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極度震撼過後,梁煊目光中帶上一絲自己不曾察覺的火熱,這樣的阿槿,他幾乎要移不開視線。
內心最隐秘的渴望猝不及防呈現在眼前,梁煊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愣愣看着前方。
黃金籠子裏的謝雲槿動了動身體,毛茸茸尾巴跟着動了動。
視線不知覺被吸引,梁煊垂在身側的手指撚了撚,控制不住想象毛茸茸尾巴的觸感。
謝雲槿睜開眼,發現自己又一次做夢了。
這次的夢中地點與之前不同,他伏在榻上睜眼,入目是空曠大殿,與純金制造的精致籠子。
而他自己,不出意外,身處華麗黃金籠中。
腿上傳來毛茸茸觸感,謝雲槿低頭,看到一條毛茸茸尾巴垂在身側,随着他的動作輕微晃動。
尾巴???
謝雲槿瞳孔劇縮,難不成這次不是預知夢,而是普通夢境?他變成了什麽精怪?
手往後探,摸到尾巴,雖然觸感逼真,但不難分出,尾巴是假的。
謝雲槿不自覺松了口氣。
低頭細細打量自己,熟悉的輕薄紗衣,不同的是,腰間系有一根細細的帶子,順着帶子往後,與尾巴相連。
——尾巴是綁在腰間的。
擡眸,注意到站在籠子外的梁煊,謝雲槿了然,他沒有變成什麽精怪,這次的夢境和之前一樣,只是地點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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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梁煊怎麽站在那裏發愣?
也好,謝雲槿不打算打斷他,目光落到其他地方,打量四周。
黃金籠所在的,是一座空曠大殿,裏面除了他所處的籠子,再無他物,謝雲槿無法分辨出這是哪裏。
他試探着站起來,發現腳踝處依然戴着細鏈,細鏈一端沒入毛茸茸地毯,不知伸向哪裏。
手腕上沒有東西。
衣服仍然不能見人。
沒等站直身子,謝雲槿再次伏了回去。
他還是趴着吧。
夢裏梁煊怎麽就熱衷給自己穿這種不能見人的衣服呢?
再看還站在原地發愣的男人,謝雲槿一口惡氣呼出來:“你看什麽看?!”
他的聲音驚醒了梁煊。
梁煊走到黃金籠邊。
黃金籠很高,大到足夠謝雲槿在裏面活動,側邊有一道可容單人通過的小門,門是虛掩着的,上面沒有鎖。
推開門,梁煊鑽進籠裏。
男人很高,逆着光走進來,謝雲槿需擡頭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不知為何,謝雲槿覺得今日的梁煊和之前有些不同。
不等他細究,觀棋聲音将他從夢中喚醒。
“世子,世子。”
謝雲槿睜開眼,看到熟悉的房間,輕輕呼出一口氣,起身,知書取來衣服為他穿上。
看了眼天色,謝雲槿奇怪:“天還沒亮,是府裏出了什麽事嗎?”
知書臉色有些着急:“老夫人院裏來人說老夫人暈倒了。”
“怎麽回事?”套上最後一件衣服,謝雲槿顧不得将衣服打理好,邊整理邊往外走,“祖母之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麽會突然昏迷?”
路上,謝雲槿遇到同樣得到消息的侯夫人。
“娘,您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侯夫人隐晦打量了一圈四周:“到了再說。”
很明顯,侯夫人知道內情,謝雲槿心中着急,不免顯露出些許端倪:“祖母不要緊吧?請大夫了嗎?”
“世子您放心,老夫人暈倒第一時間已經去請大夫了。”前來報信的侍女開口。
祖母昏迷,謝雲槿無心再想夢境的事,到了祖母院子,意外發現長寧侯已經在這裏了。
長寧侯的院子離老夫人住處更遠,為何長寧侯比他們先一步到這裏?
謝雲槿心中閃過狐疑。
老夫人依然在昏迷,等了一會,大夫終于趕到,細細給老夫人看過,道:“老夫人無大礙,只是一時怒火攻心,才昏倒了。”
怒火攻心。
好端端的,怎麽會怒火攻心?
想到先他們一步出現在院子裏的長寧侯,謝雲槿擰眉,總不能是被長寧侯氣的吧?
老夫人與長寧侯的關系一直不鹹不淡,将侯府掌家權交給侯夫人後,便獨居在一邊,少理外事,是什麽事,讓她氣到昏迷?
大夫為老夫人紮了針,天蒙蒙亮的時候,老夫人終于悠悠轉醒。
看到一屋子臉色焦急的人,老夫人擺擺手:“我們都沒什麽事,你們先回去休息吧。”
謝雲槿不肯,來到床邊,握住老夫人冰涼的手:“祖母,您把我吓壞了,讓我在這陪陪您。”
“知道你孝順,祖母真的沒事,你一宿沒睡吧,瞧這小臉,都變白了,聽祖母的,回去歇一歇,歇好了再來,祖母絕對不趕你。”老夫人心疼看着唯一的孫兒。
拗不過老夫人,謝雲槿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在隔壁歇一會,有什麽事祖母叫我。”
“好,好。”
長寧侯始終沒說話。
離開時,謝雲槿不帶感情看他一眼,如果說一開始只是懷疑,現在則有七、八分确定,祖母被氣暈一事和長寧侯有關。
謝雲槿從夢中醒來,梁煊的夢還在繼續。
只是,他無法控制夢中的身體了。
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看事态發展,做不了任何改變。
他看到自己将阿槿按在軟榻上,看到輕紗垂落,與玄色外衫交織在一起……
視線一轉,他的意識被困在另一個自己身體裏,溫香軟玉在懷,眼前卻是帶着恨意的臉。
從夢中醒來,梁煊臉色沉得吓人。
高公公慣例伺候他起身,被太子臉色吓到,大氣不敢出。
這是怎麽了又?
“備水,孤要沐浴。”梁煊披上外衫起身,濕意明顯,不清洗無法出門。
“是,是。”高公公垂眸退了出去。
梁煊走到點香位置,香爐裏的香料已經燃盡了,想到夢裏發生的一切和驚蕪大師說的話,淡淡殺意蔓延。
那些,是身體裏另一個自己的記憶麽?
是已經發生過的,還是僅在心中所想?
不管哪一種,梁煊都無法容忍。
就算是自己,也不行。
一天沒見到阿槿,做了那樣夢還有感覺的梁煊隐隐松了口氣。
高公公從外面進來:“殿下,謝小公子告假了。”
梁煊第一反應是自己不堪念想被發現,謝雲槿躲着自己,繼而反應過來,那只是個夢,阿槿不應該知道。
放下批到一半的公務,梁煊問:“原因?”
“謝小公子遣人來說,府裏老夫人生病,他想在家陪老夫人幾日。”高公公将自己知道的說出。
“也好。”梁煊捏捏眉心,知道另一個自己做的事,他怕自己會在謝雲槿面前露出端倪,不見面也好,正好,他先弄清楚那個夢、以及另一個自己的相關事宜。
還要認清自己的心。
“你去太醫院,讓陳太醫給老夫人瞧瞧。”
“是。”
謝雲槿派人去東宮告假,老夫人很不贊同。
“你看我都好了,只是暈倒一會,大夫也說沒事,槿哥兒別耽誤正事。”
“我哪有耽誤正事?”謝雲槿撒嬌,“現在最要緊的是祖母的身體,娘,您說是不是?”
長寧侯沒在老夫人院子待多久,借口有事先離開了,老夫人把一衆來探望的姨娘庶女打發走,只留下謝雲槿母子。
“槿哥兒說的對。”侯夫人感念這些年在府中老夫人的幫襯,真心拿這位老人當母親尊敬。
“祖母放心好了,殿下很好說話,不會為難我的。”
謝雲槿說着讨喜的話,沒多久就把老夫人逗得喜笑顏開。
見老夫人眉眼間郁色散去,謝雲槿淺淺松了口氣。
他單獨問過大夫,大夫說,老夫人的病不要緊,但得少受氣,再來幾回,恐對身體有影響。
待在老夫人院子裏,謝雲槿沒有刨根問底祖母因為什麽氣成這樣,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原因,而是先讓祖母心情好起來,心情好了,身體才會好。
沒多久,小夏子與陳太醫到了。
先與兩位夫人問好,陳太醫給老夫人把脈。
謝雲槿托腮看着,開口:“祖母,我就說殿下人很好吧。”
先前老夫人一直擔心謝雲槿因為她請假惹太子不快,眼下太子不但沒說什麽,還派太醫過來,可見很看重謝雲槿這個伴讀。
老夫人心中寬慰。
陳太醫給出的結果和之前府裏請來大夫說的大差不差,開了些調養方子,讓老夫人保持心情愉悅就行。
謝雲槿親自送陳太醫出去。
“多謝陳太醫專門為我祖母走一趟。”
“世子不必言謝,救死扶傷是為人醫者的本分,況且,殿下親自開口,我怎麽也得跑一趟。”
謝雲槿又謝過太子,想到什麽,叫住打算回宮的小夏子。
“小夏子你等一等,我有東西給殿下。”謝雲槿小跑回自己院子,取出一個小盒子,交到小夏子手裏。
小夏子沒問是什麽,妥善收好。
回到東宮第一件事便是将東西呈上去。
剛被安排到謝雲槿身邊做事的時候,第一次收到謝雲槿給太子的東西,小夏子先拿給幹爹高公公看,高公公給了他一個爆栗。
“以後有點眼色,小公子的東西,直接交給殿下就行。”高公公語重心長囑咐。
“可,萬一東西有問題……”凡太子吃的用的,無一不是确定完全安全才會呈到他面前,若東西有問題,他們如何擔得起責?
“你不用管,按雜家說的做就是。”
“殿下與小公子私交這麽好嗎?”小夏子喃喃。
“要不雜家怎麽費盡心力把你放到他身邊伺候?”高公公提點他,“你只管安心把人伺候好,其他不要多想。”
“是,幹爹。”
高公公滿意點頭。
小夏子為人是木讷了些,勝在聽話,也沒什麽小心思,不然,高公公還不敢把人放在謝雲槿身邊伺候。
謝家小公子,看似只是個伴讀,還不怎麽受生父長寧侯喜愛,但東宮伺候的,誰不知道,他們太子爺對人不一般?
只小夏子如今的位置,也是高公公耗費一番功夫拿下的。
這可是個肥缺。
從那日起,謝雲槿再讓小夏子給太子帶東西,小夏子都會第一時間直接交到太子本人手上。
梁煊已經準備歇下了。
今日他特意比往常早睡,為的就是想看看,等入夜另一個自己出來,會做什麽。
淡淡檀香味散開,高公公輕手輕腳進來:“殿下,小公子給您帶了東西。”
梁煊坐起來,掀開帳子:“拿來給孤。”
高公公喊了一聲,小夏子捧着小盒子進來。
一個外表看不出什麽的木盒。
梁煊接過小盒子,打開。
看到裏面的東西,怔了下。
盒子裏,放的是一個小瓷偶。
與先前謝雲槿送他的不同,這個小瓷偶做工精致,不到半個巴掌大,栩栩如生。
梁煊小心将瓷偶捧出來,看了看床頭,不行,容易摔落,起身走到博古架邊,尋了處最安全的地方,把裏面原本擺放的東西拿出來随意塞到另外地方,小心翼翼将瓷偶放進去。
高公公暗中記下位置,之後宮人打理寝殿衛生的時候,會格外注意這個角落。
梁煊端詳放好的小瓷偶,不知是在與自己說還是與旁人說:“阿槿學東西一向很快。”
高公公附和:“小公子天生聰慧,學什麽都快。”
梁煊好心情笑了笑,連身體裏多出一個意識的糟心都少了些。
半夜,梁煊睜開眼,聞到熟悉的檀香,挑眉。
披衣下床來到放香爐的桌邊,垂眸打量徐徐升起的煙霧,嘴角意味不明勾起。
沒管能香料,梁煊來到放信的地方,打開看了眼。
這是兩人之前達成的共識,除了在謝雲槿一事上,其他地方他們目的一致,可以先合作。
相互留的信息多和朝中各類事情有關,最近兩人比較關注的,是顧家的事。
和謝雲槿知道的片段式未來不同,梁煊擁有前世完整記憶,前世顧家一事事發之時,顧家四叔已成大氣候,早年留下的許多痕跡被清掃幹淨,梁煊費了翻功夫追根溯源,查到沖州。
顧家四叔最早任職的地方。
前世,顧家四叔回京後,逐漸切斷了與沖州的聯系,痕跡抹的太徹底,也是這一次梁煊派人去查,才百分百确定,顧家四叔一事,最根源之地,在沖州。
看完密信,梁煊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
現在顧家四叔的布置還不深,若要處理,不難,只是同在顧家這艘大船上,顧家四叔出事,顧家其他人也會受到牽連。
還有一點,現在的顧家四叔在京中根基不深,與那些人的聯系不深,只動顧家四叔一人,容易打草驚蛇,讓那些人更警覺。
先放任不管嗎?
第二日起來,梁煊隐隐有一點昨夜的記憶,另一個自己處理了白天沒完成的公務,并沒有做什麽不該做的事。
那之前是怎麽回事?
只是偶然?
梁煊不信。
不過,顧家四叔的事确實得解決一下。
顧承澤作為皇帝欽點的新科狀元,已經入職翰林,其他考中學子,外放的外放,托關系的托關系,還有一個被關在牢裏。
謝雲輝不想外放,他好不容易考取功名,不想去貧苦之地受苦,想方設法讨好長寧侯,希望長寧侯給他謀一個在京城的職位。
謝雲輝父母也是,親自來了侯府幾次,暗中送來不少好東西。
侯夫人清點這些禮物,問站在旁邊的長寧侯:“侯爺,這些東西要收下嗎?”
若要侯夫人自己說,肯定是不能收,雖出自同宗,殿試前住在侯府備考還能說過去,成績出來不斷往侯府送東西,是想害他們吧。
混跡官場多年,一些忌諱長寧侯還是知道的,皺眉道:“都是親人,送這些做什麽?原封不動還回去。”
他現在自己的前途都拿不準,哪有心力去為一個侄子謀劃?
侯夫人松了口氣,若長寧侯開口要留下,才讓人頭疼。
吩咐下人将禮物裝好,清點确定無誤,悄悄送了回去。
謝家三房家中。
三夫人看着被送回來的東西,愁眉不展:“侯爺不肯收,是不打算幫忙嗎?”
“要不我們再去說說?”
“說什麽說?”謝家三伯皺眉,“他意思這麽明顯,雲輝來信說要搬出侯府住,不就是侯府不容人嗎?說什麽馬上上任,住侯府影響不好,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影響不好的?”
“那怎麽行?”謝三夫人急了,她還想兒子繼承長寧侯爵位呢。
“馬上是老夫人生辰了,不然我們去侯府賀壽,再問問,能不能把雲輝留在京城。”
外放幾年,想做什麽都晚了。
聽說長寧侯因為渝州一事被太子懲罰,與世子謝雲槿關系再度惡劣,這是多好的機會?
當了世子又如何?長寧侯一日在這個位置上,事情便一天沒有定論。
她的雲輝還有機會!
兩人商議一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辦法。
謝雲槿不知道,都到這個地步了,謝雲輝一家仍在觊觎長寧侯的爵位。
老夫人生病的事不是什麽秘密,聽說謝雲槿為此告假,專門給老夫人侍疾,謝雲輝硬着頭皮去看望。
他真的怕了謝雲槿的問題。
來到老夫人院子,遠遠聽到屋裏傳來笑聲,謝雲輝定定神,往前走。
候在外面的下人進屋通傳,不多時,出來将他迎進去。
“給祖母請安。”謝雲輝恭敬行禮。
越長大,他越知道權勢的好處,也越知道,沒有足夠權勢的時候,必須忍耐。
老夫人對他态度不鹹不淡,明顯不如待謝雲槿親熱,聽謝雲輝說打算搬出去,總算分給他一個眼神。
“搬出去也好,你如今考中功名,一直借住在叔父家,被同僚知曉當心惹笑話。”
“祖母說的是。”謝雲輝一言一行挑不出任何錯處。
“聽說之前槿哥兒找你問功課,沒麻煩你吧?”
“沒有,雲槿弟弟聰慧,是我學問不夠,幫不上什麽忙。”謝雲輝好險維持住臉上表情,生怕老夫人讓他繼續為謝雲槿解惑。
他實在承受不起。
好在,老夫人沒這個意思,只道:“你們都是好孩子,要互幫互助。”
謝雲輝沒有久待,送完補品,表示完對老夫人的關切之情便起身告辭。
等人走了,老夫人好笑看向謝雲槿:“槿哥兒這是做了什麽,逼得謝雲輝對你避之不及?”
“我沒做什麽啊。”謝雲槿一臉無辜。
只是按長寧侯的意思去問了謝雲輝幾個問題而已,謝雲輝答不上來,與他有什麽關系?
在外面尋好住處,謝雲輝忙不疊搬出去。
謝雲槿從祖母院子裏回來,見知書等人一臉喜色,好奇:“你們遇到什麽好事了?”
“世子,堂少爺今日搬出去了。”
“這麽快?”謝雲槿以為再怎麽着也得等幾天,看來他低估了那幾個問題給謝雲輝帶來的心理陰影。
搬出去也好。
觊觎自己東西的人天天住在自己家裏,讓人如鲠在喉。
心情大好的謝雲槿打算作畫。
“觀棋,把我的畫具搬出來,祖母生辰快到了,我給祖母作一幅畫。”
如梁煊所說,謝雲槿從小學什麽都快,只要他想,唯一的缺點便是思維太跳脫,別的時候還好,做文章的時候,總容易跑偏八百裏,一度讓夫子哭笑不得。
第四天的時候,老夫人說什麽也不肯讓謝雲槿留在院子裏了,趕他去太學。
“祖母這就嫌棄我了嗎?”謝雲槿做出一副被傷透心的樣子。
“別貧,”老夫人已經不吃他這一招了,“這幾日你也看到了,祖母能吃能睡,身體好着呢。”
老夫人堅持,謝雲槿無法,提前去東宮報道。
他賴在家裏,認真說起來,不僅僅是因為祖母的病,還因為最近幾天都是他不喜歡的課,能躲一天懶是一天。
被他唉聲嘆氣的樣子逗笑,高公公邊将人往屋裏引,邊道:“小公子這是怎麽了?有人惹我們小公子不開心了?”
謝雲槿撇撇嘴:“今日是岑夫子的課嗎?”
高公公明悟。
岑夫子,太子外家托關系請來給太子上課的大儒,白胡子仙氣飄飄,脾氣特別古怪。
謝雲槿最怕上他的課。
準确來說,最怕他給太子講學的內容。
太多大道理,聽的人腦子發昏。
前段時間,岑夫子家中出了點事,告假了一段時間,正好是謝雲槿祖母生病那天回來的。
岑夫子有自己的事,無心入朝為官,每三個月裏留幾天時間給太子講學,講學地點看岑夫子方便。
大多數時間,是在太子外祖家的別院,然後是東宮,再次之,是岑夫子家中。
謝雲槿曾與太子去岑夫子隐居的山上住過幾次,在那裏,什麽都得自己做,吃的菜要從菜園子裏摘,想吃肉得去山上獵。
謝雲槿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與太子上岑夫子的課,是在十二歲那年。
本來他不需要去的,太子離開皇宮時,看了一眼站在路邊送他的小雲槿,想了下,把人帶上了。
聽說是去山上,長這麽大沒上過幾次山的小雲槿激動壞了,一路上,叨叨叨與太子說個不停。
去了之後,傻眼了。
山上環境簡陋,謝雲槿從沒見過這麽簡單的住處,伺候的人将他們的行禮搬下來,一身布衣的老者開始趕人。
“既然人送到了,你們可以走了。”
“別影響老頭子我清修。”
“這……”送他們來的,是太子外祖的次子,也就是太子的二舅舅,賀玄朗。
他特意騰出時間,打算陪外甥在山裏住一段時間,哪想到岑夫子直接趕人。
“我答應教導你們家小孩,這裏便只能用你們家小孩,若不能答應我的要求,你們現在就把人領回去。”
好不容易磨得人答應,賀玄朗哪敢把人帶回去,可不論他怎麽說,岑夫子都不願他們留下,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們在山腳住,可以嗎?”
岑夫子終于松口。
“我也不是什麽人都教的,你們在山下等兩日,若這小孩沒通過我的考驗,你們就把人帶回去。”
“好,好。”賀玄朗擦擦額頭的汗,不知道他爹是怎麽說服這人的,脾氣也太硬了。
“既然答應了,你們走吧。”岑夫子道。
賀玄朗為難看着一地行禮:“我們先把東西收拾收拾?”
“這些都是他們的?”岑夫子看過去,詫異,“怎麽多了一個小孩?”
十二歲的謝雲槿個子不高,有些怕這個老人,躲在太子身後,愣是沒被發現。
“這是……”
賀玄朗正要解釋,岑夫子打斷他:“好了好了,小孩可以留下,你們走吧。”
賀玄朗揣着一肚子擔心一步三回頭走了。
轉眼間,山上恢複空蕩。
“你們倆,先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岑夫子坐到擺放在外面的搖椅上,“我知道你們身份尊貴,但是在我這裏,沒有身份之分,你們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養自己。”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啊。”
小雲槿記得自己的伴讀身份,一拍胸脯:“我來做!”
金尊玉貴的兩個小孩,被扔到環境艱難的山上,沒因為他的不合理要求抱怨,岑夫子對兩人印象不自覺變好。
他當然知道,個高些的孩子是當今太子,小一些的那位,想來就是太子伴讀了。
岑夫子打量兩個小孩,他很好奇,錦衣玉食長大的金貴小主子,能不能适應他這天生地養的環境。
岑夫子是故意把第一次授課地點選在山上的,他不欲牽扯進權勢漩渦中,若不是欠賀老頭一個大人情,說什麽他都不會答應教導太子。
忒麻煩。
如果他們沒能通過考驗,那也怪不得他。
岑夫子愉悅眯起眼,篤定兩個小孩在這待不了幾天。
兩人帶的東西多,小雲槿短手短腳的,吭哧吭哧搬了幾趟,累得不行,太子默不作聲從他手中拎過重一些的行禮,把輕一點的放到他手中。
“你搬這個。”
“哦,”小雲槿愣愣接過,“好。”
兩人合作,東西很快被搬進屋子。
“我這裏只有一間多餘屋子,你們兩睡一起可以吧?”岑夫子不知何時走進屋,倚在門框上。
他問的,是太子。
太子點點頭:“沒問題。”
小雲槿也說:“我也沒問題。”
“那就好,你們會鋪床嗎?”
小雲槿看看太子,再看看只有床板的床,為難:“我不會。”
“我來。”
小雲槿星星眼看向太子:“殿下好厲害,這個也會!”
面對小雲槿崇拜的目光,太子不好意思說,自己也不會。
好在岑夫子不打算只看熱鬧,口頭指導了一下,太子磕磕絆絆将床鋪好,小雲槿跟在旁邊幫忙。
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終于搞定睡覺地方,再把帶來的衣服收好,小雲槿摸摸自己的肚子,他餓了。
“咕嚕。”
太子的肚子也傳來響聲。
謝雲槿舔舔嘴唇:“殿下,我們去吃東西吧。”
“在這裏不用叫我殿下。”
“那我叫什麽?”謝雲槿掰掰手指,“殿下比我大,我喚殿下‘煊哥哥’?”
“嗯。”從沒被人這麽親密喊過的太子默默紅了耳朵。
“煊哥哥,我們吃什麽啊?”小雲槿想到,這裏除了他們只有岑夫子,猶疑,“要去找那個奇怪爺爺嗎?”
兩人找到午休的岑夫子,岑夫子看了眼天色:“哎呀,這麽晚了,是該吃飯了。”
領着兩小孩走到菜園子前,岑夫子指指裏面的菜:“想吃什麽,去裏面挑。”
“啊?”小雲槿只見過做熟的菜,從沒見過生的,無從下手。
太子好不到哪裏去,他的身份擺在那,注定不可能接觸這些。
看出倆小孩的無措,岑夫子大致介紹了一遍各種菜,笑眯眯讓他們自己去摘。
小雲槿與太子一人摘了些。
摘完菜,岑夫子倒是沒讓他們自己做飯,動手把飯煮了。
那是小雲槿吃過的最難吃的一頓飯。
肚子餓,又沒別的吃的,只能淚汪汪往嘴裏塞。
吃了個半飽再也吃不下了。
“我手藝就這樣,想吃好吃的,你們可以自己學。”岑夫子被兩個小孩的表情氣笑了。
面無表情吃完最後一口飯,太子轉身,擦幹淨小雲槿臉上的眼淚,小聲道:“不然我送你下山?”
早知道環境這麽惡劣,他不該帶小伴讀過來。
小雲槿搖搖頭:“我不走。”
岑夫子看得牙酸:“好了,別傳出去我虐待小孩,跟我來。”
太子先起身,然後拉小雲槿起來,牽着他跟在岑夫子身後。
變戲法一樣,岑夫子拿出一盒糕點:“只有這麽些,你們省着點吃。”
甜甜香味從盒子裏飄出來,嘴裏不自覺分泌唾液,小雲槿雙眼冒光看着岑夫子手裏的盒子。
盒子被交到太子手裏,太子一手盒子,一手牽着小雲槿,回到兩人住處。
太子把盒子放到桌上,打開:“吃吧。”
小雲槿咽咽口水:“煊哥哥先吃。”
“我吃飽了。”太子把食盒往前小雲槿方向推了推。
小雲槿不肯。
岑夫子做的飯那麽難吃,太子肯定沒吃飽!
太子無奈,只好拿起一塊,咬下一口,再用另一只手拿起一塊新的,喂到小雲槿嘴邊:“現在能吃了吧?”
離得近了,香味更明顯,小雲槿見太子确實吃了,張嘴咬住喂到嘴邊的糕點。
記得岑夫子說糕點只有一盒,兩人沒有多吃,還剩一半的時候,小雲槿說什麽也不肯吃了。
還好山上溫度不高,不用擔心放壞。
第一日,岑夫子只讓他們做了各種小事,第二日,開始正式給他們上課。
太子如賀老頭所言,是個好苗子,倒是太子的小伴讀,給他帶來不小驚喜。
岑夫子本性與世俗背離,多年來,總算遇到一個與自己思想有共鳴的苗子,不自覺把洩露出一絲自己隐藏的思想。
太子意識到有什麽不對,但在教導太子時,岑夫子會刻意收斂,只單獨與小伴讀講學時,透露一二,一時間,沒來得及發現。
觀察兩人幾天,打破岑夫子不少刻板印象。
比如他一開始以為,太子帶個小伴讀來,是為了伺候他。
現在看麽,伺候是伺候了,但是反過來的。
他眼睜睜看着太子在小伴讀一聲聲“煊哥哥”中迷失自我,什麽都搶着做,把小孩伺候的穩穩當當的。
為了方便勞作,兩人穿的越來越簡單,不知道的,還以為小伴讀才是主子。
兩人在山上住了八天,賀玄朗帶人來接的時候,看到兩個髒兮兮小孩在菜園子裏拔菜,差點落淚。
這可是太子,怎麽搞得跟小乞丐一樣?
太子本人反而沒什麽感覺,覺得這八天過的非常松快,若有可能,他還想繼續。
将人迎上馬車,賀玄朗眼尖看到太子手上的水泡,大驚失色:“殿下的手怎麽了?”
“無事,”太子把手背到身後,“燒火燙到了。”
“不是來求學的嗎?怎麽還要燒火?!”賀玄朗險些跳起來,“好個怪老頭,不願意教人就算了,值得這麽作踐人嗎?!”
腦補兩個小孩受怪老頭各種折磨的畫面,賀玄朗整個人都不好了。
太子頭大:“二舅舅,我真的沒事,岑夫子也沒作踐我們,是為了做飯不小心傷到的。”
想他剛受傷的時候,小雲槿也是這樣,眼淚叭叭掉,太子安撫了好久,才把人安撫好。
敷衍安撫幾句賀玄朗,太子登上馬車,把小雲槿拉上來:“阿槿給我上過藥了。”
小雲槿點頭。
他上藥可認真了,仔細塗抹每一處,保證照顧到角角落落。
回程路上,全是賀家二舅舅念叨的聲音。
小雲槿挨着太子,小聲抱怨:“賀舅舅好吵。”
太子捂住他耳朵:“這樣就不吵了。”
在賀家二舅舅的強烈要求下,兩人進宮前重新洗漱,換上幹淨衣服。
“小雲槿總算舍得來見老頭子了?”
思緒拉回,謝雲槿看到多日不見的岑夫子。
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岑夫子招招手,逗小孩一樣:“聽說你病了一場,虧我還給你帶了零嘴,哪想到,小雲槿根本不願見我。”
“我沒有……”謝雲槿底氣不足。
“夫子別逗阿槿了,阿槿祖母生病,不是故意不來的。”梁煊為謝雲槿解圍。
岑夫子看看太子,又看看謝雲槿,若有所思。
謝雲槿被他看得發毛:“我身上有什麽不妥嗎?”
“沒,”岑夫子擺擺手,“就是見你與太子關系多年不變,好奇罷了。”
“這有什麽好奇的?”謝雲槿不解,“我與殿下一起長大,關系好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正常,”岑夫子笑眯眯,“希望下次我見你們,還是這麽正常。”
“好了,不說這些,既然你來了,我走之前給你留的題目,你做出來了嗎?”
“做出來了。”謝雲槿知道逃不過,拿出寫好的答案。
岑夫子接過來:“你先坐,我看看有沒有長進。”
等待結果的時間格外漫長,終于,岑夫子看完了:“不算辱沒老夫的名聲,下次春闱你可要下場?”
“應該是要的。”謝雲槿也不确定。
本來這次他就該參加,突然生了病,下次得三年後了,三年能發生的事太多,還有那個關于未來的夢……
按夢裏發展,他參加下次科舉了嗎?
謝雲槿暫時不知道。
“那些條條框框的東西對你反而是束縛,有你和太子這層關系在,參不參加都一樣,”岑夫子意有所指,“有從小到大的情誼在,太子總歸不會虧待你。”
“阿槿将來可以繼承爵位,就算沒有爵位,也可以走別的路子。”梁煊不否認自己對謝雲槿的優待。
“看看,我就說吧。”岑夫子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
謝雲槿哭笑不得:“我總不能事事都依賴殿下對我的情誼吧?我還沒想好将來做什麽。”
“要我說,不如你與我一起雲游四海,我一定将畢生所學教給你。”岑夫子慫恿。
接收到太子不善的目光,岑夫子聳聳肩,他知道這個要求謝雲槿不會答應,就是說說而已。
“那還是不了,我吃不了那個苦。”
之前在山中生活謝雲槿就發現了,他對吃住要求高,反而是太子,對這些都沒什麽要求,再難吃的飯菜都能面不改色咽下,導致岑夫子一度對自己的廚藝有錯誤認知。
給兩個學生講完學,太子去忙正事,岑夫子把準備偷偷溜走的謝雲槿叫住。
“夫子叫我有事?”
“你這段時間可有受什麽委屈?”岑夫子問。
“沒啊,夫子為何這麽問?”謝雲槿茫然。
“見你眉間有愁色,有什麽不好解決的事,可與我說。”其實是看出太子對謝雲槿越來越明顯的心思,擔心謝雲槿被欺負。
和看似光風霁月實則一肚子壞水的太子比起來,他的這位學生純良多了。
謝雲槿再次搖頭,夢境的事,實在不好往外說。
不過,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問。
打定注意,謝雲槿定定神:“夫子,我看了一個話本,話本裏主人公的朋友喜歡上了他,在發生一切不好的事後,兩人決裂,主人公的朋友把主人公關了起來,主人公意外得到從來一次的機會,他該怎麽做?”
“你想聽哪個版本的答案?”岑夫子摸着下巴,思索,“如果主人公痛恨他那位朋友,從來一次,就該趁一切還沒發生,直接把他朋友殺了,一了百了。”
“這……這麽粗暴?”謝雲槿目瞪口呆。
“不然呢?”岑夫子想敲謝雲槿腦瓜,“都決裂了,還被關起來,不趁人弱把人解決,等他強大後再次被關嗎?”
謝雲槿回想自己在做了那樣夢之後的念頭,錯愕有,別扭有,還有一些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唯獨沒有殺意。
也沒有遠離梁煊的念頭。
殺是不可能殺的。
“有沒有溫和一點的法子?如果主人公不恨他朋友呢?”謝雲槿斟酌着問。
“溫和一點的啊?”岑夫子思考,“主人公知道他朋友為什麽會這樣嗎?一開始兩人的關系怎麽樣?”
“兩人關系很好。”謝雲槿想也不想回答。
岑夫子:“既然關系好,那麽肯定是有什麽事改變了那位朋友,找出這件事,解決掉。”
謝雲槿:“只這樣?”
岑夫子半是開玩笑道:“主人公還可以弄清楚他朋友真正的內心想法,滿足他,一個人最想得到的東西得到了,就不會發瘋了。”
“這樣嗎?”
最想得到的東西。
梁煊最想得到的東西是什麽呢?
想到夢中場景,謝雲槿臉上一陣燙意。
那……那樣,好像不太行……
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若他和梁煊再親密一點,明确讓他知道,他不會因為旁人背叛他,他會永遠站在他這方,他與梁煊之間,是不是就不會走到夢裏那般地步了?
該怎麽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