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應小澄自己的彈弓是應禾勇給他做的,那天父子倆走遍村子才從一棵樹上找到合适的枝桠,砍去多餘部分,削掉樹皮,綁紮皮筋。

村裏稍微大點的孩子都會自己制作彈弓。應小澄沒有自己動手做過,但他還記得應禾勇是怎麽做的。

第二天一早,應禾勇吃過早飯下田,應小澄緊随其後出門。要是平常應小澄一定會跟到田裏,但今天應禾勇都走到阡陌了,也沒看見應小澄追過來。

現在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村裏光禿禿的樹木也在緩慢抽綠。

應小澄平時就沒少在村子裏野,哪有合适的樹木他門兒清。兩條小腿雖然短,但倒騰起來一點也不慢。

那天村子裏,幾乎人人都瞧見了應家那小猴兒到處跑,跑得灰頭土臉的再拽一根枝桠回家。

楊娟在廚房忙,他在院子裏忙,翻出應禾勇備耕修農具時用過的工具。小小的人兒手心也小小,抓穩了刀柄,卻沒有力氣切除枝桠多餘部分,用力得小臉龇牙咧嘴。

楊娟走出來看見了,吓得臉色發白,上前奪了應小澄手裏的刀,另一只手照着應小澄的屁股重重打了兩下。

應小澄被打疼了,嘴巴癟一下但沒哭,手捂屁股跟在楊娟身後求饒,“我錯了,我不敢了。”

楊娟沉着臉并不理他。

“我想給心心做一把新彈弓。”應小澄自己揉了兩下屁股,“等我做好了,他就會跟我玩了。”

楊娟緩和了臉色,“那你也不能自己拿刀,切到手怎麽辦?”

應小澄軟綿綿的聲音拉得長長的,“我再也不敢了。”

楊娟這才消氣,放下刀意思意思給應小澄揉兩下屁股,問他地上的枝桠要切掉哪些。

有楊娟幫忙,彈弓形狀很快出來了,粗糙的樹皮被削去,接下來是綁紮皮筋。不危險的事楊娟放回給應小澄自己做。

Advertisement

等應禾勇下田回來,簡易彈弓已經做好了。應禾勇能幫忙的就是加固一下彈弓皮筋,修整打磨邊緣。他的手巧,不止應小澄的彈弓和木頭陀螺是他親手做的,連別家農具壞了不會修,也是找他幫忙。

新彈弓剛做好,應小澄已經迫不及待地跑隔壁獻寶。應禾勇借着将暗未暗的天光收拾一片狼藉的院子。

楊娟坐在小凳上,正把面盆裏蒸熟搗碎的洋芋搓成丸子。她不知想到什麽,笑着搖搖頭,對丈夫說:“也不知道小澄怎麽就那麽喜歡寶華孩子,人家不跟他玩,他還天天想着要跟人交朋友。”

應禾勇聽了也笑,但沒說什麽。他性子極悶,是村裏出了名的悶葫蘆,只有楊娟和應小澄不會嫌他悶。

提到路心,楊娟聲音突然變得極小,險些聽不見,“我聽人說,那孩子不說話。”

水陽村沒有秘密,誰家早上有點長短,到晚上就差不多傳遍了,誰家都一樣。

路寶華買回來的兒子好像是啞巴,這事在村裏聾子都快知道了。人多嘴雜,閑言碎語,說什麽的都有。

楊娟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好的孩子,多可憐。”

應禾勇不知說什麽好,點頭嗯了一聲。

搓完洋芋丸子,天也快黑透了。楊娟端起面盆回屋,應禾勇拿起小凳也跟進屋。

不一會兒,上隔壁獻寶的應小澄跑回來。

楊娟抽空看了他一眼,“怎麽又拿回來了?”

本該已經送出去的新彈弓還在應小澄手裏,一看便知路心沒要。

應小澄找出自己的寶貝鋁盒,把新彈弓收好,說:“先放在我這,他想玩了我再拿出來給他。”

楊娟端來晚飯要吃的主食鍋盔,借煤油燈看清應小澄的臉,見他彈弓送不出去還樂呵呵的,一點沒放在心上,忍不住笑着問:“你就那麽想跟心心玩?”

應小澄點頭。

楊娟好奇:“為什麽?”

“他好看。”

楊娟更覺好笑,“就因為人家好看?”

“還有他不說話,再沒人跟他玩,他不就變成石頭了嗎?”應小澄說。

楊娟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摸了摸兒子的頭頂,看着他映了燭火的眼睛,自己生的也覺得稀奇,“你這小腦袋瓜一天到晚裝了什麽。”

-

春耕農忙,青年壯年,年過五十的都忙着下田。

等學校開學,村裏的孩子都上學去了。除了年齡特別小的,滿七歲沒學上的大概只有路心。

應小澄天沒亮就和村裏的孩子一起出發,翻山越嶺,走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這方圓百裏唯一的一所學校。

應小澄不在,路心确實清靜不少。

氣溫日漸暖和,手腳不再覺得冰冷,他也慢慢離開了總待的土炕,那是這間這屋子最暖和的地方了。

那對夫妻不常帶他出門,偶爾出去,也一定是去看望老人。

他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但能看出天然的崇山峻嶺,也不難推測想要離開這裏,一定困難重重。

他慢慢走出屋子,王素芬就在院子裏,正在縫什麽東西。

發覺有人出來,王素芬擡起臉微怔一瞬,很快臉上又露出一個還算好看的笑,伸手拉過另一張小凳,拍拍凳子,招手說:“心心快過來。”

路心看了她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坐下。

王素芬激動得心跳異常快,拿起手上正在縫的東西給路心看,“媽在給你納鞋底,繡一只小老虎,喜歡嗎?”

路心冷冷掃一眼,并不作答。

王素芬已經開始習慣他的冷漠,更不用說她此時滿心歡喜,這是路心第一次主動走出屋子,還乖乖坐在她邊上,陪她曬太陽,納鞋底。她被這種突然又陌生的情緒熏紅了眼睛,視線已經被淚水模糊不清了。

路心并不關心她的眼淚,視線落點是遠方的雪山。

之前僅有的幾次出門他就注意到了,那座不知名的雪山遙遠巍峨,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性。

那天他在院子待了很長時間,太陽曬夠了就回屋。

傍晚路寶華下田回來,王素芬激動地拉着他說了白天的事情,路寶華像看到希望一樣,整個晚上目光都沒從路心身上挪開過。

之後的幾天,路心曬太陽的地方從院子挪到了門外,因為他發現站在房子外,能更清楚地看見雪山。

自從他開始走出路家的土坯房後,走路家門前那條路的村民忽然多起來。

這些人每次經過,都會好好看一眼路心,看這出了名的小啞巴每天坐在小凳上,面朝雪山曬太陽。

私下裏,那些讨論路家的聲音更熱鬧了,依然說什麽的都有。

王素芬雖然疑惑,但從來沒有阻攔過,有時日頭過大了才會叫路心早點回來。

-

應小澄每天忙着和小夥伴們翻山路上學,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亮,回來時天都黑透了。

盡管他和路心住得很近,但他很難有機會遇到在外面曬太陽的路心,總是要到晚上吃完飯了,他再跑到隔壁去,抓着短短的鉛筆寫字,把白天從學校學到的,一筆一劃教給路心。

路心還是不怎麽理他,但應小澄趴在他面前寫字的時候,他還是會看一眼,看應小澄筆畫歪歪扭扭,寫出幾個狗爬字,再冷漠地轉開視線。

他們之間的相處只有一個聲音,就是應小澄自言自語,說這個字要這樣寫,老師說這一撇要撇過來,心心你學會了嗎?

路心從未理過他他也沒關系,下次還是要跟路心說話。

日子一天天過去。

路心身上不合身的衣服變得合身,也穿上鞋底繡了小老虎的新鞋。

他還是喜歡坐在外面,面向雪山的曬太陽。

那些總愛繞路過來偷看他的村民們,看得多了也漸漸習慣村裏多了個奇怪的小啞巴,喜歡曬太陽,喜歡看雪山。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學校早早就放學了,應小澄和小夥伴們也早早回到村子裏。

村裏的孩子不少,但願意主動接近路心的只有應小澄一個。孩子們看到他的反應更多還是好奇,畢竟很少能看見人。

應小澄背着自家縫的小書袋,小猴兒跑起來像一陣風那樣快,懷裏也不知道抱的什麽東西,寶貝得不行。

原本打算直接奔進路家的腳步因遠遠就看見的背影成了筆直向前,跑到路心跟前了,再把抱了一路的東西給他,只是幾顆果子,每一個都被咬過一口。

路心掃了一眼,像從前應小澄給他任何東西一樣不關心。

應小澄嘿嘿笑着獻寶,“我都嘗過了,甜的才給你帶回來。”

路心不理,他就蹲在一旁自己吃上了。

果子清脆,應小澄吃得脆響,一邊吃一邊看路心的臉,疑惑地說:“心心,你到底在看什麽?”

這話雖是疑問,但應小澄沒想過能聽見回答,他只是習慣跟路心自言自語,說完就抛到了腦後,專心吃果子。

萬裏晴天,陽光明媚,遠方的雪山聖潔壯美。對雪山來說,不知是否同樣遙遠的水陽村平靜安寧。

有一陣風從遠處吹來,應小澄低頭拍拍褲腿沾到的灰,頭頂傳來的聲音清稚,像融了一半的雪。

“那座雪山,叫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