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那是一瞬間的事,樹枝發出斷裂聲,應小澄從樹上掉下來,垂直砸向地面。

這樣的高度,即使成年人都不可能毫發無傷,更不用說應小澄一個小孩子。摔重骨折,摔輕骨裂,受傷完全是必然的後果。

可應小澄從樹上掉下來,根本沒有想象中那麽痛。因為他砸到什麽東西上了,有東西在他摔下來的時候接了他一下。

他不知道是什麽,腦袋吓懵了,手掌摸到黏糊糊的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那是誰的血。

驟然斷裂的樹枝,斷口鋒利無比,一定是切到誰身上,斷口才會這樣血淋淋。

應小澄沒有事,那有事的就是另一個人。

“心心!!”

那天楊娟和應禾勇都在家,路寶華和王素芬也在自己家中烤火。

許多年後,水陽村早已沒有一個叫路心的人,但很多人都清楚記得那一天,屋子外冰天雪地,應小澄崩潰的哭嚎聲從遠到近。

聽到聲音的大人跑出屋看,只來得及看見應小澄背着人往家跑的背影,他一路跑一路哭,鮮紅的血滴得一地都是。

楊娟和應禾勇馬上聽出外面是應小澄在哭,驚慌沖出家門時險些讓門檻絆倒。

門外,應小澄哭得臉充血,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爸媽,快救救心心,他流了好多血!”

他不說楊娟和應禾勇也看到了,應小澄背回來的路心疼得好像快沒氣了,無力垂落的左手鮮血淋漓,染紅了他和應小澄的棉衣。

聽到聲音的路寶華和王素芬跑出門,正好看見應禾勇把路心抱進屋,兩個孩子一袖的血。

應小澄跟在大人們身後進屋,已經哭得喘不上氣,但路心傷重,沒有人顧得上他,大人們圍着幾乎疼昏過去的路心忙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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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娟翻出家裏的止血傷藥,應禾勇每次上縣城趕集都會帶些藥回來。村裏沒有醫生,真有個萬一他們能靠的只有自己。

應禾勇就很有處理傷口的經驗,平時村裏誰不小心受傷,血流不止,都是找應禾勇幫忙。

路心的傷在左手,掌心幾乎被撕裂,猙獰的傷口把應禾勇都看出了一頭冷汗。

擠不進去也幫不上忙的應小澄還在哭,楊娟鐵青着臉走向他,抓住他染血的衣服問:“出什麽事了?”

應小澄大哭着說:“都怪我,是我害了他,我從樹上掉下來了,心心是因為我才會被樹枝割破手……”

楊娟聽得火冒三丈,沒聽完就從櫃子找出許久沒用過的藤條,把哭個不停的應小澄扯到院子,手裏的藤條呼呼生風。

這是自己生的,楊娟從來不舍得真揍他,藤條的作用主要是吓唬。但現在她每揮一下都真抽在應小澄身上,藤條抽得呼呼響,應小澄蹲在地上,兩只手抱頭縮得緊緊的。

楊娟氣得好像恨不能打死他,“爬樹,我讓你爬!樹沒把你脖子摔斷,摔得腦瓜開瓢,我今天也非抽死你!”

王素芬從屋子跑出來,哭着去攔楊娟,奪走她手裏的藤條,“你還真想抽死他啊?”

應小澄趴在地上哭,露出棉衣的手臂已經被抽出幾條深深的紅痕。

楊娟眼睛通紅地進屋,沒管應小澄,路心那兇險傷口帶來的後怕差點把她的心捏碎了。

王素芬拉起地上的應小澄,給他拍衣褲上的灰,一大一小哭着進屋。

應家的炕席沾了血,路心臉色青白地躺在上面,因為傷口疼,眉頭一次也沒有松開過。

他左手的傷做了止血處理,但這可能不夠,應禾勇和路寶華去借驢車了,要送他去縣城醫院。

應小澄陪在炕邊,擦眼淚的手背上還有根根清晰的藤條痕,他沒有臉再哭了,但眼淚止不住,只能一次次吸鼻子。

借來的驢車停在門外,路心被裹在棉被裏,放在木板上,路寶華和王素芬都坐在上面,應禾勇在前面揮鞭駕車。

驢車在前面走,應小澄在後面追,一直追到村口,被應禾勇喝住了才停下。

驢車搖搖晃晃去往縣城,變成一個點,消失不見了。

-

他們帶路心去縣城那天一夜沒回來。

應小澄在家一直等到半夜,實在撐不住了才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楊娟自白天打完他後就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看他一眼。

此時夜半,應小澄睡着了她才走過去,把人抱回炕,眼睛紅紅地撫摸應小澄被自己打得腫起來的藤條痕。

這都是她打的,她當然知道打得有多重,可不打重一點能行嗎?不把他打怕,他以後再去爬,命不好人可能就這樣摔沒了。

路心那傷她和應禾勇看得清楚,幾乎能想象到當時的情況。應小澄這個爬樹的人從樹上掉下來沒有受傷,沒爬樹的那個卻去了醫院,這只能是路心試圖去接掉下樹的應小澄,但被樹枝所傷。

試想當時要是沒有路心,那斷裂的樹枝有沒有可能直接紮穿應小澄?

楊娟忍着心疼嘆氣,給他掖被子,“你對他好,他救你一命,你一輩子也還不清。”

驢車從縣城回來已經快中午了。

三個大人一個小孩,俱是一臉疲憊。

路心的傷被縣城醫院包紮得很專業,右手的手背上還有輸液的針孔。醫院給他開了一袋藥,內服外用,藥用完了還得去醫院複查。

他一回來倒頭就睡,應小澄想跟他說句話都沒機會。

傷重未愈,那兩天路心精神很差,平時就不愛說話的人變得更加沉默,一動不動的樣子好像真變成石頭。

路寶華和王素芬每天都有很多活,沒法時時刻刻顧着路心,照顧和陪伴路心的任務就落到應小澄頭上,雖說是他自己非要接的,沒有人這麽要求他。

已經春天了,西北還是天寒地凍。

應小澄小心翼翼地端來一碗開水,放在土炕的小桌上,“心心,等水涼一點,你就吃藥哦。”

路心左手還纏着厚厚的紗布,正低頭看應小澄借來的連環畫。

這東西在村裏可是稀罕寶貝,有連環畫的人從不輕易往外借,估計應小澄答應給人當牛做馬才借來的。

應小澄爬上土炕,安靜候着,随時等路心使喚他。

一本沒多厚的連環畫,路心翻完就不想再看了,遞給應小澄,淡淡說:“別借了。”

應小澄接過連環畫,“還有其他的,《花和尚魯智深》你看不看?”

路心搖頭。

“那《花木蘭》呢?”

“我不想看。”

應小澄就不問了,默默收起連環畫。

路心話少,一個人時很可能一天都出不了一聲,他沉默不語很正常。但應小澄要是也一點聲都沒有,就不太正常。

屋子裏安靜了好一會兒。路心轉過臉看向低眉垂眼的應小澄,說:“沒那麽嚴重。”

應小澄和他對視。

路心難得跟他說長一點的句子,“傷沒那麽重,會好,我也沒有救你一命。”

應小澄搖頭,“沒有你救我,我就摔死了。”

路心精神稍微好點那天,如果不是路寶華和王素芬攔着,應小澄就要跪在地上給他磕頭了。

“沒那麽嚴重。”路心還是這麽說。

應小澄也還是堅持,“是你救了我的命。”

路心懶得再跟他多費口舌。

-

瑞雪消融,春耕在即。

終于從漫長寒冬中複蘇的土地又開始将水陽村帶入忙碌的一年。

路心左手的傷在慢慢變成一條醜陋的疤痕,也成了應小澄永遠耿耿于懷的心事。

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怕的傷口也已經愈合,應小澄再也不敢爬樹。

他沒有扔下餓急了會吃老鼠的瘋老頭不管,還是會每天給他吃的,只是不敢爬樹,只好想辦法在土坯牆上掏個洞,讓馍馍和鍋盔都能塞進去。

田裏的春小麥一天天長起來,去年種的藥材也在等着能被賣錢的那一天。

水陽村的日子平靜安寧,好像沒有任何外力能将其打碎。

在祁連山下的第三個年頭,連路心都開始認為自己可能會一輩子待在這,就這麽變成“路心”。

這好像沒有什麽不好,但也沒有什麽好的,他終究不屬于這裏。

應小澄十歲了,還是村裏那個跑得最快的小猴兒。

如果非要說這三年裏有什麽特別的事情,那大概是瘋老頭去世了。

孤苦伶仃的瘋子,死了村裏人反倒都松一口氣,鋪蓋一卷,随便埋了了事。

唯一為瘋老頭的死掉眼淚的人是應小澄,楊娟都不知道他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只有路心知道為什麽。但他沒有安慰應小澄,只是冷眼看他哭得鼻子紅紅。

也是在應小澄十歲那年。

有一天,有很多汽車從縣城方向開來。

那些在縣城也不多見的汽車排着長隊,塵土飛揚地來到水陽村,其中還有兩輛是警車。

村裏人都被這陣仗吓住了,孩子們也都躲了起來。

應小澄站在家門口,怔怔看着這些好像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走進路家,還有一個手戴鐐铐的男人。

他們進去只待一會兒就出來了,屋子裏響起哭聲。路心被一個老人牽着手,好像要被帶去什麽地方。

遠遠圍觀的村民竊竊私語,已經猜到怎麽回事。

應小澄也不傻,但他只是看着,一路跟着,沒有出聲。

不速之客的汽車都停在村口那條路上,停得滿滿的,沒有開進來。

應小澄眼睛睜得很大,看那些陌生大人恭敬地幫老人打開車門。

老人示意路心先上車,但這一路沒回過一次頭的路心第一次回頭,跟來送他的應小澄對視。

應小澄一看見他的臉,臉上瞬間露出燦爛至極的笑,真像猴兒一樣在原地又蹦又跳地揮手。

路心看了一會兒,掙開老人的手慢慢走向他。

應小澄連眼睛都在笑,誰都能看出他在拼命藏起不舍,只讓自己特別為路心高興,“太好了!他們終于找到你了!”

路心的眼神還是和從前一樣,淡得發冷,無悲無喜,他對應小澄說:“你也可以來找我。”

男孩左手上,猙獰的傷疤冰涼地貼上應小澄的手心,冷淡的話語像祁連山上的冰雪,連那張臉都像。

“我叫柏浔,如果你能走出大山,就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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