得讓我先把窗戶關上吧。”
叫人看見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