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舊友重逢

舊友重逢

汴京燈火輝煌,每逢大相國寺百姓交易時更是熱鬧,明日是四月初八,大相國寺将會有一場浴佛齋會,官家尊崇道教,并不注重大相國寺的齋會。

不過大相國寺歷史悠久,已成慣例,因而比平時都要熱鬧,先帝在時,常會到相國寺體察民情,裴序邊走邊想若先帝在,大相國寺會有怎樣的光景。

街道兩旁,燈籠高挂,燭光搖曳,映照着青石板街道,裴序走在人潮中,商販叫賣聲此起彼伏,與遠處的琵琶聲、笛聲交織在一起。

裴序沿街而走,嘈雜的聲音淹沒了他內心的聲音,有一瞬仿佛放空,這樣也好過周旋在權利中心,在這片刻裏擁有了空隙。

走至相國寺橋前,裴序在攢動的人影中望見了熟悉的身影,燈色煌煌,交錯的人影中,一對男女比肩而行,少女羞怯低頭,而她身側垂眸注視她的,卻是少年儲君。

楊澹離李寸微一步之遙,他負手漫步,視線總時不時的落在李寸微身上,少女身着若草色衣裙,一颦一笑都被暖黃光暈籠罩。

楊澹忽地轉頭向相國寺橋橋頭看去,裴序匆促回頭,撞入眼眸是一抹月白身影,她跟在兩人身後,局促又好奇。

愣了半晌,裴序才回神,在看向哪兒的時候,只剩賣書畫首飾的商販,那一瞬間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仙人,在人間游離,美得不真實。

裴序總想起素玉在汀園湖心亭生氣的神态,見過她哭,見過她愁,她的萬般神态都落在他心頭,久不能忘。

素玉是癡人,她的愛恨嗔癡真切,哭是因害怕,氣是因他的誤會,可她那般行事誰人不誤會。

過路人的推搡讓裴序醒神,他是來相國寺買酒的,怕再遇楊澹和李寸微,裴序繞道走了另一條路。

寺廟內外的燈火亮如白晝,集市熱鬧非凡,街上賣酒的小販太多,雜技藝人再空中翻飛,只差一步就觸碰到看客。

再往前去就到了酒樓,前面一條街賣雜貨的多,這裏則是招待有身份地位的貴族。

汴京的酒類多樣,各家都有專門的技藝,口感各異,楊捷喜喝烈酒,看向其中一家打眼的旗幟,裴序剛跨出一步,身後忽然有人攀住了他。

那人手勁極大,勾着他肩的手上提着油紙包着的雜嚼,缃色窄袖,雖未說一句話,裴序卻已猜到此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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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岳。”

“別後安否,裴青士。”

薛淮山探頭湊到裴序面前,已有五年未見,裴序還如從前一樣,站在人堆裏一眼就能認出來。

舊友重逢,裴序有許多話想問,可此刻該說些什麽,又有些茫然,他笑對薛淮山。

“許久不見了,衡岳。”

薛淮山一怔,驀然笑出聲,“裴青士,你變了,是這狀元做得不高興?還是驸馬做得不高興?”

薛淮山銀絲束發,劍眉星眸,比當年多了幾分清朗俊逸,不過他笑起來還是那樣明朗快意。

薛家被貶揚州,對薛淮山好似并無影響,裴序瞧不出任何的不對勁,也不好再去提那些過去的事。

“相別五年,不止我汴京也變了,物是人非更與誰說。”裴序眸中蘊着一抹悲色。

薛淮山拍了拍裴序的肩,朗聲道:“雖說我詩書不及你,但玩樂解悶還是高于你的,不請我去吃盞酒?”

“你喝過酒了?”

薛淮山聞到了酒香,是元豐樓的瓊漿,“好啊,你有酒一個人喝了,你不知道我調回汴京?”

“讓人心寒啊,裴青士,我以為我們情誼深厚,原是我一廂情願。”薛淮山矯揉造作地擡手抹淚,像極了唱戲的。

行人打量着薛淮山,順帶着用怪異的眼光打量裴序,裴序蹙眉反手叩住了他的手腕。

裴序正色道:“薛衡岳。”

薛淮山滿腹委屈地收了聲,轉瞬又攀上了裴序,又關切問道:“青士,你這副模樣俨然就是有心事。”

裴序被薛淮山架着往元豐樓去,不管薛淮山如何盤問,使盡了渾身解數,裴序愣是沒同他說一個字。

薛淮山皺着眉想,裴序還是這麽悶,叫他多說一句話都是不肯的。

街道上流動的小販越來越多,裴序和薛淮山來回避讓。

“青士,來吃一塊。”薛淮山打開油紙,遞給裴序。

裴序還未拿起桂花糕,就見薛淮山捏皺了油紙,驚嘆一聲,“青士,快瞧是那家的小娘子如此貌美。”

相國寺橋的另一邊,行人熙攘,那抹月白身影淡然脫俗,人潮哄鬧,聲色變幻不停,燈火下裴序只看得清素玉發愣好奇的模樣。

薛淮山定睛一看,驀然一怔,直到身穿藕荷色衣衫的荷盈轉過身來,視線相撞荷盈也愣了一瞬。

去歲他在揚州與荷盈相識,如今再見還是竟能憑着身形認出她來,荷盈溫柔娴靜這一點他在楊澹口中聽過不下百遍。

時隔一年,荷盈沒曾想過再遇薛淮山會是在大相國寺前,萬人鬧巷,薛父在被貶前曾任戶部尚書,至少她和薛淮山再遇應該是一場宴會。

銀竹順着荷盈的視線望向橋的另一邊,竟然是裴序和薛淮山,二人儀表堂堂,引得不少過路的小娘子矚目。

素玉擡眼望過去,見到是裴序,素玉即刻低下頭,她曾說過再不見裴序,如今是他忽然出現在面前,這算不得她見裴序。

荷盈抿開笑,穿過相國寺橋,素玉不願過去,“我說過不再見裴青士,就不會去見他。”

銀竹拽起她的手,不争氣地說:“公主走了,你一個人愣在這讓拐子來拐你?素玉,有些話我都不知該如何同你說。”

銀竹心裏還氣着素玉,可同她說什麽都只覺是對牛彈琴,況且這會荷盈動身見人,她不得不先跟着。

說教素玉是個艱苦的活兒。

“銀竹,你也生我氣了?”素玉聽得出她不耐煩的語氣,她道,“我做得不好,還請你見諒,你若不喜歡我,待到祈福過後,我就走。”

銀竹看她眼眶發紅,又不忍說什麽,誰叫她認錯認得快,說話又說得軟,偏生長得漂亮,那裏舍得多說兩句。

“有什麽事,等回去說。”銀竹放軟了語調,彼時她和素玉已到荷盈身邊。

荷盈淺笑颔首,“裴青士......薛衡岳。”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喊了薛淮山。

薛淮山剛回汴京少有人知他,而她常住皇城,與薛淮山相識實在奇怪,不過他依稀記得楊澹曾說過,裴序與薛淮山在汴京時是同窗。

薛淮山收回搭在裴序肩上的手,拿着桂花糕的手不止該如何放,最終心一橫伸到了荷盈面前。

“淑慶公主,吃塊桂花糕吧。”薛淮山聲音帶着局促的顫抖。

荷盈險些被他吓到,還剩的兩塊桂花糕,漫着清甜的香氣,揚州時薛淮山也曾給她帶過芙蓉糕。

裴序餘光輕掃薛淮山,他拿着糕點的手輕顫着,呼吸也快了不少。

“多謝薛衡岳,我不愛吃糕點,在揚州時我就說過了。”荷盈輕笑着回拒了她的桂花糕。

在揚州就不喜歡?銀竹眼中生疑,荷盈分明是愛吃甜食的,況且當初在揚州薛淮山送的糕點,荷盈都吃了,怎麽到了汴京就不愛吃了。

素玉眼饞地盯着薛淮山手中的桂花糕,裴序眼睫低垂着,視線掠過素玉。

“淑慶公主,說過這話嗎?”薛淮山明亮的眼眸生出意思疑惑,他不記得荷盈說過這話,否則也不會将糕點遞出去。

荷盈眉眼彎彎,輕柔地笑道:“說過的。”

銀竹瞥了一眼素玉,在荷盈耳邊低語:“公主,素玉想吃,今夜她沒吃些什麽。”

她瞧着這桂花糕像是出自張三娘家的,她家的桂花糕會抹一些桂花蜜在油紙邊增甜增香,她家的糕點可是不好買的。

“你和素玉喜歡去份新的,不必吃剩下的。”荷盈俏聲回道

荷盈朝薛淮山問道:“薛衡岳回汴京多久了?”

“已有半月。”薛淮山收回手,裴序順其自然地替他拿着糕點。

“嗯,大哥其實同我說了你回汴京任職,揚州一事始終沒來得及答謝,日後薛衡岳可向我讨一個東西。”荷盈笑言,一字一句都進退有度。

當初她在揚州落水,是薛衡岳救了她,還未來得及答謝,就已回了汴京,說來也巧,那時楊澹在揚州任職與薛衡岳相識,三人因此結緣。

“讓讓——”

一仆婦匆匆沖兩人縫隙中穿過,她背着竹簍往橋的另一邊去。

薛淮山眼疾手快的拉過荷盈,銀竹和素玉相互扶着往後退了一步,待她走後,荷盈即刻拉開了距離。

“多謝薛衡岳,這幾日我要在大相國寺為長公主祈福,我該回了。”荷盈擡眼看向銀竹,銀竹拉着素玉對兩人福身。

裴序重新系好了油紙,薛淮山上前一步,“我在大理寺任職,淑慶公主我送你三人回去。”

銀竹瞅着離這不遠的大相國寺,那需要他來送。

裴序并未說話,聽到薛淮山的這句話卻跟在了他的身後,荷盈默認了薛淮山的護送。

銀竹緊跟荷盈,有裴序和薛淮山在,銀竹便不再盯着素玉,反倒打量起了薛淮山。

“薛衡岳剛回汴京,可還習慣?”荷盈走在河邊,河裏倒映着幾盞精巧的花燈,薛淮山離她一丈遠,在嘈雜的人聲裏,聽不真切荷盈的話,他向荷盈貼近一小步。

“淑慶公主,方才的話我未聽清,可否再說一遍。”薛淮山彎腰去聽,荷盈往旁邊退了步,銀竹見此扶住荷盈,以防失足落水。

“薛郎君,就送到這兒吧。”銀竹道。

銀竹出聲,他才驚覺剛才那一步差點把荷盈逼退到河裏去了,薛淮山忙道:“抱歉,淑慶公主。”

荷盈笑意不顯,從在揚州薛淮山大抵就是這樣,她倒不在意。

“無妨。”荷盈正了正身子,“薛衡岳可別忘了日後找我換謝禮,今日時辰不早了,便先走了。”

大相國寺就在跟前,今夜她們也逛了許久,明早還要随相國寺的師父們念誦經文。

皎月明明,一輛華貴馬車停在酒樓前,行人自覺避着走,一只白細玉手撩開簾子,裏頭坐着兩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侍女攙扶着下馬車。

“翩翩,你今日約我出來作甚,明日不才是齋會麽?”雲岫戴着帷帽站在河邊,眼前是繁華熱鬧的街巷。

裴雲照挽着她的手,二人漫步河畔,裴雲照欣喜道:“是明日齋會,今日也熱鬧不是,我怕你悶着,先前的事我還沒同你說是不是,就想着一并出來走走,說說話。”

那天裴雲照将阿沁的話一字不差的說給了寧安郡主,當天夜裏裴雲照就揪着裴序去見了人,裴序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了,但寧安郡主還是罰着裴序去跪祠堂。

裴雲照也因此事被關在府裏不準出門,也就沒進宮去和雲岫說這事,今日她得空約着她出來,将沒說的話講清楚。

雲岫心倏的一緊,她盼着這件事另有隐情,又怕這件事就是如此,可總是要聽個明白,這樣想着,雲岫道:“行吧,那你說給我聽。”

“哎喲,我将來的好嫂嫂,你竟信不過我,我哥哥這人,我最是了解的,他絕不可能和人私會,你聽我慢慢和你講。”裴雲照說及私會二字時瞥了一眼阿沁。

阿沁手心一熱,生出許多汗來,即使是她親眼見到的,但被裴雲照一盯,仍舊心裏發慌。

裴雲照把那天裴序說得話一字不落地講了出來,若不是為這解開這個誤會,她才不遠記這麽多東西,平日裴序總考她詩文,已經夠她傷神的了。

“只有救命之恩?”雲岫問道,“那為何要私下見面,收了她的玉呢?”

裴序既只是好心之舉,又何必要再與素玉相見,又為何不早些和她說,要叫她傷心好一陣,若她不知曉這件事,就這樣稀裏糊塗的糊弄過去了?

裴雲照道:“哥哥就是這個性子,當時也是那小娘子先近的哥哥的身,哥哥可一步未上前,況且那塊玉,只是石塊罷了,哥哥認得這些東西,都見過,自然知道什麽是好的。”

雲岫正想着些事,又聽見裴雲照嬌聲叫了句“嫂嫂”。

“罷了罷了,裴青士的為人我是相信的,翩翩,這兩日我心裏愁壞了,哭了足足兩日,哭得眼睛都腫了。”雲岫略帶哭腔的說着,險些又哭了出來。

裴雲照聽得心軟,安慰道:“雲岫我不知你如此難過,可你得相信哥哥,家風嚴謹,自不會出些醜事,将來哥哥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還有母親幫襯着,絕不會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我想着你心裏難受,故而帶你出來逛逛,吃些甜糕果子,總會好受些。”裴雲照挽着她沿河走,夜風清涼,拂過水面帶起一陣漣漪,推着花燈順水流動。

“翩翩,你為我和裴青士想了這麽多,那你可有喜歡的人?”雲岫側目看她,帷帽遮住了她的視線,但卻遮擋不住裴雲照嬌豔的側臉,即使隔着一層薄紗絲毫不掩其姿色。

裴雲照手心忽地一緊,底氣不足地反問:“怎麽說起我來了。”

“你若有了喜歡的郎君,我自然是要替你把關的呀,總不能随便一個人就把你娶走了。”雲岫緩過勁來,轉而憂心起裴雲照。

裴雲照在汴京的才貌雙全,但汴京才貌雙全的比比皆是,可汴京的好兒郎可不多,但凡有些身份的,私底下通房小妾只多不少。

但又将話說回來,裴雲照家世顯赫,有才名,有身份,寧安郡主也會為她相看個好人家。

雲岫道:“翩翩,我知寧安郡主定會為你選個好人家,可你呢,也要你喜歡不是。”

裴雲照聞言,微微嘆了口氣,“雲岫,我倒沒有喜歡的郎君,汴京的風流才子,總叫人傷心,你可記得孫家二郎的事?”

孫家二郎,汴京出了名的浪蕩,留戀勾欄瓦舍,風流詩作了一首又一首,秦樓楚館唱的都是他的詞,前陣子孫家二郎在馬行街被人摁在街上被揍了,至今都沒查出是誰找的人。

雲岫蹙眉,厭惡着說:“提他作甚,總不能寧安郡主要你與他相看?”

“雲岫,母親的心思,我當真是猜不透,找人揍了孫家二郎的,便是我舅父。”裴雲照聲音哀怨,“你也別與別人說,舅父本也是為了我好。”

此言一出,雲岫眼中閃過片刻驚愕,寧安郡主竟然想讓翩翩嫁給孫家二郎。

“不說這些了,張三娘家的桂花糕不錯,待會再帶你吃點別的。”裴雲照牽着雲岫,加快了步子,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兩旁鋪子高挂的燈籠,燈光漫天。

行至相國寺橋橋頭,裴雲照放慢了步子,橋邊有老翁擺着攤兒動作娴熟地畫着糖畫,行雲流水似繪丹青,糖味焦香,裴雲照走了兩步回頭來。

“這個老虎可以做兩只嗎。”裴雲照瞅着他做得栩栩如生,心念一動便要了兩只。

裴雲照全神貫注地盯着老翁熬糖,興致盎然地問:“老伯,您做這幾年了。”

“小娘子對這有興趣?”老翁擡起皺巴巴地眼,借着燈光看清了裴雲照,他笑得慈愛,“姑娘是有福氣的人,将來會與所愛之人共度餘生。”

裴雲照又驚又喜,疑問:“老伯還會看面相?”

“姑娘眉目清秀,喜樂無憂之相。”他道。

他的一番話哄得裴雲照喜笑顏開。

雲岫無心聽她二人的對話像這種阿谀奉承的話,在皇宮中她聽得厭煩,坊間一個老伯都編得出來哄人,她自然是不信的。

河邊起了一陣風,吹起帷帽的輕紗,借着輕紗的縫隙,雲岫擡眼朝橋對面望去,目光幽幽地落在河對面的錦衣華服的一行人。

好生眼熟的幾人,身形、衣裳、儀态。

雲岫手指發顫輕輕地撩開輕紗,仔細看了看,終于看清了人,心下漫起一陣陣惡心苦澀的情緒。

是裴序,還有荷盈,而與裴序離得最近的是素玉。

彼時裴雲照正滿面春風地拿過兩只糖老虎,見雲岫怔怔地盯着河對岸,她将手上的一只遞過去。

“雲岫你在瞧什麽?”裴雲照淺嘗糖人,甜而不膩,入口便是清香的甜味,她本想向老伯說一聲,只可惜再回頭見着人了。

雲岫久不答話,而她手上拿着的另一個糖人雲岫也未接,裴雲照問:“雲岫?”

她不回應,裴雲照就順着她的視線往對面看去,這一看讓裴雲照手中的糖人掉了一只。

裴雲照心裏生氣,可面上仍舊溫和,倘若她現下發作要去把裴序拉過來,只會失了面子,何況她也見到了熟人,現下只有先穩着雲岫。

前幾日才将他和素玉私會的事兒說清楚,現如今又遇上了,什麽樣的禍害到處跑,鬧得她裴家不安生,這次裴雲照記下了素玉的長相。

“雲岫,這大街上算不得私會的,許是恰巧遇着了,你瞧不還有淑慶公主和薛衡岳,雲岫莫要多想,只有你才能做我未來的嫂嫂,別的人我都不情願她嫁進來。”

裴雲照安撫着雲岫,她指尖發白,悄然放下面紗,在帷帽下黯然垂淚,雖說裴雲照說得在理,可看見裴序同荷盈一行人交好,又與素玉走得那般近,怎能叫她不傷心。

裴序可有半分想過她的感受?

雲岫愛哭,但從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淚,她一言不發地往回走,裴雲照臨走前特地回望了一眼裴序,見他将手裏的東西給了身側的人,顧不上管裴序,裴雲照追着雲岫上了馬車。

她本想讓雲岫今日出來逛逛,看看百戲,吃吃雜嚼,只是為讓她開心些,如今倒好,反讓她見着了這一幕。

雲岫小聲嗚咽,裴雲照那裏聽不出來,見她哭得小心謹慎,裴雲照眉頭緊鎖。

“雲岫,快別哭了,前兩日就哭過了,莫把眼睛哭壞了,哥哥這般行事,我回家告訴母親去。”裴雲照佯裝憤然,“你可知那日我與母親說了私會一事後,母親罰哥哥跪了一夜的祠堂,一日未曾進食。”

裴雲照道:“你雖說還未嫁進裴家,可母親早将你當作了自家人,為了備了好些東西在府上,成日便問我你喜不喜歡,再者說,哥哥對你也是上心,早前也向我打探過你的喜惡,我便叫他自己來問你。”

“哥哥性子溫吞,外人覺着他識禮數,實則是個木頭,不會說些漂亮話,叫他去問你指定沒問成,今日這事我又要叫母親為你讨個說法。”

“快別哭了,好雲岫,好嫂嫂,日後我們裴家都是向着你的。”

裴雲照拍了拍雲岫的手心,抱着她俏聲說:“雲岫,別哭了。”聽着逐漸淡下去的抽噎聲,裴雲照松了口氣,“母親為你備了一只雲紋镯,叫我挑個好日子送你,待下次見你就拿來。”

馬蹄聲漸遠,消失在喧嘩的鬧巷,燈火不滅,散了好些行人,街道寬敞了起來。

大相國寺前薛淮山和荷盈同時回頭望去,裴序和素玉的相隔很遠,素玉一只手背在身後,裴序則與薛淮山對視一眼。

銀竹看素玉發愣,出聲問道:“還不走麽?”

素玉長睫低垂,眼波悄然流轉,無聲無息地瞥了一眼裴序,手心的桂花糕還留有餘溫。

素玉快步回到銀竹身邊,荷盈向裴序和薛淮山道別。

薛淮山眉尾一揚,意味深長地看着裴序:“你把桂花糕,給那個小娘子了?”先前給他桂花糕都不情不願的,怎麽見着來人了反而接過了桂花糕。

薛淮山啧啧兩聲,轉念一想又覺不對,他正色道:“青士,你可是有婚約在身,怎麽還與那小娘子眉目傳情?”

“我沒有。”裴序低聲反駁。

“青士,你是在愁這個?”薛淮山長舒一口氣,仰頭看向酒肆上挂着的燈籠,眼眸中倒映着燈火,他道:“那可有的你愁的。”

裴序說不清他為何要下意識地接過薛淮山手上的桂花糕,接過的那片刻,是伸手的,還是薛淮山遞給他,裴序已然分不清。

庭院深深,堂外石階旁,幾株槐樹枝繁葉茂,院中石燈在夏夜明晃晃的,正堂內楊月坐在上座,一臉肅穆,坐在一旁的裴雲照秉着一口氣不敢言說。

楊月得知裴序再與素玉見面,她緘默許久,沉寂壓抑的氛圍與院中金蟬鳴聲形成對比。

裴雲照從小就知道楊月不喜歡裴序,可為什麽不喜歡,她并不知其緣由,抑或是說,只有些許感觸,難以知曉其根源在何處。

裴序是他的親哥哥,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裴雲照苦着一張臉,想不通母親為何對待裴序如此嚴苛,也想不通為何裴序要再見素玉,還偷摸給她遞了東西,這件事雲岫沒看見,她也沒與楊月說。

“柔嘉公主也瞧見了?裴序又見了那姑娘。”楊月冷哼一聲,暗道跟他爹一個德行。

裴雲照挑着些重要的答:“瞧見了。”

楊月冷聲問:“他如今人在哪兒?又去了襄王府?”

裴序待在裴府時間屈指可數,反倒是将襄王府當作了家,三天兩頭往外去,也不知是要做些什麽。

“去将你哥哥尋來,我有話要和他說。”楊月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又道:“你今夜也累了,待你哥哥回來,你便去歇息罷,這幾日你的詩做得如何了,汀園雅集中你的詩文,很是一般。”

裴雲照僵笑,聽着楊月的話不做辯駁。

“母親,哥哥的為人,我再相信不過,先前哥哥也解釋過了,您就不願意同哥哥講講,這次您又要罰他嗎?”裴雲照極少違逆楊月,但見到她不茍言笑的模樣,便也猜到接下來裴序将會如何。

聞言,楊月從容地捧起一盞茶,眼眸輕眯,茶水清香與夏日夜風相撞,清爽舒适。

“去尋你哥哥來,這是我說的第二次了,事不過三。翩翩,你也不聽話嗎?”她不回答裴雲照的話,只叫她去找裴序來。

裴雲照緩緩起身,逐漸擠出生澀的笑顏,在楊月的注視下退出正堂。

跨出門的剎那,裴雲照才覺自己愚蠢,怎麽會說出那番話,這麽多年,母親對哥哥的态度始終如一,又怎會因她的三兩句憤憤之言改變。

究竟是為何會如此,從小到大,裴序進退有度,不曾有一分一毫的差錯,怎麽就到了母親這兒,就這般的不堪。

裴雲照凝眉想着,穿過回廊時,她一時不查與人撞到了一起,她擡眼看去,眼神驟然一寒,面前人身着嫣紅羅衫,發釵橫斜,發髻松散,身上隐隐有着沉香。

“姑娘。”夜裏黑,她摸着路往前走,竟然撞上了裴雲照,只好低聲下氣地行禮。

她一開口便是怯生生的語調,汴京的男人最吃溫言軟語,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其中一位,裴雲照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頭火氣燒了起來,她擡唇一笑。

“這會是要去爹爹?”裴雲照含笑問她。

即使天黑着,可這位主子對她笑得瘆人,她心驚膽戰地垂頭,偏生是這副弱柳扶風的樣子,最是找人厭煩,勾得男人不思上進,沉醉其中。

啪——

夜間一清脆的掌聲回響,恰好有風拂過,裴雲照消了些火氣,被她掌掴的女子,連忙跪下,嗚咽着聲音說話。

“姑娘,饒了我吧,我還要見裴大人。”她不敢捂臉,兩行淚說掉就掉。

裴雲照哼笑一聲,她都打了她一掌,竟然還想着見她爹爹,是仗着她爹爹寵她,還是想要頂撞她,一個家妓還能翻天來了?

“這會要來不及了,姑娘就放了我吧。”她又嬌聲道。

裴雲照笑着上前,停在她身側,眼神示意身邊的侍女,侍女會意,上手拔下了她的釵環,扒了她的褙子。

那家妓驚慌失措地捂着胸口,方才的妝發全亂了,憤懑地質問裴雲照,“姑娘這是作甚麽。”

“不管你是誰,我明日不想見到你,滾出府去,否則有千百萬種讓你在裴府生不如死的辦法。”裴雲照笑得嬌豔如花,是滲着血水的花朵,她附身看清了她的臉。

裴雲照不再理會她,剛走出兩步就聽那家妓不甘心地喊,每一字都充斥着憤怒,她道:“這府裏又不止我一個,姑娘就這樣斷人後路,我盼着姑娘将來的郎君也如此待你!”

裴雲照停住腳步,狠絕回眸,身側侍女随即上前掌嘴,一掌又一掌落下,三兩下就嘴裏就滲出了血。

“到天亮吧。”

說罷,裴雲照離開回廊,掌掴聲傳了很久,什麽時候消下去的裴雲照不在乎,現下最重要的是她要把裴序找回來。

裴尚進不納妾,外頭看去他是個清正廉潔的中書令,私底下卻養了不知多少家妓,如今她尚能叫沖撞她的家妓滾出去,可那麽多,府裏那麽多,她那裏管得過來。

裴雲照邊走邊想,這些年府上的家妓,母親一個都沒管過,任由她們自由在後院行動,可母親當真就這般無動于衷,由着父親胡來?母親就不恨父親?

這麽多年都過來了,裴雲照想不出楊月究竟是如何看待此事的,但凡楊月稍加管制,府裏也不會有這樣多的家妓。

府門前,裴雲照等着裴序回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從昏暗燈火下走出兩個高挺的身影,薛淮山送裴序回府,見到門前的裴雲照不由得愣了愣。

一別五年,從前那個小姑娘出落得嬌豔欲滴,有了貴氣尊威,少了天真澄澈。

薛淮山桃花眼一眯,勾唇輕笑:“裴小娘子,好久不見。”

裴雲照老遠就看見了薛淮山,薛家當真調回汴京了,裴雲照眉眼含笑,把怒氣藏了起來。

“挺久了。”裴雲照的笑意漸漸收斂,她聞到了裴序身上的酒氣,再看薛淮山一副輕挑散漫地姿态,裴雲照登時垮了臉,再笑不出來,怒道:“剛回汴京就帶我哥哥去吃酒,你安的什麽心!”

薛淮山心裏直喊冤,分明他見到裴序時他就喝了酒,怎麽怪到他的頭上了,可轉念一想,他若不擔下這罪名,那裴雲照自然又要問他,于是他讪讪笑道。

“闊別多年,一時興起喝了點,時候不早了,青士既有你照看着,我便先回了。”話落,薛淮山一溜煙消失在巷口。

裴雲照喊道:“薛衡岳!別讓我再見到你!”

裴序并沒喝醉,他擡眸看裴雲照,啞聲問道:“等我多久了”

“沒多久,母親要見你。”裴雲照平複心緒,她輕聲裴序問:“哥哥,你為何要再見那個素玉,為什麽?”

此言一出,裴序明白了裴雲照等在這兒的目的,也知道母親為何要見他,母親要見他,從來都只是為了懲戒訓斥,無一例外。

“巧遇。”

“哥哥,不管是不是巧遇,你都不該再和她接觸,寒了雲岫的心,為此她傷心了好幾天。”裴雲照心知裴序說的真話,可為何要偷偷給素玉遞東西。

裴序眸光忽沉,心驀然一頓,不知該如何回答裴雲照。

月色無聲,幽光暗浮,二人穿過回廊,直向正堂去,只見楊月端坐在主位,峨眉輕挑,目光輕掃裴序。

“裴序,跪下。”楊月聲若寒冰,用着不容置疑的語氣,仿佛是在處置一個犯了錯的下人。

裴雲照一聽,眉心微凝,出聲喊了一句,“母親!”

楊月不看裴雲照,只冷眼看着裴序,撲通一聲,裴序跪到在地,可他的脊背挺得板正,猶如林間松竹。

院中風聲簌簌,穿堂風吹過,裴序黑發如墨,衣袍如竹,即使跪着也溫雅清正,他不卑不亢,燭光映着他柔和的眉眼。

“為何要與那姑娘再見?裴序你是不是喜歡她?”楊月垂眼看他,他恭順識禮,謙卑溫和,一舉一動都與當年的裴尚進相似,這樣的裴序,心裏是否也藏着一顆污濁的心。

“回母親,只是巧遇。”裴序溫聲答道。

“裴序,你與柔嘉公主的婚期在即,不要生出變故來,你既犯了錯,就去祠堂跪着罷。”楊月長舒口氣,又冷冷說了些話,“裴序,這樁婚事是官家定的,這背後有多少彎彎繞繞,你應當比我清楚,襄王府是個空殼子,多少人盯着你舅父呢。”

“去祠堂罷,我累了。”楊月扶額起身,不曾再看裴序一眼,裴雲照看了一眼裴序,卻不敢說些什麽,只得随着楊月一道離開。

交談之中,裴序也不曾擡眼看楊月,直到腳步聲遠去,裴序才起身去祠堂。

起身之時裴序忽然摸到了腰間兩塊潤滑的佩玉,可他記得自己只常佩青玉,而他腰間卻多出來了一塊玉,那塊碎玉被青玉遮擋,若不細看,這塊玉幾乎與衣裳融于一體。

裴序回憶着晨間女使的動作,是她将兩塊玉搞混了,又或許是這塊玉更适合青白碎玉。

幽暗寂靜的祠堂,供奉着祖先的牌位,案前擺放着香爐貢品,裴序跪在供桌前,正對着牌位,這兒是他在裴府待得最多的地方,只要稍有過錯,他便會被罰到此處。

次數多了,時間久了,裴序也就習慣了,幼時他還會想問母親為何要對他如此嚴厲,可年歲漸長,他始終沒能得到一個答案,只當是自己做得還不夠。

恍惚間裴序見到了幼時的自己,他追着楊月,跟在母親身後,他問:“母親為何不抱抱我,翩翩徹夜都纏着母親。”

他看向被楊月牽着的翩翩,他豔羨翩翩能得母親的寵愛,他每每見到母親與翩翩溫聲細語的說話時,他都會想是否是他做了錯事,惹得母親厭煩。

裴序自問每件事都做得盡善盡美,君子六藝,他無一不佳,可始終得不到母親的一個笑顏,再後來,他想或許并不是他的不對。

如今再回想起這些,他已不再對母親的回眸有所想念。

嘎吱——

裴序愕然回神,一回頭便是裴雲照正偷摸開門,她手裏拿着糕點,左顧右盼确認無人後才進了祠堂,長長地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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