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親
和親
同慶十一年冬,京都的雪比瞿平來得稍晚一些,前些日子府中還有人在念叨怎的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遲,就連瞿平都連下了兩天的雪,京都還是一副要下不下的模樣。結果這不,僅兩三天的時日,瞿平的雪就被念叨來了京都城中。
細雪由天飄落至紅瓦之上,亦有停至庭院中央早已枯了的枝幹上的,禮部尚書喬府上下的家仆此刻在庭院旁的幾條岔路上來回走着,每個人的面上都是一副焦急忙慌的模樣。
婢子們手中有端盆的,有接水的,還有拿着華服反複撥弄确認的,途經端華服婢子的管家見狀也拉住那婢子停下腳步确認,反複看幾眼後最終拍拍婢子的肩,催促道:“快快快,趕緊準備着些,小公子今兒個的就從東禪寺回來了,夫人吩咐的華服發冠都準備齊全了,切莫拿錯了,屆時看你們能吃幾個板子。”
管家又看向另一邊路上的一位婢子,舉着杆子快步走上前敲打對方手中的盤子,督促道:“說幾遍了玉佩環扣得放齊了,珠鏈之間不可交叉串着,若是将珠鏈環扣碰壞了你擔得起嗎?”
“李管家,這熱水還要備着嗎,先前準備的全都涼了,但夫人也沒說要将它們撤了。”一位婢子端着空盆焦急地向李管家請示,一邊說着一邊還看向喬家小公子寝屋的方向。
李管家聞言立馬道:“盛新的啊,還愣着做什麽,夫人沒說那是等着小公子回來後同他計時用的,你只管再去盛熱的水備着就是。”
“喏。”婢子立馬又前去盛熱水了。
忽聞車輪滾動的聲音,李管家眼睛一亮将杆子遞給身邊一位路過的家仆,提起自己的裙擺就跨上臺階往外走。行至門前見一位着素衣腰間挂玉佩的男子掀開轎簾,當即滿目歡喜地同身後跟着的家仆說道:“快去禀告夫人,說小公子回府了!”
“喏。”家仆立馬往回跑。
喬行硯明年年初就要行冠禮了,他是家中幼子,也是府內唯一一個還未行冠禮的男子,故而近幾個月府中對此極為重視。
本就為禮部尚書的喬懷衷對禮法宗廟極其看重,加之前些日子有一老道稱喬家小公子命中有劫難,冠禮之後恐有大事發生,輕則傷筋動骨,重則,怕是撒手人寰。
喬懷衷覺得老道危言聳聽散布謠言,抓到人後立馬就發落趕出了京都城。
衆人本以為此事就這麽過去了,可誰料當晚林夫人就夢到了玉盞破碎,她清醒後越想越不安,同喬懷衷仔細談了談,又拜托了東禪寺的大師帶着小公子修習佛法一月,消消災。
一月之期今日方到,食了一月素食念了一月佛經的喬行硯這才着素衣返家。
玉佩珠鏈随着他下馬車的動作輕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同衣裳一樣顏色的素鞋沾上了些泥土,這是于下山路時沾上的,雪化後同泥土混在一起,此刻還隐約能感受到鞋底沾上泥土後的凸起。
侍衛文修将手擡于喬行硯面前,後者自然地搭在對方小臂上,就着對方的力下了馬車,李管家便是此時走到馬車前的。
鬥篷不知是何時拿來的,但此刻李管家正直着腰将白裘鬥篷披在喬家小公子身上,他手上的動作不停:“小公子可算是回來了,一月未見,老奴瞧小公子都消瘦了不少。”
喬行硯就着對方的力自己也動手将鬥篷系緊了些,嘴角顯出一點笑意,緩緩道:“何來消瘦,想必是煩惱少了些,故而人也看着不一樣了。”
“對對對,煩惱少了便是好的。”李管家笑道,将小公子引進府內,“夫人自辰初起便一直守在您的寝屋內,說是等您到了之後第一時間便可見到。”
喬行硯踏過門檻,微微偏頭看向李管家:“辰初?可此刻已然申時,母親竟等了我半日?我不是幾日前就在信裏說,最快未時才能到嗎?”
李管家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邊走邊說:“夫人哪管您何時能到,您就算同她說亥時到,她怕是也能從白日等到夜間。”
喬行硯又加快了腳步,同李管家一齊朝自己的寝屋方向走去。
寝屋門被喬行硯推開,此刻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恍惚片刻看岔了眼。他似乎看到自己的母親在開門的那一刻站起了身又立馬坐回了原位,随後不是很自然地理了理衣袖。
喬行硯笑着走上前,身旁的婢子接過他肩上的鬥篷,并為他端來一盆還在冒着霧氣的熱水暖手。他将手伸進水中,一股舒适的暖意瞬間透過掌心傳遍全身,泡了片刻後他又就着婢子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
喬行硯走到林秋娘跟前,看着對方艱難忍住笑意的臉突然也覺得好笑,想了想後又止住笑容,帶着有些上揚的語氣說道:“母親,孩兒回來了。”
林秋娘擡頭看一眼對方,發現對方是真的消瘦了不少,心中感慨怎的一個月就消瘦這麽多,修習佛法沒有好好用膳嗎?這念頭一出,原先卡在嘴邊質問對方為何慢了些許時辰的話也被重新咽了回去。
林秋娘眉眼微皺,眼底盡是心疼,她将方才的模樣收起,擡手覆上對方的手,示意對方坐下:“怎的消瘦了些,是不是又沒有按時吃廟裏的齋飯?”
喬行硯搖頭安撫道:“怎會,我又不是幼兒了,怎還會像小時候一樣不吃齋飯,難不成餓死自己麽?”
喬行硯确實不愛吃廟裏的東西,一來是食之無味,二來則是進寺廟修習本就不是他自願的,帶着些被迫的意味,故而做什麽都不太合他的意,包括用膳這件事。
“臨舟,母親知道,你自幼便不喜吃齋念佛,那老道的話不可信我們亦不會信,但有道是禍從口出,他念叨了許久總歸是不吉利的,母親心中不安,只得将你送去東禪寺念佛消災。”
林秋娘說到底還是不舍居多,這從小都沒離開過自己身邊的幼子僅離家一月,她便夜夜睡不好,期間喬懷衷和長子喬瑄都提出将喬行硯接回,都被她否決了,原因還是同她此刻說的一樣。
“孩兒自是知曉母親的用意。”喬行硯看着林秋娘安撫道,“但是母親,無論是老道的話還是住持的話,都不可聽進去,孩兒的命由孩兒自己做主,卦和簽說了都是不作數的。”
林秋娘看着面前的人,這是她懷胎十月險些難産艱難生下的孩子,讓她不在意關于他生死的傳聞,怎麽可能呢?
見對方沒有回話依舊是一副難言擔憂的模樣,喬行硯只好自己岔開話題:“兄長和阿姐呢,怎沒瞧見他們?還有父親,怎的也沒瞧見父親?”
“溫元昨日啓程去禮州了,文華和你父親也都被聖上傳入宮中。”林秋娘說着,眼底滿是無可奈何。
喬行硯聞言凝眉,神色瞬間緊張起來,他沉聲道:“因何被請入宮中,兄長去禮州又是為何,近日發生了什麽大事嗎?母親,莫要隐瞞。”
林秋娘嘆了口氣:“前些日子靖央的使臣入了城,進宮後不知同聖上說了些什麽,轉而聖上就下旨,說是要選一位世家小姐替朝和親。”
“和親?”喬行硯心生不安感,“和親自古以來不都是皇室公主的職責嗎,與世家小姐有何幹系?”
林秋娘越說面上愁容越多:“聖上說選出的世家小姐最後會被封為公主,如此一來便有資格替朝和親。”
“什麽?”喬行硯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那兄長去禮州是為了?”
“為了找尋你阿姐口中,曾與她情投意合的禮州裴氏。”
“禮州裴氏?”
清河茶館二樓,沿窗望去,屋外的雪還未停,邛安街道上的人遠不及臨安街來的繁華,但依舊不乏有扯着嗓子大聲吆喝的商販。
茶館對面是一間脂粉鋪子,但他從未進去過,哪怕給阿姐買脂粉,他也是直接去臨安街的醉君閣同徐媽媽要現成的好貨。
喬行硯的指尖輕輕敲擊着盛了半杯茶的玉盞,清河茶館不比萬山茶館人多,就像邛安街不比臨安街繁華,此刻二樓只有他一桌,故而敲擊玉盞的聲音也極為明顯。
他看似百無聊賴地望着樓下的行人,實則心中有多慌亂只他一人知曉,劉元青與張恒便是在此刻一同到達的。
“這天真是冷死了,披狐裘都遮擋不住半點寒風,馬車簡直聊勝于無,風直直地透過簾子吹到我的臉上,真該讓府上換轎子了。”
喬行硯瞧見在樓梯上冒出一個頭的張恒正在皺着眉抱怨,随後是将狐裘抱在懷中的劉元青開口。
“你這話要是讓我父親知道了非得狠狠教訓你一番,身為工部尚書之子怎可如此驕奢淫逸。”
“我父親可沒你父親那般,工部的事情不如吏部,與其擔心自己被扣上驕奢淫逸的帽子,倒不如勸勸你父親如何躲過直言旁人驕奢淫逸引來的禍患吧。”
喬行硯放下手中的玉盞,看到二人将狐裘随意地放在一旁後坐下同他打招呼。
“許久未見啊。”上一秒還在抱怨天冷的工部尚書之子張恒剛看一眼對方就又驚呼,“臨舟,你這是修習去了還是渡劫去了,東禪寺不給你放飯的嗎?”
聞言劉元青先是一驚,而後感慨道:“你忘了,東禪寺一年四季都是吃素食,我們嬌滴滴的喬小公子怎麽可能受得了那裏的膳食,怕是每天只吃一口墊着命吧。”
喬行硯有些無奈,但對方說的确為事實。
張恒聞言也覺得當是如此,飲一口喬行硯為他倒的茶後又咋呼道:“那為何不約在品香閣?你不是最喜他家的菜品嗎,為何要約在這麽偏僻的茶館裏見?”
喬行硯看一眼周圍:“文來,子修,我想請你們幫我個忙。”
聞言張子修與劉文來對視一眼,而後又一同看向對方,異口同聲道:“何事?”
喬行硯向二人講述了和親的大致情況,二人聽完後也是一臉疑惑。
張恒端起玉盞只打量着卻不喝,若有所思道:“據我所知,宮內未嫁的公主不是還有宣和公主與明和公主嗎?再怎麽也不會淪落到需要世家小姐來和親的程度吧?”
“這是為何?”劉元青同樣不解,飲一口茶水後思忖道,“聖上莫不是擔憂自己的孩子遠嫁邊塞會受苦?”
“那是靖央,并非暨北,它雖距京都遙遠,軍力不及我朝,經濟卻是上等。其都城建都的經濟甚至能與京都比肩,要什麽有什麽,怎可能是擔憂公主受苦。”張恒咋舌道。
“公主未嫁,也未聽聞有何隐疾在身,更不存在遠嫁受苦的情況,聖上這是何意?那靖央使臣真就答應了?哪怕嫁過去的不是我朝公主亦可?”劉元青凝眉疑惑道。
“他們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和親的公主。”喬行硯将手中的玉盞放下,另外兩人聞言也是一齊看向他,“靖央兩年前便有內庭遭遇刺客的傳聞,消息傳到京都城的第一時間便有人疑是靖央出現了內亂,刺殺事件乃是靖央世子之間為了争奪皇位而鬧出的亂子。事發伊始,周邊各國都在打探靖央內部的情況,但是等了半月有餘,這件事都沒有後續,靖央國主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樣,不僅沒有對此做出回應,甚至照常舉辦了國宴,宴請各地使臣。”
聞言張恒接過對方的話:“這事我也略有耳聞,那段時間我家老爺子每每下朝都唉聲嘆氣的,說是靖央內亂一事未得到确切的答複,駐守邊塞的軍隊遲遲等不到答案,只能前進又後退,最終無功而返。”
“靖央內亂,這是我朝攻打建都的最佳時機,但那時聖上眼中不僅有靖央,還有南蕃。”喬行硯看一眼窗外漸漸變大的雪,眼底滿是愁容,“南蕃與靖央不同,南蕃軍力雄厚,鐵騎與我朝不相上下,且距我朝不過一個平州城的距離。若是我朝貿然進攻靖央,一旦南蕃此時越過平州城攻入蕲川,那攻下京都只是時間問題。所以兩年前,在不确定靖央內亂真假的情況下,我朝軍隊只能退而自守。”
“可現如今不同。”張恒聞言了然,說出對方心中所想,“建都城內刺殺事件頻發,一月前太子薨逝,三世子接替而上,靖央內亂之事已然是板上釘釘,此時無論是建都城中争儲還是我朝借機攻入其中,都需要一個契機。”
劉元青饒是再傻也不至于聽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但自始自終他都沒有說話,只是愁眉聽着兩人分析其中利弊。
喬行硯正色道:“不錯。靖央太子需要與我朝和親來穩固自己的地位,我朝亦可借助和親的機會深入靖央內部,探查靖央情況後一舉進攻。但除去這兩方勢力之外,還有兩方也在蠢蠢欲動。”
“南蕃?南蕃近些日子一直不安分,屢次涉足平州地區,前些時日還在平州散布謠言引發了叛亂,若非裴家帶兵鎮壓,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張恒思索片刻後,疑惑問道,“但除了南蕃,還有一方是誰?”
“争儲的世子們。”喬行硯道,“薨逝的太子就是這四方鬥争中最先退場的敗者。京都城的聖上、南蕃的大汗、靖央如今的太子、靖央的其他世子,現如今和親事宜牽扯到的便是這四方的利益。勝者為王,敗者卻只能将頭顱懸于高臺之上。太子薨逝只是一個開端,靖央的內亂已經到了無法制止的程度,無論最終和親之人是誰,無論最終勝者為何方,和親公主只有死路一條。”
喬行硯于白裘之下握緊了拳,他深呼吸一口氣後看向二人:“子修,文來,你們知道的,我不喜參與黨争,也不管這時局如何。家姐向來處在深閨,與旁的世家小姐也無甚往來。如今聖上下旨要在世家小姐中選出一位品貌兼備的公主替朝和親,我能想到的,各官定然也能想到,怕是都對此避之不及。”
“你是想讓我們幫你阿姐躲過這次和親?”劉元青問道。
“臨舟,不是我不想幫你,只是這如何躲?宮中女眷居于內庭,男子不得入內。你阿姐進了宮怕是直接就入了內庭,我們如何幫?”張恒面上做難狀。
“對啊,這如何幫,總不能讓我倆喬裝女眷混入內庭吧?”劉元青同樣做難狀,随後又看了眼喬行硯,苦笑打趣道,“我看你的面相可比我們扮侍女有說服力多了。”
喬行硯簡直哭笑不得:“我何時說過要幹涉內庭選人。”
“那你想讓我們幫什麽?”對面二人再次面面相觑。
“我想請你們将我引薦給京都城內各世家公子。”喬行硯端起桌上的玉盞,“平日裏我不怎麽出府,所識得的世家公子僅你們二人,如今時局變動,我需要結交更多的人。京中權貴也好,各地商賈也罷,只要能讓他們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即可。”
喬行硯将玉盞舉到二人面前,二人受意同樣舉起玉盞與其對碰,玉盞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二人于疑惑中同對方共飲。
張恒飲下一杯後才帶着疑惑緩緩開口:“這與和親有何幹系?”
“和親的首要是未嫁的世家女子。”喬行硯飲一口茶道。
“所以呢?”劉元青還是疑惑。
喬行硯将玉盞重新放回桌上,沉聲道:“可倘若是已然定親的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