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華絕代
風華絕代
“好。”
荷盈應聲往宮外走去,素玉無處可去,緊緊跟着荷盈,銀竹在長公主的人面前也不敢多話。
四人同乘馬車,蘭采瞥了一眼銀竹手中的東西。
“這是官家年前賞的青玉釵?”蘭采挑眉問道,視線直直落在銀竹手上,“是個好東西,不過瞧着像是要送出去?”
“淑慶公主,你去了利州已有月餘,長公主常和我念起你,若得了空去見見長公主。”
蘭采轉眼看向荷盈,她五歲被長公主接走,養在公主府,等到再大一些,長公主又将她放回宮中,說是要荷盈與官家親近,哪有常住公主府的理。
雖然将荷盈送回了宮中,卻與當初的身份地位大有不同,當初的荷盈無人照看,王皇後膝下有楊澹,李淑妃又育有龍鳳胎,誰人都能踩一腳不受關照的荷盈。
但再次回宮的荷盈卻是別有風光,知曉她背後是有長公主撐腰,如此一來宮中也在無人敢輕視她。
“我自然想見姑姑,待到我祈福之後便去。”荷盈憂心忡忡,原來春日夜宴時是真的病了。
祈福一事來得急,毫無征兆只能暫将賠禮延後,待到祈福過後再将此事說明。
大相國寺規模宏大,輝煌瑰麗,是汴京最為繁華的一帶,每月開放五次供百姓交易,臨着大相國寺的食店更是風格各異,來自各地的商販在此交易。
蘭采帶着荷盈徑直往寺內客堂去,顯然是早已做好了準備。
荷盈心道,難怪蘭采要她即刻便走。
大相國寺的客堂布置簡樸,一張木床,床上擺放着佛經,左側靠牆擺放着桌椅及其燈具,桌下放有蒲團,右側則是挂着清心詩文,寧靜虔誠。
“這位娘子是何人?”蘭采問道,她只為荷盈和銀竹備了衣物,就連客堂也只留了兩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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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玉恍若未聞,不答蘭采的話,荷盈即刻替她答道:“是我在利州烏龍山上帶回來的小娘子,她無處可去我就将她帶回宮來了。”
蘭采視線在素玉身上來回打量,見她一身鵝黃衫裙,頭簪素釵,如此素淨卻難掩她的清冷絕塵的氣質,瞧着頗為脫俗,落在人間寺廟倒像個仙女。
“利州來的,既如此我再向方丈讨一間客堂。”話落,蘭采走到背對着荷盈,從懷中拿出了一疊文書,“這裏是長公主讓我帶來的經文,供品也已備好。”
蘭采把手上的經文和床上的佛教放在一起,交代完便離去,荷盈送至相國寺橋。
“淑慶公主,便送到這裏吧,長公主不召,不得見,若有什麽話,說與我聽我傳給我長公主。”蘭采背影決絕。
荷盈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從來都不是她不去見長公主,而是長公主不願讓她見,蘭采說長公主念她,可無召她如何能見她。
相國寺橋橋頭有叫賣果子的,從蘭采身邊着急忙慌地撞過,“淑慶公主,我得走了。”
荷盈見蘭采要走,匆匆道:“何時能見長公主?”
蘭采暗自嘆氣,消失在相國寺橋。
未時一刻,金烏正盛,禦街上一快馬飛馳而過,揚氣塵灰,黑馬停駐于裴府前。
柴晉勒馬快步将信送到裴序手中,随後二人一道進宮見楊适。
宮人引裴序進殿,殿中檀香幽浮,帷幔輕紗,瞧不見任何女子的跡象,卻可聞到濃烈的脂粉氣。
裴序擰緊眉心,餘光掃光殿中一衆服侍的宮人,柴晉先行退下,楊适示意其他人退下,退至殿門前他似又想到了什麽,招手喚了個宮人,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
吩咐完後楊适才漫不經心地站起身來,他走至裴序身邊攬過他肩,“青士兄啊,何事如此着急?”
裴序眸光一沉,看了眼搭在他肩上的手。
“二大王,你所說之事是秦鳳路備受夏的侵擾?你早知如此,為何不上禀官家?”茲事體大,西夏虎視眈眈,真若打通了秦鳳路,将會直逼京兆府。
楊适嗤笑出聲,長公主受秦鳳路各州百姓的供奉,若先将這件事告知長公主,請長公主做決斷做個順水人情。
“青士兄,這件事不久官家就會知道,你我不必憂心,況且你若将這事告知官家,恐怕開國候将會領兵出任了。”
楊捷是他的舅父,已在京城修養多年,況且如今天下太平,突生變故,恐怕難以承受。
“二大王,如此說來你早已想好對策了?”裴序淡聲問道,從楊适提起這事時他就已然想好該如何辦。
他料定此舉能拉攏長公主,要還長公主私兵之權,當初先帝曾讓魏國長公主掌五萬私兵駐于渭州,長公主卻在楊佶繼位之時調還一半私兵回京,而她舊居汴京不曾去往渭州。
楊适不知長公主如何想,但誰會想把手上的權利贈與他人,只要有長公主的助力,登上太子之位只是遲早的事。
“青士兄,我聽聞你的舊友回京了。”楊适為他斟茶,讓他一道坐下。
薛淮山回汴京了。
裴序烏睫低垂,手中摩挲着白瓷茶杯,薛淮山随父親被貶揚州,到如今已有五年之久。
“二哥。”
環佩輕響,雲岫蓮步輕移,剛踏進殿內就見到了裴序,雲岫一驚,再三端正儀态,方才有人叫她來這兒,也未說裴序也在,險些害她丢臉。
裴序身着青綠錦袍,玉冠绾發,眉眼清明,他一回眸恰與雲岫視線相撞,見她臉頰微紅。
裴序起身作揖:“柔嘉公主。”
雲岫抿笑颔首,見他還是如往常一般知禮,總覺二人之間隔了一層身份,回想起先前在汀園,裴雲照說的那一番話,原是在這裏埋着根。
裴序從未像裴雲照那般将她當作朋友相處,即使二人有婚約,他也仍舊将她當作公主。
思及此,雲岫忽地想起先前裴序與素玉私會之事,阿沁親眼見到素玉贈了裴序一塊玉。
雲岫視線下移,瞥見他腰間佩戴着的青玉,并非素玉所贈青白碎玉,這才在心頭原諒了他。
可阿沁見到裴序收下了那塊碎玉,既未戴在身上,又會在何處?
“裴青士近來可好?”雲岫走到楊适身邊,與裴序的距離又近了幾分,他腰上的玉居然是交疊在一處,而其中便藏着一塊不顯眼的碎玉。
就是那日她在荷盈面前嘲的那塊石頭,裴序竟真的将那塊玉,戴在了身上,他和素玉真的有私情。
雲岫氣急盯着他腰上的玉,死死咬緊了下唇,再三勸解自己不可置氣。
“謝公主關心。”裴序答道。
“不知公主可喜歡汀園所備的糕點?”他直起身來,身姿挺拔,眼眸深邃寧靜,像一息柔風,總讓人沉醉安心。
雲岫別過眼和自己置氣,思忖許久才別扭地道:“喜歡。”
楊适倒了一盞茶遞給雲岫,打趣二人:“汀園雅集那日,你來遲了,原是去備糕點了?”
裴序揚唇笑意極淺,雲岫不動聲色地低眉擡眼看他,她心裏惦記着裴序和素玉私會的事,卻又忍不住想要多看裴序兩眼。
楊适見無事便讓裴序退下,待到人走後,雲岫才擡起頭看他方才所站的位置,真的走了。
“怎麽,走了才想見她。”楊适抿了一口茶,把她看得透徹。
先前在紫竹林,上趕着要送糕點的妹妹,這次見着裴序就在面前卻說不出幾句話來,實在是奇怪。
雲岫沉吟良久才開口:“裴青士在汀園與人私會,你可知道,她還收了那姑娘的玉,你叫我如何想,怎能再對他言笑。”
說罷,雲岫恹恹的趴在桌上,原本就以因這樁事傷心,這會對楊适又說起來,雖不再哭得出來,可仍舊覺得委屈。
她這樣的身份地位,不說豔絕汴京,可她的容色不差,難道裴序就對她一點不動心。
楊适疑道:“裴青士與人私會?還收了人的玉?”
“我騙你作甚,難不成我想這樣污蔑他?”雲岫輕哼一聲,“若非如此,我為何不與他說話。”
雲岫悶悶道:“你可知那姑娘是誰?”
“是三姐身邊的人,就是你說的那個利州的姑娘。”雲岫邊說邊抽泣起來,她不想哭,但一股無名的情緒湧了上來,是誰都可以,怎麽就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娘子。
這要是傳了出去,讓汴京的名門閨秀怎麽看得她這個公主,難道比不上一個無名無姓的小娘子,實在是荒謬!
楊适皺起眉來,揉了揉額,“哭又何用,早前我便與你說要攏住裴青士的心,如今你倒哭起來了,我還沒處哭呢。”
雲岫愛哭,楊适最為清楚,幼時遇着點事便要跑到李淑妃跟前哭哭啼啼,動則一個時辰,叫他也跟着不清淨,這會又哭到他面前了。
“姐姐那兒哭不夠嗎,雲岫,哭不能解決問題,你得好好想想如何能挽住裴青士的心。”楊适婉轉勸道,這婚事不能不成。
裴序的品行端正,與人私會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更何況他與雲岫又婚約,怎會如此行事。
再說這樁婚事,可是官家親指,裴序想退婚就是抗旨,誰擔得起抗旨的罪名,除非裴家不想活了。
“二哥......”雲岫嗚咽着,“我本......不想...哭的,我說起來...傷心,我才沒忍住。”
楊适嘆息一聲,總讓她一直哭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你說,那人是利州的小娘子?她如今在何處啊?”楊适漫不經心地問道,“雲岫,裴序不會抗旨,你也不必如此傷心。”
聽見此話的雲岫驀然擡眸,擦了擦淚,“二哥,我想知道裴序是否喜歡我?”
裴序離宮後并未回裴府,柴晉一看便知他要去何處。
前兩日寧安郡主讓裴序回府,不知是發生了何事,柴晉只聽屋內有摔杯的聲音,随後是裴雲照追着裴序出來。
柴晉匆匆跟着裴序出來,只瞥了寧安郡主一眼,瞧那樣子仿佛是被什麽事氣得不輕。
他不敢問,也不敢說什麽,不過那日之後裴序又回紫竹林去住了。
今日若不出城,想來是要去襄王府了。
開國候楊捷是裴序的舅父,裴府與襄王府相隔甚遠,他從跟着裴序起大多時候都待在襄王府和紫竹林,回裴府是極少的事。
柴晉起初也不明白為何裴序身為裴家嫡長子,為何不回裴府,反倒天天跑到襄王府和楊捷舞刀弄槍。
直到如今柴晉才漸漸發覺了其中緣由,大抵是因為寧安郡主不喜歡裴序才會如此。
暮色霞雲浮動,裴序進了襄王府,襄王府的每一處他都熟悉,也知曉這個時辰,楊捷在何處。
府上有一處練武的院子,楊捷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此處,裴序穿過回廊進院。
院中蘭锜架着各種兵器,紅纓槍、單刀、長劍、彎弓,彼時楊捷正手持一杆紅纓槍,聽到腳步聲後,耳朵一動,迅速回身一掃。
柴晉正要拔劍護主,卻不想裴序腳尖點地,悠然往後退去,槍尖與他相隔半尺。
裴序繞開長槍,一個回身抽出柴晉腰上長劍,刀光交錯作響,柴晉躲到一邊,他總是忘記裴序本身功夫比他高,怪就怪裴序生得過于溫雅。
柴晉不知二人過招了多久,只曉得現如今天上都挂了星子,其實他也偷學了一些,可架不住兩人動作太快,只學了些皮毛。
“小裴,怎得今日有怨氣?”楊捷把槍扔到地上,一個箭步到裴序身邊,收走了他的劍,扔回柴晉手中。
柴晉接劍後躍上房梁消失在無邊黑夜。
“舅父。”
楊捷飒然一笑,看裴序正經的模樣,啧聲道:“到我這兒了,攢了好酒,可不容易得。”
裴序側目看楊捷,眉眼與楊月極為相似,故而見到舅父時總會想到母親。
楊捷進屋取了兩壇酒,雙臂環抱酒壇,右腳一蹬就躍上了房頂,看裴序還愣在屋檐下,眉頭一皺。
“上來啊,小裴,和我都生疏了?”
裴序回過神旋既飛身到楊捷身邊,二人曲腿靜坐,夏夜清風幽幽,風中伴着細微的蟬鳴聲,夜空星子閃爍,月色遙遙。
楊捷知曉裴序不勝酒力是假,為的就是推拒酒宴,他這個侄子當真聰明,真讓整個汴京都知道了,也再無人邀他去吃酒。
“又不回裴府?”楊捷開了一壇酒遞給裴序,他自己又開了新的一壇,元豐樓瓊漿可難買,得了兩壇就盼着裴序能來陪他喝。
說盼着也不想盼着,哪有侄子常住舅父家的,楊月的脾氣古怪,自幼千嬌萬寵長大,嫁給了裴尚進像是變了脾性,他都看不透。
随她去罷。
楊捷迎着夏風仰頭悶了一口,美酒順喉灌入,他擱下酒側目看裴序垂眸沉思。
這風吹不開他的愁緒,反倒揉皺了他眉眼。
楊捷茫然地看他,這小子尚且年青,又有婚配在身,仕途坦然,在愁些什麽。
楊捷問:“小裴,為何事發愁?”
裴序眸光逐漸清明,他摩挲着酒壇:“舅父,您為何至今不娶妻。”
楊捷已至不惑之年卻無通房小妾,也無正妻,仿佛是要一個人守着這襄王府過一輩子。
不過早些年襄王府還有位姨母待字閨中,後來不知怎得染病過世,那位姨母同寧安郡主不同,她是襄王小妾所生,小妾死後過繼在襄王妃名下。
裴序依稀記得她的模樣,世上如此清絕的女子實為少見,只要一想起,他便會嘆一句風華絕代,不會有人比她更美.....
不會嗎?
裴序仰頭窺月,好似還是有人能與他這位姨母相比。
“為何忽然提起這個?”楊捷手上一緊,心口一滞,“小裴,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嫁娶,怎麽管起舅父的事兒來了?”
裴序道:“我記得母親曾讓您與幾位娘子相看,舅父為何都回絕了。”
以寧安郡主的眼光,這汴京她瞧得上的沒有幾個,能讓其與楊捷相看的品行家世自不會差。
那為何舅父還一人孤身。
楊捷發覺裴序問的問題,越來越刁鑽,探究起他的往事來了。
“都是好姑娘,可我非好男兒。”楊捷悶了一口酒,“我若娶了她們,只會叫她們心寒,不如就獨身一人樂得自在,你母親沒少因這事數落我,這些年許是看開了,不管我了。”
“舅父,何為好男兒?”
“你讀了那麽多書,中了狀元,反倒拷問起我來了。”楊捷敲着裴序的頭。
裴序道:“君子當忠孝有義,孝順父母、勤儉仁厚......”
“嘿!你這小子,當真說起了這些,要我說,好男兒只需忠君愛國,問心無愧就好,你說的這樣多,我可記不住。”
楊捷舉過酒壇與裴序相撞,粗狂地喊了一嗓子:“幹了。”
“左右說了這麽多,小裴你究竟要說什麽?”楊捷看得出裴序醉翁之意不在酒。
前前後後說的這些都離不開姻緣二字。
“舅父,我對柔嘉公主并無愛慕之意,恐怕将來與她并無情意。”裴序低聲說着,說罷又灌了一口酒。
自他被官家指婚過後與雲岫相見不過匆匆幾面,他不知柔嘉公主脾性,不知她所愛之物,亦不知将來如何與她相處。
楊捷虎軀一震,瞪大了眸子,臉上褶子皆被撐開,裴序此話明擺着是不想與柔嘉公主成親,這可是聖旨,他如何能違抗?
楊捷清楚裴序斷然不會魯莽行事,饒是心有不甘,也會遵從父母之名,更何況這是天子的命令,豈能兒戲。
一輪彎月當空照,月色銀輝,籠着少年的心事,解不開這一層靜谧的結。
“小裴,別的事或許我能與母親說,讓她成全你,可這事你比誰都清楚,是沒有辦法的。”楊捷粗嘆一聲,心疼地看着裴序,仰頭又喝了一口。
裴序少時便與他同住,襄王府更像是他的家,但他從不以長輩的姿态與他相處,除卻裴序去私塾的時間,幾乎是跟着院中的兵器度過。
算起來楊月嫁給裴尚進已有二十餘載,昭元十二年,楊月被封做寧安郡主嫁與當時的狀元裴尚進。
太久了,楊捷低眉看向手中的酒壇,一壇酒就這樣喝完了。
“舅父,我知此事絕非我所想就能改變,我只當今日昏了頭,說了這些話。”裴序晃了晃手中的酒壇遞給楊捷。
是啊,裴序這番話能說與誰聽,除了他這個做舅父的,任誰聽了都得指着他的鼻子罵其不知好歹。
可他的侄兒是今科狀元,家世顯貴,仕途無量,即使不是驸馬,将來也會有自己的一番事業,而今只得困守一方,當初指婚,又有誰來過問裴序的意願。
“小裴,你看着汴京的名門閨秀和風流才子,都是父母之命,青梅竹馬也是有的,可總歸是少數,你想當年花石綱一事,連累着多少大員被貶,哪個不是在汴京久居,流放的流放,被貶的被貶,那些兒時的友人不知去到了何處。”
“薛家,不也在其中,好在薛家根基深厚,聽聞又要調回汴京了。小裴,舅父心疼你,可你也要顧着裴家,還有翩翩。”
楊捷本想再說些什麽,總是想勸着裴序,反倒将話說得怪了,怎麽聽去都像是要他顧念着裴家要識大體。
裴序不惱他說的這些話,反而微微揚唇,眼尾帶笑,明明笑得溫和如清風,但楊捷卻越發心疼。
“舅父,沒酒了,我再去買些。”裴序起身道。
少年清風霁月,青綠長袍翻動着,不過三兩下就消失在無邊黑夜中。
楊捷枕着腦袋望着天邊明月,月光如此明亮,就像那個人一樣,只要有她在,周遭的星子都會黯然失色。
“要相國寺的好酒,別去元豐樓。”
他氣震肺腑,不知這聲有沒有傳到裴序耳中,那小子跑的那樣快,那裏就缺了兩壇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