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失憶
失憶
“滴——”
“別...離開...”
“咕嚕咕嚕....”
意識由湖底慢慢上升,浮動氣泡壓在清藍的景幕上,一點點變成各式的形狀,”啪”一聲爆開,灑出的水沫近在眼前又逐漸遠去,幻化成黑藍背景下紅的血霧,熟悉的力道緊箍他的後背,近在咫尺的面龐上是血還是淚,看不真切,只有遠方的晨曦照亮的一片綠域。
水紋波動又複歸于平靜。
“簡直是奇跡,這樣大力度的撞擊只造成小面積挫傷和中度腦震蕩....術後照顧...”
沉水的大腦漸,白熾光打在眼上有略微不适,嘈雜的聲音不停響起,直到看清了周身景象,才發覺不過是錯覺。
因為這個病房雖然站滿了人,但安靜的可聞針落。
病床上的人睜開了眼,先是迷茫,沒一會清明的眼掃過四周,似是有些詫異。
“棋哥!嗚嗚嗚嗚嗚~~~”
山路十八彎的尾音無異于精神攻擊,李棋擡起沒有儀器束縛的左手按了按頭——
不對。
沿着腦袋從前到後,從左到右——
手感不對,青年臉上一剎那空白。
“哇嗚嗚嗚你終于醒了我怎麽交代啊~~~嗚嗚棋哥你別擔心,頭發我給你留下來了嗚嗚嗚嗚保存完好,肯定能賣個好價格——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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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過于真心實意,手中捏着小撮頭發的江學抑制不住的打嗝,并且很快身心投入新一輪哭喊。
全是感情,沒有技巧。
李棋注意力轉移,冷飕飕的眼神戳在江學身上,而後者一無所知。
“醒了?”
沒有一點起伏的深沉聲音響起,李棋看向立在窗邊,還沒來得及脫下西服的男人,身材高大,面色嚴峻,一開口就讓人沒來的的畏懼。
還有個男人坐在沙發上,是宴會上見過的那位霍總,看着他的眼神像殺父仇人。
沙發另一側坐着個女人,精致到妖媚的五官,卻從骨子裏透出清冷,順直的發及肩,擡眼時銳利,目光落在他身上,沒什麽表情。
窗邊的人和沙發上人有九分相似,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格,紮起的粉發淩亂,眼下淡淡烏青,眼眶濕紅,倔強的緊盯着他的神情讓李棋懷疑自己是不是欠了她一大筆錢。
嚴格來說,是不是欠了這一屋子的錢。
不然,他怎麽有點坐立難安。
護士長推開房門,恰巧看見病人撐着床想坐起來,連忙上前幫忙。
“哎呀!這麽多人還沒個搭把手的!不是說要照顧病患嗎?之前一個個那麽着急,現在人醒了倒不管啦。”
護士長對着沙發上的人道,“患者要喂水的,蘸着棉簽喂。”她是祁家醫院的老人了,背景雄厚,對着不負責任的病人家屬幺三喝四是常事,對病房中的幾個光看着不做事的教訓起來順嘴的很。
霍爍面色難看,抱着胳膊不說話。
“我來!”江學自告奮勇,“我照顧棋哥有經驗,我來...”
“不用...”話還沒說完就被直戳戳的棉簽抵住嘴唇,李棋看見剛剛還滿面不情願的男人站在床邊,頂着張鐵青的臉,端着水杯和棉簽,手筆直的伸着,警惕的與他保持最大距離。
“......”
“對,沿着唇周擦一圈,就是這樣...”
看着兩人互動良好,護士終于滿意,交代了些注意事項就離開了。
門一關上,霍爍立馬丢開棉簽,還用濕紙巾擦了擦手指,冷哼一聲坐下,李棋舔了舔濕潤的唇,又想要說話。
靠着窗沿的西服男擡起眼,露出高聳的眉骨,語氣還是很淡,卻讓李棋聽出點興師問罪的味道。
“多久了。”
沒頭沒尾的話,幾人卻齊嗖嗖的看向被詢問的人,像想得到一個答案或是其他什麽。
“...兩天?”江學偷偷探出頭,面上帶着幾分讨好,沒一會立馬老實,哼着不成調的歌亂瞟。
沒等李棋回答,清冷女人開口,眼中情緒複雜。
“六年了,衛...”
“六年?!!!”
江學大聲打斷她,滿臉震驚,李棋臉上也染上不可思議。
他摸着光溜溜的腦瓜,還是很不習慣,但上次就是剃光了才留長的,所以接受的很快,但——
六年還沒長出來嗎?!
霍爍忍無可忍的拉開房門,把絮絮叨叨着“怎麽可能我沒做夢吧好痛!”的江學一腳踢出去,砰的一下關上房門,轉身徑直朝着病床走去。
一把拽起青年雪白的病服領子,力氣很大,李棋被迫和眼前憤怒的臉近距離對峙,波瀾不驚的面龐讓霍爍怒火中燒。
宴會上一聽聞衛七出現在港口,他帶着人馬趕去,結果只是誘餌,多少次都是這樣!偏偏就這次,只晚了一步被祁秦占領了先機,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他始終不相信那個人會死在狗屁不通的混混群毆裏!
他懷疑,質問,調查,沒有一次得到回答。
可人就在面前了,憤怒卻占據高地,憑什麽?憑什麽他連那個衣冠冢都不敢去,而衛七可以毫無解釋毫不在乎的又一次出現?!
“霍爍!”粉發女人用力掰開霍爍的手,被妹妹摟住,沙啞的聲音帶着顫抖,看着面無表情的青年。
“衛...小七,你說句話好嗎。”她重重的抿唇,帶着薄繭的手心緊握着李棋的右手手背,半強硬的掰開他的手掌,模糊的視野落在那道貫穿傷痕上。
她和喬玥一收到訊息就買了航班來落洲,二十四個小時,她無法入睡,一閉眼六年前的絕望就如附骨之蛆般纏繞着她,心都在抖動,踏上故土的一瞬間,才發覺回憶從未離開,一切都在昨天,她二千多個日頭的逃避不過枉然。
“我...我一直...”語氣哽咽,凝在眼中的一滴淚卻不曾落下,“...很抱歉...”
要是她再警惕一點,要是她再強大一些,要是她沒有貿然上去,小七的右手是不是還能保住,那些事是不是不會發生?
李棋眉頭蹙起,下意識擡手按住她的眼角,喉嚨不受控制的吐出字節。
“別...哭。”
“嗯。”喬婉用力憋回淚珠,刻意的輕松,“我可是你婉姐,怎麽會哭...”
一旁霍爍胸膛劇烈起伏,打開姜以儒擋住他的手臂,一口氣不上不下,大步向房門。
同時,急促的聲音從走廊傳進,一個身影直直推開房門。
“不是說醒了叫我,為什麽不叫?!”
“您需要休息...”
穿着病服的祁秦頭上還纏着幾圈繃帶,身後跟着院長,嘴角淤青未消,其他地方倒沒有異常,焦急的尋找,一下撞進了霍爍眼裏。
兩個大男人同時眯起了眼,在對方的臉上看見相同的厭惡。
“滾開。”
“你先滾。”
話不投機,李棋的角度看不清是誰先動的手,很短的時間內,兩個戰力奇高的男人把病房從小資情調打成敘利亞風調,不知道是病床邊的人看得緊還是兩人打架注意,病床直徑一米內沒有絲毫損傷。
“欸!幹什麽呢?!”護士長聽見響聲跑來,大叫,“病人還在呢,要打出去打!”
祁秦最後一腳重重踢在人小腿上,走到李棋床邊,大手按住摸他的頭,挨近了察看。
霍爍氣得要死,嘴角破了好幾個口,拳一攥就離開,轉身卻愣住,表情幾變,最後停住腳步,讪讪解開兩粒扣子又扣上。
“七哥...”
李棋一邊拿着喬婉削好的蘋果啃,一邊着力擺脫頭上的手,一邊聽江學的小聲撺掇,聞言看向房門口。
“現在不走更待何...好熱鬧啊!”江學看着門口的幾人,由衷感慨。
栗發青年看起來不過二十的模樣,淺色調的易碎感在他身上展示的淋淋盡致,正一言不發的看着病床上的人,水密密的一雙眼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李棋呼吸都屏住了,無意識的緊張,而那人只是走近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通,笑起時眼睛彎的弧度如野草堅韌。
“我...就知道,你肯定,沒事。”
磕磕絆絆的話雖如此,孫和心中卻是濃濃的慶幸,他多害怕這只是誤傳,在外歷練的六年,他總想,既然七哥還沒有出現,那他就替他看這世間的風景,等他回來。
李棋一時無言,還沒說些什麽,面前人就自洽道,“回來就好,真的,很好。”
倒是那個仇人霍總,站姿順條了,面目也乖巧了,一眼不眨的盯着栗發青年看。
“棋哥,我剛剛看過了,前後兩個門,還有三條暗道....”江學小聲的湊在他耳邊細聲密謀,卻不知被好幾雙眼睛盯上。
“小七,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喬婉問,她身上年少的氣質猶存,只是沉穩不少,提議道,“不如去我們的醫院,對腦部康複很拿手。”
她和喬玥這麽多年也有所成就,開的醫院在腦部康複上數一數二。
“不行!”祁秦斬釘截鐵,刻意不看床上人的臉,“祁家的外科在世界是頂尖的,留在這很好。”
“一點挫傷,恐怕不用麻煩頂級外科吧。”喬婉笑裏藏刀。
門外,半夜被叫醒,來給挫傷病人上藥的,常年位居“外科第一”的白發專家敢怒不敢言。
“他身體不好,轉院不方便。”祁秦一口回絕。
“不如去金醫。”霍爍說,金醫是霍家名下醫院的簡稱,“離這近,也不比祁家差。”
祁秦八風不動,“我記得金醫腦科最好的醫生上個月跳槽來了祁醫。”
“......”
“姜氏康複院去年拿了獎。”姜以儒輕描淡寫的補充。
江學拼命點頭,對李棋說,“這個是真的,3D游戲廳網球場跑馬場泡澡堂高爾夫....”
祁秦抱起手臂,微嘲道,“游戲廳?”
“......”
“那七哥好了之後,可以和我一起走,看看山河大川。”孫和溫和笑着,遞給李棋一顆剝好的葡萄。
“不行!”
“不行!”
異口同聲的兩個男人刮對方一眼。
霍爍聲音沙啞,勉強道,“也不是不行,你實在想去,我...”
孫和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接着溫聲道,“七哥,極光很美,雁群南飛也很壯闊。”
李棋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努力的想着什麽,一個一個掃過病房中人的臉,眉頭蹙起又松開,面上流露困惑,聲音如同碎冰碰撞,“好意心領了。”
“但——”
“我不認識你們。”
窗外的雲翳舒展自然,屋內鴉雀無聲。
半個小時後,從霍家挖來的腦科醫生收起儀器,向衆人宣布,“有失憶的可能性。”
“什麽?!”喬婉驚叫出聲,緊盯着李棋,“你....我是喬婉,你看着我的臉,你不記得了?”
李棋輕輕點頭,又一遍掃過他們的臉,在無言的悲涼渲染中,他緊閉着嘴。
喬婉想過很多次,卻從沒想到衛七徹底遺忘,良久,恍惚點頭,“記不得,記不得也行,我...說給你聽。”
“有幾成可能恢複?”姜以儒沉聲問醫生。
“要看患者自己的恢複程度,按患者所言,記憶不清已經持續了三到四年,能不能恢複誰也說不清,也許前一秒忘了,下一秒就能記起來...”
“對身體有影響嗎?”祁秦切聲問。
“目前看來沒有,一般的失憶是腦部淤血造成的,但患者顱內正常,要進一步檢查...”
祁秦心髒砰砰的跳起來,久違的鮮活熾熱,他不敢看衛七,是知道讓人自願留下的幾率微不足道,他做錯了事,怪不得別人,只怕在衛七心裏,在場随便哪一個,即使那個姓江的,都比他重要,他沒有籌碼也沒有把握,能把人捏在手裏。
可現在不一樣了,衛七忘卻前塵,那麽,是不是,他就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把他留在身邊,就算明天記起來要離開,也有24個小時,1440分鐘,幾萬個秒針的敲動,能感受泥濘的心跳。
祁秦無意的點頭,心裏只想着一件事,揮手示意醫生離開,面色冷下來,挽了挽袖口道,“你們請便。”說完無視房內其他人,低頭替李棋扯了扯被子,是個趕人的意思。
氣氛一下冷凝,沒人動作,只有江學偷吃果籃裏的橘子。
姜以儒身體微向後傾斜,靠在沙發背,指尖點着手機的屏幕,“祁總不會以為,我們無備而來吧。”
病房中無聲的氣勢霎然爆裂開來,江學啃橘子的動作一頓,總感覺有殺氣。
話音剛落,走廊裏傳來大批腳步聲,片刻響動又安靜下來,透過門縫能看見相對而立的兩雙鞋,一黑一褐,是姜家護衛隊到了。
祁秦撚好被角,沒忍住擡手在那張臉頰上摸了一下,蜻蜓點水,李棋甚至還沒有感覺,就被吃完了豆腐。
成年男性寬挺的肩抗住幾人越發鋒利的眼神,轉身,面對衆人,壓迫感十足。
“有備而來也好,沒有也罷。”
“今天,沒人能帶走他。”
“祁秦。”喬婉推開凳子站起,直視着他,說,“這麽多年,自大倒是一點沒變。”
“你能保護好他嗎?”
“你能保證不重蹈覆轍嗎?”
“做得到不傷害他嗎?”
吊瓶裏的藥水一點一點滴落,發出細微的聲響。
“我可以。”
幾秒後,祁秦一字一頓的說,荊棘籠自體內破出,綿延悔恨,後怕,陣痛,鑰匙被無解鎖住,喬婉的話像針紮在上面,舊傷複發,這些問題他每個夜晚都在問自己。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如果不可以,憑什麽留住他呢?
如果一切重來的話,他可以嗎?
如果還能機會,他可以嗎?
可以嗎?可以嗎?
前一秒,他還沒有答案,但這一秒,他說。
可以。
哪怕傾盡所有,生命,財富,靈魂。
——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