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白色病房內。
剛送走了衛風沒多久就迎來了位不速之客,李棋在護士換藥時被迫傾聽了對他“父親”豐功偉績的傾慕之心。
據那小護士說的,衛風平民出生,自小被送入基地訓練,帶着他的“狼牙”小隊這只毫無背景的隊伍披荊斬棘沖雲破霧,又說他單槍匹馬一人一刀掃平栖洲最大的販賣組織...後面李棋發呆去了,沒認真聽,只聽到他後來機緣巧合下救了基地院長的兒子,因為能力突出被予以重任,在基地裏地位斐然,可惜當初一起的隊友如今只剩下一位蘇什麽的還在基地了。
現在還能想起那小護士通紅的臉蛋和繞他病床一周的吃瓜群衆,就是角色扮演猩猩的那群人,連連點頭滿眼敬佩的樣子,等科普完衛風的精彩事跡,李棋已經兩眼空空心如死灰,只想盡快結束這一切,卻又被十多雙八卦的眼睛盯着要聽他“生母”與衛風的故事。
“其實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面露尴尬的小孩猛然壓低聲音,“那是一個萬裏無雲的日子...”他只好現編一個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滿足人類奇怪的欲望。
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衛風為什麽走的時候不鎖門。
唐八全氣勢洶洶的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被人群擠的顯得異常狹小的房間,外圍是一圈穿着白大褂的護士醫生,裏面一圈是穿着洛鷹制服的年輕傭兵們,最中間是躺在病床上,喝着一位傭兵喂的瘦肉粥,神情凄慘的李棋,而除了小孩,衆人臉上都有一種恍惚的樣子,眼裏卻隐隐透着詭異的亮光,眼角眉梢的三分期待三分不忍三分震驚和一分糾結看得唐八全一愣一愣的。
“喂!”一聲叫喚讓所有人魂魄歸位,看見是唐八全進來了全都如夢初醒般帶着呆滞的神情散開,幾個年輕傭兵看見前輩甚至都忘了示意敬禮。
“沒禮貌的小鬼!”唐八全咒罵幾句,病房好不容易空曠下來,李棋正一幅悠哉悠哉的模樣拿起水杯喝水,看見唐八全了一點都不意外,反而招手讓他身後的胖瘦二人組搬條凳子坐下。
剛要去照辦的胖子被唐八全狠狠揣上膝窩,“你是不是蠢,叫你拿你就拿?!”
“哦。”胖子委屈。
“你去。”轉頭使喚瘦子去取椅子。
坐好的唐八全裝模做樣舉起病房裏的茶壺給自己倒上一杯茶,正想宣誓一下在自己地盤上的主權。“你不怕那茶水裏下了藥。”雲淡風輕的聲音,硬是讓三人組變了臉色,端到嘴邊的茶杯頓住。
這讓他們想起來一些不友好的記憶。唐八全至今都在被嘲笑栽在一個小孩手裏,還好他消息封鎖的快,不然早成了全院的笑話。不過那是衛風兒子,他早找衛風算過賬了。
雖然結果并不美好,他肋骨今天還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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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還敢和我提這個?!”唐八全向來坦蕩,技不如人,栽了也不真的計較,只是這小鬼居然還敢提!本來還懷疑消息真實度的人,現在确信這張嘴絕對是衛風親生的。
“你是怎麽下的藥,我們防備的很好啊?”好奇的瘦子率先提問。唐八全也想驗證自己的猜測,于是沒有開口阻攔,只是瞪了左護法一眼。
“是不是你們去廚房找廚師換餐的時候在酒裏下了藥?”胖子推斷道,這是他們事後仔細詢問得出的結果,但廚房裏酒桶衆多,也不是每個傭兵都喝了,就像瘦子就沒有喝,這推斷不成立。
李棋搖搖頭,“我們是在儲水箱裏下的藥。”那天趁着祁秦和喬婉與廚師争吵吸引了大量目光,喬玥以想要洗漱的理由套出船上儲水箱的位置,再由李棋将藥下入。由于黑船規格較小,海上淡水資源珍貴,一般乘員是沒有經濟實力購買的,能暢喝的只有和黑船一夥演戲的傭兵們了。
“可是那段時間怎麽确保每個人都喝了水?”唐八全問道。
“所以我們在油桶裏放了鹽。”
“怪不得。”因為黑船後廚的環境是在堪憂,那桶油上浮着不知道是什麽的殘留物,李棋便想出這個法子。中午的菜鹹上一點也是沒有人去懷疑的。
恍然大悟的唐八全暗罵自己居然看不透這種小動作,身後二人組也陷入沉默。
“不愧是衛風的種。”唐八全頗為陰陽怪氣的說,“這點小把戲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
“所以你找我什麽事?”李棋是戴上了衛風兒子這個頭銜,但真不真的自己心裏清楚,不能太高調,真鬧出事來,衛風保不保自己還難說。
“來看你順便要回我的刀。”高壯男人自顧自的挨近觀察李棋,“這眼睛和頭發真是和衛風一個色啊。”
他的眼睛和頭發是随了媽媽,和那個家夥有什麽關系。李棋不想回答,從枕下拿出那柄鑲金匕首,還有些不舍的遞給唐八全,一起用枕頭壓着的還有祁秦留下的鐵塊項鏈。
“呦,還舍不得上了?”從小孩手裏拿走匕首,低眉看着,似乎藏着不明的情緒“這可給不了你——不過你也會有的。”把失而複得的匕首收回腰間。
“對了,明天早上來找我,懸證樓三樓。”
“?”李棋露出疑惑的眼神歪歪頭。
“把你賣了。”唐八全扭頭戲谑的打了個響指,說罷帶着兩個跟班離開。
此時已是午夜時分,半靠在白床上,右手被石膏牢牢固定在半空,讓褶皺白病服下左斜的身體顯得格外瘦削,肩胛骨頂起一小片布料,像嚴冬裏屋檐上凝結的冰片,鋒芒畢露又脆弱易碎。仰躺大半天,又應付許多人,身體處于疲憊的狀态,思想卻不合時宜的活躍起來,仔細又空泛的回想了許多,許多記憶已經藏殁于死海裏,再掀不起一絲波瀾來,又有一些橫沖直撞,直鬧的人不得安寧。就算閉上眼,稀零破碎的月光卻沒有被眼皮阻隔在外,似乎要闖入他的夢境一般萦繞不去。
索性起身,鮮有情致的把石膏帶吊在脖子上,走向那扇方方正正的窗,那方寸大小的窗戶望出卻可以看到整個月亮的乾坤,看着這滿天星辰,方才覺了自身的渺小,湛湛黑天,半個月亮,萬籁俱寂中他不過是蒼狗中的一員。把那根黑鏈舉起,鐵塊搖墜在月光下呈一種奇特的瑩瑩狀,似有皎潔的白光穿透這黑漆的塊狀物,直直照到他的眼中,這才發覺那鐵塊上有點點凹陷,像石子碎一樣密集又平泛,配上白茫茫月光的背景,像是俯瞰月球時可以看見的大片隕石坑,此刻将自己縮小起來,凝成一個小鐵快,觀察這人間。
第二天一早,生物鐘準時叫醒李棋,這時朝陽如火球一般從遠處山頭上騰躍起來,漫天雲彩被染紅的如同姑娘春心萌動的臉頰,簡單檢查一下傷口,手臂內側的刀口已經愈合大半,護士對這樣的愈合速度非常震驚,還是在李棋知道自己身體的特殊而謊報了受傷時間的情況下。
在護士的指引下他到達了懸證樓,是一棟的裝修精簡的白色大樓,目測有八層左右,正對門口的是一座金色雕塑,是一位帶着老式貝雷帽,身穿不束腰風衣的中年人,那衣擺随着一前一後向前走動的動作呈随風飄揚的形态,看得出雕刻者非常用心,褶皺的起伏恰到好處,面部寥寥幾筆也栩栩如生,鷹鈎鼻薄嘴唇,讓人感覺被猛獸盯上而背後發涼的眸子,又有着和悅的神情和上揚的嘴角。
李棋不禁多看了幾眼,迎着朝陽走進敞開的大門,一路上只有幾個步履匆匆穿着不同服飾的人擦肩而過,一樓大廳布置的很粗糙,四處立着腳手架,似乎在裝修的樣子,二樓是檔案室,自樓梯左右各有十來件緊閉的棕色大門,三樓就是一間間辦公室,只有及個別的是開着的狀态,裏面也空無一人。每扇門上貼着名片,一間間找過去,只有幾個名字引起了李棋的注意力,找到印着唐八全三個字的棕門,微微開了一條縫,推開門,看見一個高壯的身形站在大開的鐵窗前,不知道在看什麽。
李棋環視這件極具唐八全風格的辦公室,什麽都沒有,除了一張普通的辦公桌椅和角落裏一箱不知道什麽牌子的啤酒。
“臭小子,怎麽不敲門。”唐八全頭都沒回就訓斥道。
“你知道我來了。”李棋回答,是肯定句。
“我就算知道你也要敲門,這是紀律!算了,以後有的是機會教訓你。”唐八全轉身從那桌子的抽屜裏抽出一張白紙狠狠排在桌面“過來,寫了。”
李棋拿起那張紙看,是一張簡單的賣身契,填完之後他就隸屬于洛鷹基地了。
拿着這張在外頭能哄搶出千金的輕紙,他沒有多做猶豫而是迅速填完,只是在姓名欄上停頓了一下,寫下衛七兩字,把筆放下,像是喝了一口水一般沒有任何把自己賣了的緊張感。
“這名字,衛風也太不負責任了吧。”唐八全感慨“怪不得還要你來簽這協議。”
“賤名好養活。”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完,李棋問“什麽意思?”
“基地只收兩種人,窮人和有錢人。窮人簽這份黑字協議,有錢人交高昂費用。嗯,簡單來說就是權利少,待遇差,懲罰重。”唐八全用憐憫的眼神觀察李棋,卻失望的沒看到任何情緒起伏。
李棋并不意外或失落之類的,用一份協議控制住他是最好的法子。
“不過在衛風隊裏也沒什麽特權可言。”唐八全收回眼神又走到那扇窗前,“那順便給你介紹一下這個基地。”聲音遙遙順風飄來“看到樓底下那個塑像了沒。”
“嗯。”
“那是衛風的老師,和院,也是洛鷹的第一任院長。”不等李棋驚訝,他接着說“和院創立洛鷹的本意是給窮人孩子或者孤兒建立一個保護所,那可是個混亂的時代,大戰剛剛結束,各地風波不斷,多麽興榮的家族都能輕易覆滅,更何況那些命如蝼蟻的孩子們。創立初期也是非常艱辛,但是受到了當時那任祁家家主的青睐,幫襯不少。這個基地,那時還只是個小團體。,十多年過去,那群孩子長大了,又陸陸續續收了新的孩子進來,那時洛鷹已經是個不小的組織,還是一個不忘初心的洛鷹。”
“後來呢?”
“後來又過了十幾年,祁家積弊不少,商戰交鋒中險些破産,便求到了和院頭上來。由于多年大戰,那是一個崇尚武力的時代,祁家希望可以借發育成熟的洛鷹形成一條新的産業鏈,由祁家造勢,讓家族子弟通過繳納大量學費來經受訓練,祁家作為股東,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和院同意了?”
“當然沒有,但和院那時候已經老啦,三四十年過去,大權早就交付了他人,還是如了祁家的願。從此洛鷹成了家族子弟進修的游樂場,平民子弟深陷的噩夢窟。”
李棋陷入沉默,當兩種處于完全不同的階級的同齡人混在一處,尤其是在惡欲燃燒最不加遮掩的青少年時期來說,對劣勢的一方和地獄沒什麽區別。
“再後來,和院便隐居起來,直到一天在垃圾堆裏撿到那時比你年紀還小的衛風,和院以古稀之年回到洛鷹,專心教導衛風,同時竭力制止內部階級的分化問題——當然不會有很大成效,但只需一點,我們這些小孩就能好過許多。”
“你們?”注意到唐八全用詞的李棋問道。
“對,我和衛風是一個時段進的洛鷹,我倒黴些,沒被和院親手教導過。”
後來的事李棋昨天就聽過了,估計是和院去世後,衛風進入狼牙小隊,開始他的傳奇人生。
“衛風也算不負和院的期望了。”唐八全微微擡頭,陷入一種感懷的狀态裏,很快又恢複過來,揮揮手“行了,聽了我這麽多故事,快走,下午要去學和樓訓隊。”
拿着唐八全給的牛皮袋,裏面是一張飯卡,一張地圖和刻着寝室號的鑰匙走出懸證樓,經過那座金色雕塑時,微微頓步,仰頭看去,和院還是在陽光的沐浴下邁着大步,如鈎般的眼睛像是盯着前方又像是穿破玄空落在他身上,嘴角上揚。
心裏有莫名的觸動,李棋敬佩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卻成為不了這樣的人。
但他此刻還是學着那雕塑一樣大步向前,少年永遠氣焰洶洶,風裏夢裏滿是不饒的欲望,對于未來的艱險阻難,他此時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