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會審

會審

一轉眼就七月了,好快啊,也不知道哥哥過的怎麽樣。少年撐着下巴,面朝陳黃的磨砂玻璃窗,給窗外高樓和榆樹蒙上一層厚塗的淡黃色顏料,只能看清些蓬松輪廓和青白的色塊,模糊厚重卻溫暖。一窩麻雀前些天破殼而出,從赤裸濕漉的雛鳥長成黑色的毛球,隔着窗也能聽見叫着正歡的啾啾聲。

陽光灑在少年筆直的鼻梁和平橫的嘴唇上,半邊暴露在光下的面孔連絨毛都看的一清二楚,另一半藏在背光的陰影中,縷縷流光溢在發絲和眼眶周圍,黑色瞳孔的深處映上金色的火焰,正無聲燃燒,空曠教室中浮動的微小粉塵此刻也懸停下來,像是不願打擾這一幕。

不過鐵石心腸的蘇老師是不會被輕易打動的。

“阿七。”

直到孫和輕輕戳李棋手肘,李棋才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在叫他。

那次典禮結束沒多久,他們每個人都被要求取一個代號,按照衛風的話來說就是“你們的名字到畢業為止将失去意義——前提是你們能順利留到畢業。”

不過失去意義的只有名,姓依舊保留着它的作用。

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實。

讓李棋松了口氣的是,沒有真的要叫他八年的007,最終還是改成了阿七。

被啪啪兩下教鞭敲擊講臺的聲音驚醒,李棋站起身來。

他們的課程落後了半年左右,最近在猛補,從朝霞坐到日落。他們要學的課程很廣,上有天文地理歷史外語下有槍支炸藥野外生存,總之是又多又雜,每年末還有定期考核...簡單來說就是期末考試,不及格就找你麻煩。

“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是什麽的關系。”

“......”

“北極星仰角和緯度的關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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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爬時最好的打結方式。”

“這個...是...額什麽...禮。”李棋皺着小臉努力回憶。

身邊孫和把一疊高過腦袋的書翻的嘩嘩作響,三個問題問完了還沒找到對的那本。

“坐下。”蘇患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盯着李棋的小臉。

李棋端坐釣魚臺,面不改色。

“把這三個問題和答案抄上一百...算了,十遍。”又嘆一口氣,糾結到“哎,五遍吧,明天交給我。”搖搖頭接着說“當年你們衛隊的課程可是沒有一門是第二名的,你們這群年輕人啊,不要以為這些東西沒有用...”

話音戛然而止,李棋知道這是下課了,一旦下課,這個蘇老師不會在教室裏多留一秒鐘。

“呼—”李棋倒在座位上長抒一口氣。還好下課了,不然肯定逃不過——

“你說你惹他幹嘛。”霍爍上課上的腦袋昏昏,伸個懶腰趴在桌上,聲音從手臂裏傳出來悶悶的,“到時候又念念叨叨的,煩死了。”

這個蘇患是“狼牙小隊”裏除了衛風唯一一個還留在洛鷹裏的人,早年受了暗傷,現在轉為文職,被衛風請來為他們講課。

用喬婉的話來說,就是這個蘇老師哪哪都好,就是太唠叨了,三十不到的年紀活的比李院長還有老人味。

保溫杯裏泡普洱,衣櫃只有白襯衫黑褲子,最愛做的是拿着老破收音機逛大路和回憶往昔,常年口頭禪是“你們這群年輕人啊。”

“對不起啊七哥。”孫和低着頭沖李棋道歉。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知道孫和貫會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李棋拍拍他的小腦袋。

站起身準備離開,這個教室現在專給他們上課用,畢竟要把那麽多書搬來搬去實在麻煩。

“叮咚!”一聲輕響從坐在最後的姜以儒身上傳來,大家動作都停下。

這鈴聲是屬于衛風和學院方面與隊伍通訊的信號。

李棋突然想起來,自從上次要取代號的時候衛風大發慈悲的出現了一次,接下來就和失蹤了一樣。倒也不是想念他,主要是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打到他賬號上。

姜以儒把通訊器取出,神情微愣,擡起頭對李棋說。

“找你的。”

懸證樓門口。

和院的雕像和上次一樣挺立着,走進大廳,幾個月沒見,裝修是從毛胚到精修的程度,紅地毯從臺階鋪到大廳,金屬等身立像擺放在角落,牆上多了幾塊用複雜的藝術字體簽署着的大型壁畫,花籃放置在旋梯的兩側,沿着樓梯上行,牆上挂着一片照片牆,其中一幅讓李棋停下了腳步,畫面上是兩名西裝革履的男人握手的定格瞬間,其中一個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

四樓的布置要嚴肅莊重許多,像從前李家的訓誡室或者何家的祀堂,李棋都沒少去過。

壓下不好的預感,輕敲405號房門,沉悶的敲擊聲在空蕩的走廊中回轉。

“進來。”冷峻的男聲。

推門,房間裏人很多,頗有八堂會審的陣仗,冷面男人坐在中央的位置上,第三次見了,李棋掠過眼。

右後方站着一臉糾結的李院,檀木桌前是上次在食堂打過的王幺,身邊站着一個身着華麗的貴婦和大腹便便的和王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中年男人,後頭還有上次幾個一起的跟班。

另一邊是許久不見的唐八全和剛剛才見過的蘇患還有幾個幾個沒見過的陌生面孔。

“祁總,您可得為我們家王幺做主啊!”那豐腴的貴婦人裝模做樣的用手絹擦拭眼淚,“雖然這孩子我們是寵了些,但您也算是看着他長大的啊,哪裏有那種壞心思了!”又抽搐兩聲“可憐我小兒啊!一回家鼻青臉腫的,嗚嗚哪裏受過這種委屈啊!”

原來是這事啊,過這麽久才來找麻煩,差點忘了都,李棋眼神微動,但這種場面似乎不需要他出手。

“王家老幺不是出了名的纨绔嗎。”唐八全抱臂站立,語氣不屑,“怎麽不問問我家孩子呢,諾,你說說看。”

李棋擡眼看唐八全,趕巧對上視線。

“說什麽?”李棋一副疑惑的模樣,無辜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移向王幺時眼神狀似不經意的微微下移。

王幺下體一涼,下意識攏閉雙腿,貴婦看自家兒子沒出息的樣子,長甲片狠狠掐上一把。

“啊!”王幺趕緊喊“你忘了?!你...”

“哦哦哦。”李棋恍然大悟的說到“我想起來了,我就說你這麽眼熟呢。”腦袋一歪,眼神純真“原來是打過啊。”

“你!”王幺氣得胖臉通紅。

“祁總你看!他承認...”貴婦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說,你還沒賠我飯錢吧!”突然想起來似的,李棋眯起眼看他,“一共八百九十三點五布琅,給你抹個零,給九百布琅就行。”

先發制人!好招術,貴婦手帕都揪緊了,原本以為就是個小屁孩,沒想到如此不好對付!

“那頓飯怎麽可能那麽貴?!”都抵上他一個月零花錢了,“媽!你看他!”話音剛落,啪的一聲就吃了一個巴掌。

王幺捂住臉委屈的看着母親,不是說來給他找回公道的嗎。

“你看他承認他把我們小孩飯給打翻了。”唐八全立刻告狀。

“祁總!”一時間所有目光都看向祁郁琅。

祁郁琅還是那副冷然的模樣,眼光掃過李棋和王幺。

“祁總。”這次是那中年男人開口,明顯沉穩許多,“犬子和這個孩子,叫衛七是吧。”挺直的腰膀讓脂肪堆積的腹部突出像座小山丘,“聽起來都有道理的樣子。”

“但——根據洛鷹的規定來說,簽訂黑字協議的學員。”眼神落在李棋身上沾上蔑視,“鬧事該逐出基地,免得讓學院管理失去威信。”

“協定上說的是主動鬧事。”一直沉默的李院出聲打斷,“并沒有證據能證明衛七是主動鬧事。”

但這一點反而讓王家氣焰更加嚣張,如果次次都能讓那群下等人撇清幹系,洛鷹就不會成為下等人的葬身之地,每年也收不到一大筆不菲費用了。

衛風的兒子,不過是下等人生出的下等人,更加低賤。昨天衛風已經離開基地,何況他還有靠山。

萬無一失。

“我們有人證。”王父笑的和藹極了,帶上一層假面,指向站在身後的那群人,“這都是好孩子,我相信他們是不會撒謊的。”

“對...對!”是那天為王幺擦鞋的瘦男孩,“就是衛七先挑釁的!”

王父仰起下巴,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也沒有證據能說明不是王幺先鬧事的吧。”蘇患笑的更加和藹,和上課時不同的是他雖笑着,瞳孔卻毫無笑意,殘忍到幾乎讓人毛骨悚然。

王父遲疑了,有些畏懼的躲過與那雙可怕的眼對視,在妻子催促的眼神下微微低下頭。

要是他上課也這麽笑,我絕對不發呆。李棋不受這種風卷雲湧的緊張氛圍影響,思緒翻飛。

“這麽說,你是不相信王家的誠信了?”這時門被推開,一道聲音傳來,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眉眼平平,面容白皙身段很好,保養的精致,每根發絲都仿佛翹起在最完美的角度,雞冠紅束腰上衣,黑皮褲加尖頭鞋,面色傲慢刻薄“還是說,你不相信祁家的誠信?”

他是不是發蠟噴多了...好沖,李棋低頭,默默用食指掩住鼻孔。

“我倒是不知道,魯公子什麽時候可以代表祁家了?。”見到魯四出現,蘇患還是笑着的模樣,唐八全臉色陰沉下來。

“這些人證可是用祁家人手找來的。”魯四用手指掩住嘴角笑道“那天正好和祁家主喝茶,家主聽了居然感興趣,我就提了一嘴。”

王父聽了喜色浮上面頰,愈發像一坨打上紅色墨印的豬肉。他原只是想對祁家主身邊紅人表忠心,沒想到魯四比他想的還要受重用,竟讓王家在祁家主面前露臉,那說不定這次...有救了!。

不過這賤民也就是靠有個好姐姐得了祁家主青眼,不然,等他王家重回巅峰,這人給他提鞋都嫌髒。

“姜...”蘇患身邊的年輕人沒說出口就被蘇患制止。

這是有備而來,不能再牽扯更多人進來。

“魯四。”祁郁琅開口,眼光落在魯四身上如陣陣寒刀。

“祁總。”魯四有後臺自然嚣張,雙手叉起,像只戰鬥的大公雞“您雖是在洛鷹說一不二,但不至于高過祁家主上頭去吧?”

“祁将雲老爺子是對整個祁家都有功,可——人死燈滅也是沒辦法的呀!”魯四伸手理理衣襟,好似通過這動作就能變得不一樣,“他的孫子,也是要謹遵家主吩咐的吧。”

祁将雲,好熟悉的名字...讓我想想..算了想不起來,罰站的腿酸,好想蹲下,肚子也餓了...李棋繼續游神天外。

“是嗎。”祁郁琅不可置否,骨節分明的手拿起鋼筆擺弄着,看不出喜怒。

只是魯四感覺好像被一條毒蛇給盯上了,後背發涼。

不過沒一會,祁郁琅輕轉椅子,背對着人群,看樣子是不打算管這事了。

魯四松了口氣,要是祁郁琅執意要保下衛七,他們就白算計了,還好這人對主家還是有敬畏的。

“不如酌情處理。”蘇患低聲對李院說,現在能做出決斷的只有李院了。

“那可要仔細考慮。”沒等李院說話,魯四就不善的咬重音仰聲說,“沒記錯的話,衛風應該還有個私放罪犯的疑名吧!現在,可別多一個啊。”

私放罪犯?衛風果然不是個好東西...真的好餓,瞳孔沒聚集兩秒又發散開。

李院低頭片刻似乎與祁郁琅交換眼神,徐徐開口“既然兩方都承認,那王家賠錢,衛七關三天禁閉。”頓了頓,和氣笑道“賠個飯錢,王總不會小氣吧。這樣,我做主,湊個吉利數字,賠一千布琅吧。”

李棋眼睛閃了閃,一千布琅欸,平均每天三百三十三點三三布琅,以前幹三天活吃不飽還要挨打都賺不到這個的零頭。

賺麻了!

“憑什...”

王幺沒說完就被李棋飛速打斷,終于說出到這裏的第二句話“我願意!”

“普通的禁閉可不行。”魯四翹起小指,插嘴道“得去地牢。”

蘇患臉色沉了下來,恨鐵不成鋼又心疼的看向這些天長高了一些卻依舊矮小的李棋,這次委屈這孩子了,如此懂事,明明都害怕的說不出話,還不願意給他們添麻煩。

真不像衛風的種。

李院有些為難,看向李棋,問道“你呢。”

“我可以。”李棋回複的飛快,生怕到嘴的鴨子飛了。

真是惹人心疼,蘇患眼神都帶上了疼惜。

“但是要加錢。”李棋語速很快,又注意到蘇老師的目光。

好可怕的眼神。

不會是後悔了想讓我抄一百遍吧。

“魯四,你看那筆投資...”出了學和樓,王父跟在魯四屁股後面,啤酒肚凹進去,像一只紅皮蝦。

“再說吧。”魯四優雅的擡手,看着長出一毫米倒刺的指緣,掏出手機給AAA手部spa王子級專業護理發了條預約短信。

此時正好遇見下樓的李棋幾人,見了其中一個魁梧的身影,魯四立刻揮手意識王父離開,理了理發絲又上前幾步,挂出精致的微笑暗送秋波“唐哥!”

“滾。”唐八全一臉嫌惡目不斜視,站到離這個娘炮更遠的位置。

“魯公子有何指教。”蘇患和藹的笑,作為專業外交官開口道。

“我只是來告知一聲,不要和我們作對哦。”魯四笑的很假。

“既然這麽喜歡唐哥,考不考慮叛變。”蘇患頂着唐八全的怒目面不改色。

“唐哥也是你叫的?”魯四用堪比男高音的嗓子叉腰罵道。

唐八全深吸一口氣,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大步離開,像後面有條瘋狗追着一樣。

李棋真的很好奇為什麽蘇患能這麽冷靜,是習慣了嗎?

魯四摸着胸口瞪視他們一眼,看唐八全離開的型男背影眼中帶着癡迷,趕忙小跑追上,沒兩步,又優雅渡步到他們面前,仰起頭,傲視蒼穹的孤高模樣,吊高眼角。

“優秀的男人,是不會被感情拌住腳步的。”

瞥蘇患一眼,又如戰勝的公雞般朝唐八全離開的方向邁着小碎步跑去。

“唐哥~~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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