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番外-人間世

番外-人間世

昭元三十二年,長公主延用國號,正式繼位效仿武後,冊立荷盈為皇太女,李家勢微,大娘娘被軟禁在慈寧殿,李淑妃和柔嘉公主自請去大相國寺為國祈福。

荷盈為楊澹和李寸微求情,二人留在了汴京,不過将來如何,就得看李家和楊澹懂不懂得分寸了。

楊适則被長公主流放去了嶺南。

荷盈慶幸裴序和向長風守住了渭州,否則那些書信若真的被西夏掀翻,長公主勾結外族篡位,并不好聽。

長公主在想什麽,荷盈最是清楚,不論是烏龍山,還是大相國寺的為她祈福。

荷盈放了銀竹出宮,銀竹最想要的便是在汴京有一間自己鋪面,做點喜歡吃的雜嚼,她的嘴挑得很。

銀竹若要留在她身邊須得學着看人臉色,聽話外話,要藏得住事,荷盈笑着搖了搖頭,倘若銀竹真能做到,她高低要讓她當個官,怎麽能辱沒了人才。

汴京喜憂交加,平靜之下掩藏着驚濤駭浪,或許那一日就翻了船。

裴序在渭州戰死,消息傳回汴京時,哭倒了一衆文官,裴家挂起了喪幡。

裴雲照一連哭了好幾日,食不下咽,夜裏輾轉反側,一想到哥哥真的死了,半夜急得咳血,寧安郡主跟着愁得寝食難安。

可人總是得往前走不是。

薛淮山去了裴府幾次,見到裴雲照面色煞白,人消瘦了不少,也勸了許久。

裴雲照是裴序的妹妹,薛淮山自然知道這不是裴序想見到的,他同裴雲照說了好些話,講到裴序在學堂裏趣事,只見她又哭又笑。

見她這般,薛淮山才稍稍安心,總算是笑了。

往後的日子那麽漫長,裴雲照念及薛淮山還在身邊,心下稍有慰藉,那些她本想同哥哥說的話,如今都只有咽到肚子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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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重陽節,荷盈去了趟利州,這次随行的侍衛很多,許是怕再出事,長公主又挑了些暗衛。

荷盈孤身一人上了烏龍山,下山時,雖不急着趕路,卻也走了那條快道。

長公主拜武皇,燒密信,從不親手做,而是以她做幌子。

漫山紅葉,秋風瑟縮,車轱辘碾過水坑。

馬車咻的一停,馬夫讪讪道,“娘子,這輪子卡在了水坑裏。”

荷盈眸光忽沉,輕聲問道,“發生了何事?”

“公主,已推開了,可繼續走。”侍衛在簾外禀道。

荷盈收回了正欲掀簾的手,方才有些許恍惚,竟然有些許希冀,仿佛又回到了初春時節。

“嗯,不急着回京,我想去一趟揚州。”荷盈輕聲說着,聲音雖柔,可裏頭坐着的可是皇太女,自然而然的帶了幾分威嚴。

侍衛一聽犯了難,長公主可是吩咐去完了利州,就護送回京,怎得忽然要去一趟揚州。

荷盈見他久不答話,已然猜到了些什麽,正色道,“姑姑那便我自會說,而今既是随我來了利州就該聽我的吩咐,明白了嗎?”

跟着誰拿誰的錢,目光要放得長遠,侍衛即刻應聲,“明白。”

簾子掀開一角,一只纖白玉手露出,隐隐可窺見柔和的輪廓。

荷盈眼眸微動,看向他,“你叫什麽名字?”

“許飛白。”

他穿着玄色勁裝,黑布綁着馬尾,利落英氣,恭敬地垂首肅立,荷盈轉了視線,放柔了聲音。

“你擋着我了。”

許飛白讷讷地往後退了好幾步,笨拙又呆,荷盈暗道,是怎麽當上侍衛的。

秋日紅楓,紅山泱泱,擡眼望去心中寂寥落寞。

荷盈搖了搖頭,放下了車簾,果然自古逢秋多寂寥。

到利州後荷盈即刻寫了信,叫人快馬加鞭地送給長公主,不論長公主是否應允,她如今在外,就算是先斬後奏,不過也是回汴京了挨頓罵。

再說,長公主心裏清楚她為何要去揚州。

當初長公主親手斷送了她和薛淮山,而今換一個先斬後奏有何不可。

此去揚州便只好好賞玩,不作他想。

果然,長公主允了她去揚州,但收到長公主的信時,荷盈已到了揚州。

青磚白瓦,蒼山白雲,揚州好風情,相較于汴京還是那般獨特的柔美。

街垂蕭蕭敗柳,橋下潺潺流水。

一輪彎月照河渠,驚起圈圈漣漪,小船跌跌撞撞地從二十四橋下淌過,像是枯葉。

荷盈身穿天青色褙子,下着百褶裙,外穿淺青色長褙子,梳着垂雲髻,臨窗而坐便好似月下西子。

“你來過揚州嗎?”荷盈溫聲問道,視線流轉在匆匆而過的行人身上。

許飛白看她看得出神,一時間慌慌張張地開口,“不曾來過。”

荷盈微微颔首,轉頭看他,“坐下吧。”

“不敢。”許飛白劍眉一擰,不敢和公主同坐。

荷盈輕笑一聲,“許小侯爺跟着我作甚?”

“淑慶公主。”許飛白不知是哪暴露了,這一路分明掩藏得很好。

荷盈道:“信上說許小侯爺混進了我的侍衛堆裏,那便坐下,與我說說話罷。”

原是這一層,許飛白惱自己還是漏了馬腳,才不要被抓回汴京去娶那王二姑娘,無趣無趣!

“逃婚,是為了什麽?”荷盈遞了他一盞茶,許飛白順手接過,直飲了下肚。

他憤憤道:“我爹要我娶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娘子,我既未見過她,亦不了解她,何故要娶她,将來只會消磨她的青春歲月,此後數餘年憎恨我。”

荷盈反問:“你怎知你将來不會愛上她,與她舉案齊眉白首到老呢?”

許飛白自被發現了身份,也不藏着掖着,自然而然地擺出了大少爺的架子,拿起桌上的茶點往肚子裏咽。

“我決計不會愛上她。”

荷盈眉尾一挑,抿了一口茶,不與許飛白争些什麽,他總是要回汴京的,不娶也得娶,無非是家族聯姻和政治聯姻,互相置換利益罷了。

火沒燒到自己身上,說得話就是輕松,許飛白類比道,“淑慶公主,将來陛下給你指了個不認識的人,你也能如此淡然?”

荷盈輕飄飄地說,“陛下叫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就是要我終生不嫁,我也心甘情願。”

許飛白眉頭擰得更深,“你莫不是失心瘋了,故意噎我的?”

荷盈不在意,“随你如何想。”

“待你回了汴京還是要成婚的,許小侯爺管好你自個,若你想跑已經晚了。”荷盈眉眼輕彎,笑得溫柔,可這話卻叫許飛白如墜冰窟。

現下是跑也跑不掉了,早知不該坦白身份的。

“何時回汴京啊?”許飛白怏怏問道。

荷盈靜靜道,“待我玩夠了便回去。”

玩夠了?

許飛白靈光一閃,“揚州這個好地方,我從前都沒來過,你且帶我轉轉。”

他端了一副少爺模樣,對着荷盈下命令,就算他是許老侯爺的獨子,也沒有這樣和她說話的道理。

“方才你說我失心瘋了,我瞧你才是失心瘋了,敢這樣和我說話,你有幾個腦袋夠我砍的?”荷盈不愛拿架子說話,也不愛用權勢壓人。

但眼前這個小侯爺的架子拿得比她足,當真是使喚人慣了。

許飛白不服氣哼了聲,許家可是開國功臣,他祖父當年可是一馬當先平天下震四方,後來才改做了文臣漸漸落敗了。

細細想來,他們家就不适合當文臣。

許飛白沒正形地辯道,“我有九個腦袋。”

荷盈頭一次聽到這樣不要臉的話,無奈地抿了抿茶,“小侯爺,帶你轉了揚州還請回汴京好好成婚。”

怎麽還是要成婚啊啊啊!!

許飛白胸口悶了一記大錘,轉頭繞開了這個話,“淑慶公主,你為何要來揚州”

荷盈乏了,從利州過來還沒好好睡個覺,“你什麽身份就來問我?我不與你計較,快些出去!”

月梢攀上枝頭,巷道裏的人漸漸少了,靜了許多。

“我是許小侯爺!”許飛白挑眉,說得理直氣壯。

荷盈一點找不到治他的辦法,像個潑皮無賴,偏生又是個金尊玉貴的侯爺。

許老侯爺老來得子,就這一個孩子,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養成了這樣驕縱恣肆的性子。

荷盈拿身份壓他實在是為難,若真能砍了他的腦袋,長公主也不會在信中和她說要看顧許飛白。

不過這世間一物降一物,許飛白再貧再無賴,也得向荷盈折腰。

是真的折腰。

萬裏無雲的晴日,風輕輕,水潺潺,走在揚州青石板路上安心惬意。

荷盈煩許飛白非要去八仙樓吃炒蟹,揚州水産豐富,有獨到的做法,這個時節正是吃蟹的好時候。

真是會挑日子,荷盈瞥了一眼許飛白,兩人身份颠倒,如今她跟在許飛白身後,倒像他的婢女。

八仙樓是揚州最好的酒樓,與汴京的樊樓一般無二,熱鬧得難以下腳。

荷盈帶着幂籬,緊跟着許飛白,她去利州前沒帶個貼心的人,眼下除了許飛白也無人可靠了。

“快來!”

許飛白見着她慢吞吞地在酒樓裏局促行走,正要回頭去拉荷盈,荷盈身後一大伯端着燒得滾燙的熱湯,那人腳下一滑就要摔到荷盈身上。

荷盈往後退了好幾步,大伯瞪大了雙眼,嘴裏一個勁地喊,“快躲開,小娘子!”

大伯人倒是穩住了,那滾燙的熱油還在往外潑,一樓的食客大驚失色,一個勁往後退,根本顧不上打翻的碗筷。

許飛白見狀眼疾手快地拉過了荷盈,荷盈被他帶着往後退,後背撞倒了他,好在他練過武,恰好倒地前撐住了扶欄。

荷盈定住了身形,但許飛白半挺着胸脯,一只手撐着扶欄,像個拱橋彎折着。

“對不住,小娘子和小郎君,今日實在人多,二位上包廂去,贈二位一些時令小菜可好。”大伯常年在酒樓,一眼便看穿了兩人,錦衣華服,绫羅綢緞,非富即貴的主兒。

荷盈本就氣着許飛白非要來八仙樓,如今差點摔了個四腳朝天,她還要不要臉了。

從前在汴京,她可從未這般失禮過,真是面子給多了,讓許飛白這樣肆無忌憚。

荷盈頭也不回的上了二樓,許飛白鯉魚打挺站直了身子,見她快步上樓了,朝她喊了一句,“怎得都不謝我救命之恩?”

不提還好,一提荷盈勾了勾嘴角,冷笑一聲,救命之恩真會給自己貼金。

許飛白進了包廂,清香幽幽,室內整潔大方,荷盈摘了幂籬坐在窗邊沒給他一個好眼色。

“你還生氣了?你生哪門子的氣?”許飛白憤憤不平,他若不拉她一把,恐怕是要被熱油燙毀了臉,将來嫁不出去了有得她哭的。

荷盈沒好氣地道,“許小侯爺,我怎麽敢生你的氣,還得向你道謝不是。”

許飛白被她一番話說得,心花怒放,早該謝他的,“不必了,本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倒反天罡!”荷盈揪起一旁的幂籬,生生砸了過去,“再過兩日就回京,不!明日就回汴京!”

荷盈一刻都不想再看見許飛白,這麽多年,哪有人令她這般生氣過,甚至連拿東西砸人的心思都有了。

“嘿——!你到底說的什麽話,這會怎麽又罵起我來了?”許飛白沒受過這種氣,侯府上上下下為他是從,既是眼前是昭元的皇太女他也不怕。

這樣嬌縱的公主,真真真是頭一次見!

許飛白雖生氣卻照舊,撿起了幂籬,拍了拍上頭的灰,放到了小幾上。

恰在此時,大伯上了菜來,揚州的好菜,清蒸蟹,炒蟹,桂花糯米藕,菱角,酒釀桂花圓子,還為先前的事贈了壺雲液酒。

桂花香味悠悠,蟹香四溢,走了整整半日,荷盈徑直上了桌,對着這不講規矩的人,她也懶得講規矩,只恨不得讓許飛白回爐重造。

許飛白坐得遠遠地,生怕再惹得自己一身氣。

荷盈嘗了一口炒蟹,只剛一入口,熟悉的味道蔓延在心頭,上次吃是和薛淮山還有楊澹一道來的,如今物是人非,說一句改朝換代都不為過。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荷盈眼角挂淚,垂頭咽下了一筷子糯米藕。

許飛白正要拿雲液酒嘗嘗揚州的好酒,剛傾身觸到桌上的酒壺便覺不對,見她低着頭,豆大的淚珠往下滾,許飛白忙松了手,整個人跟火燒了一樣急。

“這是做什麽——你!這是怎麽了。”許飛白僵直了身子,又急又慌,哭了怎麽就哭了啊。

“快別哭了,我回汴京還不行嗎。”

“別哭了,別哭了!求求了!淑慶公主!”

“荷盈!”

荷盈猛地擡頭,一雙紅潤的眼眸滿是驚詫,“你叫我什麽?”

“我的名諱是你能叫的?”

許飛白憋着嘴,小聲道:“能不能叫都叫了。”

......

許飛白別的都惡劣,獨獨答應的事必會做到,荷盈說第二日回汴京,許飛白便真的跟她回去了。

揚州這趟,荷盈本想着一人靜靜心,如今被許飛白鬧得靜不下心,險些被他氣得夠嗆。

回汴京時已将近十月,薛淮山和裴雲照的婚事将至,荷盈好幾日都悶在福寧殿不出去,一日午後,長公主正和令玄子批劄子,荷盈也在,便叫令玄子先行離開。

入秋以來的汴京總是涼飕飕的,荷盈外搭了件秋香色的長褙子。

長公主擡眼看她,“你去了一趟揚州,過幾日裴雲照和薛淮山的婚事,你代我去送賀禮。”

荷盈神色平靜,如同一灘死水,“好。”

話落,長公主想起了揚州的事,又道,“你将那許飛白捉回了汴京,你可知他心裏記恨着你,便是天仙來了都不娶。”

說去許飛白,荷盈眉心微凝,“他從小錦衣玉食,性子頑劣,在揚州我就見識到了。”

“是嗎。”長公主眉梢一喜,

“你可知他還說了什麽事嗎?”

荷盈搖頭,“什麽事?”

“他只要娶淑慶公主,如今正在府上鬧呢,不消半日整個汴京就會知道了。”

荷盈驚得站起身,“他将王二姑娘置于何地,也太乖張了。”

長公主似笑非笑地說,“汴京哪有什麽王二姑娘,編出來唬他的罷了。”

荷盈霎時明白過來了,原是诓她和許飛白的局,兩人都被騙了進來,這便是長公主給她挑的風光無限的人,險些沒叫她給氣死。

裴雲照和薛淮山大婚那日,荷盈在鼓樂聲中送了賀禮,觀不觀禮長公主未吩咐,只想着送完賀禮便離開薛家,卻不想冤家路窄。

好巧不巧的在出門時遇上了許飛白,他手中提着紅綢過的木盒,荷盈看了一眼,面上含笑,這兒是汴京不是揚州,幾乎人人都認得他們,萬不能像在揚州那樣鬧笑話。

荷盈颔首帶笑,擦肩而過時許飛白卻用賀禮攔下了荷盈。

“許小侯爺這是作甚?”荷盈仍舊和言細語地說話。

許飛白星眸熠熠,傲嬌道,“這是我為你備的生辰禮。”

荷盈推開他的木盒,皮笑肉不笑地道,“許小侯爺,我的生辰還早着呢。”

見荷盈要走,許飛白追了兩步,“那就當作歉禮。”

“什麽歉禮?”荷盈問道。

“揚州,揚州的,便是當我的錯了。”他兩眼一閉,只能以此為由了。

聽他如此說,荷盈收下了,“揚州确實是你的不對,這我本該收。”

新娘子的花轎來了,荷盈一把拉開許飛白,原本想避開薛淮山,如今是避無可避了。

......

許飛白是長公主替她選的夫婿,嫁與不嫁都無甚差別。

昭元三十三年,十二月初五,長公主下旨為許飛白和淑慶公主指婚了,同年,李寸微生下了一對雙胞胎,荷盈去李府瞧過那兩個孩子,是兩個女兒,尚在襁褓中。

楊澹和荷盈在湖心亭說了會話,冬日飛雪飄零,落在湖面上即刻消融了。

遠山透白,以亦是天色白茫茫。

楊澹眺望遠山,關切問道,“近來可好,聽聞你要與許小侯爺成婚了,兄弟姊妹中你是最為娴靜柔順的,如今也要嫁與他人了,那小侯爺性子極怪,你可降得住他?”

荷盈苦笑,降不降得住都是要嫁的,但還真叫她降住了。

許飛白只是性情頑劣,為人卻是正直不屈的,外頭的人也瞧得出外面這一層了,好與不好都是要相處之後方才知曉。

将來就算許飛白變了心,他底子裏是個好人,也不會鬧得太難看,高門貴族最在乎的就是體面了。

于荷盈而言,只要維系好這一點便夠了。

荷盈道,“他是個不錯的人,值得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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