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日光微微傾斜, 在院子裏撥起一陣綠影搖晃。
儲備糧叼着根大自然的饋贈慢悠悠的吃着,灰藍色的眼睛裏倒映着病舍的房子。
屋子裏比院子安靜。
時今瀾的手就這樣落在池淺額頭,冰涼的手背像潑上了層冷水, 而池淺是燒紅t了的鐵。
霎時間, 蒸騰的水汽幻化成白霧, 堆疊濃重的擠滿了池淺的世界。
她感覺她的心跳快瘋了。
過去池淺見過時今瀾的陰鸷,生冷, 狠厲, 聽着她用最平靜的聲音說出讓她最害怕的話。
而此刻, 她依舊是語氣平平, 看不出有什麽情緒, 可就是讓人聽着明白。
她在安慰她。
明明她才是最需要被人安撫的人。
卻擡起手來, 跟人說自己不疼。
時今瀾将她的手抵在池淺的額頭,就那麽輕輕蹭了兩下。
随意的,懶懶的。
同時也是脫力的, 強忍疼痛的。
白日裏,橫在池淺視線裏的手靜默燃燒黑金色的火焰,就像是将黑夜與星光送到了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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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黑做得底色也可以這樣溫柔。
時今瀾将自己的手在池淺額上放了好一會兒,床邊是池清衍愈發沉郁的面色。
他目光沉沉不明的看着自己的孫女,接着咳嗽了一聲,出聲提醒:“咳,半小時後才可以取針, 沈小姐不要亂動。”
這話是對時今瀾說的,也是對池淺說的。
池淺聽到聲提醒,瘋狂的眨巴眨巴眼, 全然忘記了這個地方還有第三個人存在。
而且那個人還是她爺爺。
當着長輩這樣親昵,是不是不太好?
時今瀾對這件事不以為然, 在池清衍出聲提醒後,淡定自若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池清衍就這樣看着這兩個人,語氣跟面色一樣沉沉:“沈小姐現在的脈象還算平穩,治療方案的轉變也沒有引起殘留在體內的毒素反噬,暫時可以放心,只看今天晚上的情況了。”
池淺反應難得迅速:“所以今天晚上很關鍵了!”
“嗯。”池清衍點點頭,“現在沈小姐的治療方案沒有之前溫和,夜間人體處于放松戒備的狀态,沈小姐體內餘毒未清。我之前說過,這東西很會挑時機,所以很有可能會在今晚發作。
“沈小姐既然這麽要求了,想必也能承受得住。”
“我會的。”時今瀾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池淺聽着,也跟着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警惕:“爺爺放心,到時候有什麽萬一,我會立刻去喊您的。”
“你先不要急,要看情況。”池清衍擡手,跟池淺仔細講,“發熱是正常反應,說明沈小姐體內的氣息再重新組合,并不要緊。一旦沈小姐像上次那樣發冷,你就一定要來找我了。”
“我記住了。”池淺認真點頭。
池清衍還記得當初他讓池淺守着時今瀾時,她不情不願的勉強樣子。
這孩子沒一點心機,更不會掩飾自己,現在跟過去的對比太過明顯。
池清衍眼神黯了一下,看着池淺這幅樣子,目光更深:“沈小姐的藥早上是不是煎好了,你去熱一熱,端來讓沈小姐服用吧。”
“好。”池淺點頭,也沒看出池清衍的用意,利落的就走出了病舍。
而池淺看不出來的。
時今瀾卻可以。
池清衍目不轉睛的看着池淺離開的背影,一雙眼睛從門口追到窗戶,直到池淺的身影走進廚房,消失在他的視線。
老人深邃的眼睛藏着時間流過的痕跡,漆黑而厚重。
池清衍不緊不慢的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對時今瀾道:“我應該沒有給你講過淺淺的事情吧。”
“沒有。”時今瀾輕搖了下頭。
但她知道池淺是池清衍領養的孩子這件事。
跟阿寧取得聯系後,她就把池家調查了個清楚。
其實時今瀾也沒有費太大的力氣。
池家的構成很簡單,就只兩口人,還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池淺是怎麽被池清衍收養的,時今瀾并不難想象。
她有先天不足,池清衍又是醫生,大差不差是個被遺棄又得救的故事,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類似的故事。
“淺淺是我撿來的孩子。”池清衍随即開口,“與其說是撿到的她,不如說是她媽媽還有點良心,把她遺棄在了我家門口。”
“那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風,門被刮開了。我出去看院子的時候,就聽到了一個娃娃的哭聲。那哭聲真的很弱,就好像跟風卷着,要飄走了似的。”
說到這裏,池清衍有些不忍,頓了好一下才接着跟時今瀾講:“淺淺因為哮喘,小臉憋的通紅,真的是快要死掉了,我就守着她,給她施針,喂藥,熬了三天三夜沒合眼,才把她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
池清衍的敘述跟時今瀾的推斷相差無幾。
可不知道為什麽,當時今瀾聽到池清衍描述池淺當時的狀況,心口猛地抽了一下。
現實跟池清衍講述的故事都在告訴時今瀾,池淺現在是活着的,活的健康快樂。
她有着一顆笨蛋一樣善良的心,陽光跟她同源,沒有人會覺得太陽也曾會落下。
可在她與池淺素不相識的二十多年前,這個人差點再也無法與她認識。
這麽想着,時今瀾輕皺了下眉。
她覺得自己這個的想法實在是無病呻吟。
這時的時今瀾還不明白,這是她貧瘠的土壤生出的名為“共情”的感情。
她占據高點二十多年的理性正在慢慢的下落,裂開了縫隙。
“別人嫌她有病,不要她,可她是我的寶貝。這輩子就算是她不嫁人,我也有能力養她一輩子,哪怕是我日後先一步離開她。”
池清衍語氣堅定,眼神裏是在提起他們家淺淺就不由自主會露出的溫柔。
他接納池淺喜歡女孩子的事實,也一早就為了池淺鋪好了未來。
“她被人遺棄過一回,我是絕對不會讓她再經歷第二回的。”
池清衍說着,擡頭看向了時今瀾。
他蒼老的眼睛像只鷹,尖銳鋒利:“您說是吧?”
時今瀾神色未變,明白池清衍的意思。
——剛剛她的行為讓池清衍覺得不安了。
——他們有過約定,她不能把池淺牽扯到她的事情裏。
她引以為傲令人羨豔的家世門第,那麽多人拼了命的都想要擠進來的地方,也不過如此。
甚至在池清衍的眼裏,都比不上海島的一絲一毫。
她們始終是道不同。
可就是這樣的清楚明白,時今瀾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
她只是不想讓池淺難過。
甚至于,這種不想跨過了她爺爺給她設置的禁锢。
那一瞬間的感同身受,來的無比真實。
哪怕是疼的再沒力氣,時今瀾也要擡起手來。
別難過。
替她難過不值得。
樹影被風吹的缭亂,蓋住了房間裏的光亮。
沒人注意到,那放在床上的手緊握了一下。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時今瀾因為池淺的事情産生情緒。
好似失控。
時今瀾冷靜的,克制的讓自己的理智重新占據上風。
她平靜的看着池清衍,對他剛剛說的話表示贊同:“您說的對。”
她是一定會離開海島的。
她一開始的計劃也沒有要在海島留多久。
既然是要走,就應該走的幹脆,不應該在這裏留下什麽。
池清衍最後那句話說的是對的,池淺不應該被那樣對待。
池淺該是在陽光下,永遠開心燦爛的那一個才對。
這樣對她們才是好的。
可……
到哪裏都有太陽不是嗎?
她既然不會在這裏留下什麽,那為什麽不能帶池淺回去?
時今瀾不知道自己從哪裏冒出的這個想法,偏執與占有欲蜿蜒曲折的伸出它的藤蔓,從她腐土泥濘的世界爬了出來。
這種想法就像只吐着信子的蛇,不明目的,猙獰可怖。
即使理智告訴時今瀾,池淺跟她不是同類,不能為她所用,也不會帶給她任何利益。
可是她依舊在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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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海島安靜。
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似乎是在迎接晚歸的主人。
時今瀾今晚睡得比平日都遲,她拿着池淺給她的手機不斷敲擊着屏幕。
噠噠的聲音細微而清晰,池淺翻了幾頁書,聽着聲音忍不住偷偷看去。
房間昏黃的燈光下,時今瀾低垂着視線,神态認真。
池淺覺得她這應該是在跟她手下的人商量什麽事情,靠着枕頭的身形筆直又松弛,生人勿進的氣場随着她微蹙的眉心增大,可怎麽樣都不會讓人覺得她遇到什麽很大的困難。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池淺卻覺得跟時今瀾隔得很遙遠。
她此刻的專注滿是從容,輕描淡寫配上無形中散發出的矜貴,讓人足以忽視她此刻穿着的是幾塊錢一件的棉布睡裙。
池淺偷偷将自己的視線收回到書上,心想大概時今瀾回到時家也會是這樣一個樣子。
只可惜,自己不會看到了。
池淺的心裏無端冒出t一絲惆悵。
那種想要趕緊完成任務趕緊走人的想法不知道什麽再也沒有被她想起。
“你這一頁,好像從剛才翻開就一直在看。”
池淺還沒來得及嘆氣,時今瀾的聲音就從她耳邊傳了過來。
“啊?”池淺一怔,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書,發現好像還真是這麽一回事。
時今瀾瞧着身旁人心虛的模樣,眼睛幽幽的彎了一下:“池小姐,一心不可二用。”
“我沒有……”池淺嘴硬,她才不會承認自己在偷看時今瀾,“就是,不好懂。”
“這樣啊。”時今瀾似是相信的點了點頭。
她不緊不慢的将手機息屏收起,眼睛始終平靜無波的看着池淺。
直到池淺心裏打的鼓咚咚作響,她才不做拆穿的收了回來。
“睡覺?”時今瀾問道。
“嗯!”池淺猛松一口氣,在看着時今瀾躺下後,利落的拍滅了牆上的開關。
星光散落在漆黑的夜幕,海島只零星的亮着幾處燈光。
整座島都陷入了沉睡,池淺卻沒敢讓自己睡得沉下來。
懵懵懂懂的,池淺感覺自己好像睡着了。
眼前是一片湛藍無邊的天,她踩在雲上,恣意的在天空中穿行,似乎世界都是她的。
池淺覺得完成任務的快樂也不過如此了吧,輕輕一躍,要從這朵雲跳到另一朵。
可這一次,她卻失手了。
原本瞄準的雲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不見了,她失去了落腳的雲,直直從空中跌落下去。
風聲冷冷的刮過池淺的耳朵,失重感像是要把她的靈魂從□□抽走。
她拼命的掙紮,不知怎麽的想到了時今瀾跳崖的感覺。
時今瀾也會有這樣無助的感覺嗎?
這樣的想法從池淺腦袋裏閃過,接着她就感覺被人抱住了。
冷風中溫熱的感覺格外清晰,清香氣自那懷抱中飄散而出,一下就穩住了池淺下墜的身體。
也穩住了她的心神。
明明沒有着地,池淺卻已經感覺自己安全了。
她被人抱着……
不對。
幾縷從現實中穿插進夢裏的感覺貼在池淺的腰上。
她感覺自己好像是真的被人抱住了。
清晰的熱氣越來越明顯,沉沉遲緩的撲在池淺單薄的後背。
她猛地睜眼,轉頭看去,呼吸急促的時今瀾就撞進了她的懷裏。
月色從對面的窗戶落進房間,朦胧的光源下時今瀾身上的火焰騰騰燃燒着。
只是這一次不是吞噬掉星月的黑色。
而是銀灰色。
好像千萬星光閃爍,要将黑夜驅逐。
池淺從沒見過這樣的火焰,呼吸都輕了下來。
她不知道時今瀾現在是怎樣的狀态,好像有一場夢魇闖進了她的睡眠。而時今瀾被高熱燒得面色慘白,蒼白的唇瓣一張一合,似乎在說着什麽。
月色朦胧,池淺像是受了撒旦蠱惑的人類,俯身朝時今瀾靠去。
可等她湊近了,聽到卻是時今瀾在喊:
“阿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