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生賤骨
天生賤骨
城西郊外的一處清雅別院內,西楚堯正與洛夙在庭院中閑觀落花坐飲茶。忽聽小厮來報,說醉心樓的老板娘求見,話音剛落,人已經到了自己眼前。
昨夜宮中大火之事二人自然知曉,延陵無這一茬确實沖動了,而西緘攸的反應卻是讓西楚堯非常興奮。她也料定延陵無經此必會來找自己,只是卻沒料到會這麽早。
三人也不多話,徑自出了別院,坐上李醉心帶來的馬車,一路飛馳很快就到了天下閣的後門口。
下車進門,一番轉折來到了延陵無的院中。
同時便見院中孑飒抓着飛來的一只信鴿,從後腳處取下一截紙條。擡頭見到三人,朝她們點了點頭。
幾人一同進了房中。房中燃着好幾個火盆,暖融融的,可靠坐在床上的人卻仍然透出一股冷寂來。
孑飒上前,展開紙條,為延陵無念上頭的字,“攸已有察覺,你自己小心。”
孑飒聲音不輕不響,并不刻意隐瞞什麽,屋內的人都聽得見。會這麽與延陵無說話,會這麽稱呼西緘攸的,阖宮上下也不過虛辰了。
“這就是你這麽急找本王來的原因?”,西楚堯看着延陵無蒼白的面色默默開口。
延陵無輕輕點頭,開口,聲音尚能透出幾分虛弱喑啞,“昨夜,我與她本有機會破鏡重圓,可惜功虧一篑,是我自作孽,也怪不得她。我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你們也都聽到了,我現在,只能進沒得退。”
“那你想怎麽做?”
西楚堯很好奇這個剛從鬼門關前搶回半條命的人,面對這盤雖兩軍僵持鋒芒畢收,但随時都會爆發的棋局,下一步會怎麽走。
“這就要借尊夫人一用了。”
延陵無此話一出,西楚堯立時就變了臉色,放在身側的手猛握成拳,眉頭緊皺,眼中殺意畢現!
洛夙适時得握住了西楚堯的手,轉眼安定于她,且聽聽延陵無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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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無聽到了西楚堯的心意,啞然失笑,“聽聞王妃是醫學世家出身,從小就遍讀各類醫書,包括一些失傳已久的醫術技藝都識得,可謂醫毒雙全。”
洛夙聽完淺淺一笑,“過獎了。只是家父藏書甚多,我兒時閑來無事,随意翻閱罷了。”
“王妃不必謙虛。其實我也不需王妃為我做甚,只需稍稍适時提點,更是毫無危險可言,王爺大可放心。”
“你要夙兒為你做什麽?!”,西楚堯仍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就好像延陵無如果說出任何讓她不滿的話語,她都會立刻翻臉!
“我只需王妃做我的醫師,并将我的病情傷情,統統告知西緘攸。”
二人皆感驚訝,延陵無這又是唱了哪一出啊!
延陵無能察覺出二人的詫異來,随即解釋,“我這麽做,自然有我的原因。我需要為自己的凡人之軀編造一個理由,而要讓西緘攸相信這些,就只有王妃來做這個見證了,當然個中也需要王爺的配合才行。”
西楚堯聽完,覺得勉強還可以接受,便問,“什麽時候辦事?”
“自然是到了晚間才好。王爺與王妃此刻被我請來的,門外的影部怎麽也得一時三刻才能報到她處,探病問診,怎麽也得個把時辰不是。”
延陵無依舊保持着她的笑容,“王爺愛王妃心切,我又怎麽好陷王妃于險地。王爺自可放心,延陵無做事,但求問心無愧,便是算盡機關也不會傷害有情之人的。”
西楚堯與洛夙看着這個依舊虛弱慘淡的人,明明剛剛死裏逃生,竟這麽快就開始計劃後續的應對之策,算計到每個人,包括她自己,又能精打細算,又能在達到目的的同時保他人無恙。
真是玲珑心竅。
這一整天,西楚堯與洛夙都得待在天下閣中。其實就是在延陵無所住的中庭院附近轉悠,再向外擴散出去就是天下閣內其他來自妖界中人辦事的地方了。
孑肆有領着她們粗略地逛一圈,原來不知不覺當中,延陵無的天下閣已經在短短數日之間,侵入了天都內大大小小的各行各業,恐怕現在街上到處都是天下閣散布的眼線了。可以想象,皇宮之中自是只會多不會少。
午飯過後,洛夙真的有給延陵無把脈,畢竟是醫者天性,仁心所在。延陵無的脈象仍是極弱,斷斷續續甚是輕緩。延陵無也不與她們隐瞞,自己的身體是什麽樣,便是什麽樣。
洛夙也只好囑咐她要多休息,少算計。還為她開了劑補血養氣的藥方,孑肆看過後覺得與延陵無體格并不相沖,便吩咐藥房去辦。
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延陵無服過洛夙的藥,很快就睡着了。孑舞陽就陪在她身邊,守着她安睡。
一整個下午的時光,孑飒孑肆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便吩咐了院中一名管家在暗中伺候着,所以便也無人來打攪二人。
那名管家在花園涼亭裏給二人備上茶具茶葉糕點,便退下了。
洛夙煮了茶,與西楚堯一道飲茶賞花食糕點。
天下閣內就像當年的遙水居一般,四季常春,什麽花都會開,枝繁葉茂的。但這片花園中開得最多的還是櫻花。
雪色一般的重櫻,長得極高,如一片片華蓋将這繁花似錦的後園襯得清高。
茶葉也頗具特色,是妖界帶來的種子,種在天下閣的後山腰,和人間的茶有極大區別,味道卻是絕佳,足以令人一試難忘。
與情人相處的美好時光,總是過得很快,院中溫和舒适的天氣,鳥語花香的景致,竟令人完全感受不到天都的敬肅與壓抑。
不知覺中便日落西山了,夕陽緩緩照射下來,滿園的櫻花顏色似都變得暖了些,從原本的清雅中透出一點點妖媚的感覺。
走廊盡頭傳來徐徐的腳步身,轉頭,便見是延陵無醒了,披了件白尼大衣,由孑舞陽攙扶着正走來。
在院中坐下,延陵無還未開口,洛夙又忍不住醫者之心了,“你現在是病人,身體虛弱,怎麽不好好休息,出來吹風于你的身體只會更加不好!”
延陵無端起面前一盞洛夙砌的茶,呡了一口,笑着稱贊,“王妃的茶藝原來同醫術一般高絕。吃了王妃開的藥,又睡過一覺,已然覺得好多了。”
“好多了又如何?你的體弱是早年就帶下的,若不好好調養只會越來越差!你怎可如此糟踐自己的身體!”,洛夙幾句嗔怪,又不禁引得延陵無笑起來。
“不才得王妃關心,真是有幸,只是恐怕,王爺會吃醋吧?”
說着,還不忘轉頭向西楚堯的方向望了望,眼中笑意難掩,“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非常清楚。七年前撿回一命,延陵無便知自己絕活不過二十年。而這二十年也是建立在隐居避世的基礎之上。而今我不得不與西緘攸相鬥,算算已去的那七年,保守估量只怕還得減個五年吧。不過至多七八年的壽命,再如何珍惜也只是這樣了,糟踐與否,又有何差別呢?”
院中一時沉默良久,西楚堯忽然覺得眼前這人真賤!至少她還從未見過如此喜歡作踐自己的人!
西楚堯怎麽想便怎麽開口,這是西家人一向的脾氣,“延陵無,你還真是賤。”
這回,換身邊的孑舞陽不樂意了,這人居然敢罵她最喜歡的無無!
“你幹什麽罵我家無無,混蛋!!”
延陵無伸手給孑舞陽順了順毛,不怒反喜,“其實我也這麽覺得。只是不知王爺所說的賤,是指哪個方面呢?”
西楚堯聽了這話,簡直想給她倆巴掌!這人腦子是進了水還是怎麽,居然有承認自己是賤的?!
“還真是賤去骨子裏頭了!就說一點,怎麽你無論遭遇如何,都能笑以待之,而你這笑又并不浮于表面,确是發自真心。即便時間場合再不對,你都能笑。是不是哪天西緘攸要親手殺你,你也只會對着她笑哇?!”
不出所料,延陵無仍是笑,甚至笑得更暢快了!
“王爺說得好啊!我便真是已經賤入骨髓,無藥可醫了……只是從前,我并不那麽愛笑的。說來也有趣,我大抵是這世間唯一一個沒有心的生靈,我不明白萬物開心為何、傷心為何,萬千生靈于我,不過蝼蟻草芥。是她,教會了我情為何物……她說過,她喜歡看我笑的樣子,我也一樣。我用天地同壽換人間無恙,只是為了能讓她快樂地活下去,只可惜……”
延陵無頓了頓,又飲了口茶,洛夙聽到這裏已有些克制不住心中酸楚,原來自己竟如此幸運,可以與所愛之人平安相依,已是連神明都要羨慕的了。
“若是哪日她要殺我,那我必然也是要笑的。我想她永遠都能記得,在最後一刻,延陵無仍是對着她笑,是她曾經最喜歡的那個模樣……或許,我就是天生賤骨吧。”
延陵無說完這席話,太陽也落到了地線盡頭,只剩最後一絲烈紅殘光,正巧照射在了延陵無的後背,将她帶笑的面容隐在了晦暗之中。
而後華燈初上,院中燭火點燃,廚房做了些清淡的菜色上來,延陵無與西楚堯洛夙就在亭中一道用了晚飯。
洛夙看她食欲似也不好的樣子,說了幾樣适合她吃的東西,囑咐孑舞陽記下,今後要隔三差五做給延陵無吃。
一頓晚飯吃得還算諧靜,桌上輕聲說笑,聊得也算開心。
洛夙今日似乎醫者的自居感爆發了,不斷指示着延陵無的飲食起居該如何注意。看得西楚堯都吃味了,到末了還是延陵無點明,鬧得洛夙都有些臉紅,甩了西楚堯兩個飛眼,嗔怪她亂吃飛醋。
飯後,二人一道送延陵無回了屋,洛夙再次給延陵無把過脈,見無異樣,便囑咐她早些休息,随後與西楚堯一道告辭,準備入宮了。
延陵無讓孑舞陽送二人離去,房中終于只剩下延陵無一個人。
再次伸出右手觸向那處傷口,疼痛猶在,閉上眼,晨間尚處昏迷之時的場景再次湧現。
迷失的黑暗之中,只有那一只手,那一個懷抱,是自己可以回頭的依托。只有抓緊了那只手,埋入那處懷抱,才有機會回頭,才有機會重來。
只有放得下一切,才能有這機會,所以,她甘願做這天生賤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