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緣分無心

緣分無心

西緘攸自醉心樓三層高樓之處撿回了她的破布,而發愣的方戬也被淋了劈頭蓋臉的酒水。

就當雙方錯愕之時,他們不知,其實在那三層高樓之上,也有一個人晃了神,适才失手跌落了那一只白玉杯……

方戬急迫地向李醉心詢問那酒的名字,随即再次怔愣。

不是說了,只西緘攸一人飲的嗎?怎還有第二個人會喝那酒?

那股苦至肺腑的酸澀,怎還會有第二個人願意去經歷?

擡頭朝着那酒杯跌落的地方看去,醉心樓三層朝南的雅間,窗扉大敞,窗棂之上有一抹人影……

太巧了!

方戬不是信佛信道之人,但他信緣分。

他信人生在世,命中做何等事遇何等人得何等結局,個中都是由緣分定的。

就像他自己,出生貧苦小村,從小習得普通武技,長大遇得一班兄弟進山為寇,奪官銀,濟百姓。終有一日,為那人所擒,自此誓死效忠,鞍前馬後保她江山社稷……

方戬一直都覺得,這是他的緣分,是他命中的因果。

他在西南做得馬賊是緣,被擒招降效忠朝廷是緣,經指點習得一身好武藝平定疆土是緣,識得那人,亦是緣。

命中注定那人生擒自己,為她所用,南征北戰封元帥拜侯爵,這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緣分。

但命中也注定,那人眼裏永遠不會有自己,即便有,也不過是她的兵馬大元帥罷了。他方戬于她只是一個臣子,一個工具,可得,亦可失。

因為他知道,那人,無情,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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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戬看來,這個世上,物唯江山,人唯太女虛王,再沒什麽可以撼動她寒冰一般的內心。

天賜她無雙絕頂的容顏,銷人魂蝕人骨,天下男女莫不趨之若鹜,但卻無物無人可進她心。

還是那句,方戬是個粗人,但就是他這樣一個粗人,也看得出來,當今天子,冷心冷情。

無人知是為何。即便她收盡後宮嫔妃佳麗,個個沉魚落雁豔美無雙,但又如何,從沒有一個,能讓她真真正正瞧上一眼,那些,不過是她的另一些工具。

所謂工具者,日生時可存,日落時可銷。

帝王無心,冷面示人,睥睨天下。

也許她從前不是這樣的,但自她稱帝那刻起,仿佛是戴上了一層面具,冷情冷意的面具,從此便再不向人袒露半絲心意。

面具戴久了,就忘了是何時戴上,亦忘了何時該取下。從此與皮肉生在一處,從此都只是那個做了帝王的西緘攸。

可就在方才,西緘攸的面色有了剎那的變化。

即便是一剎那,也足夠方戬捕捉到,并震驚于其難以抽身!而後,那一杯苦酒的潑灑,并未澆滅那震驚之火,倒似火上澆油,愈演愈烈!

那酒,名作無白。

無梨花,只餘白。

太清楚了,那酒沒有梨花的酥甜清香,只有苦,苦得一切喜樂不存,苦得什麽都能忘卻,只餘一片虛空。

西緘攸飲無白,因為她苦,卻無人知曉,她将自己封藏,如那酒壇的封紙,如那穴居的蝙蝠,如那被白雪掩蓋的梨花。她苦,但她不要人知道。這份苦,她自己一個人享,埋在心底,然後越來越苦。

而那一杯灑了的酒呢?那又是哪個心至苦而不能言的人呢?

方戬管不住自己滿腦子的想法,那些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想法,一股腦地湧出來,趕都趕不回去。

冥冥之中,他已認定了那一杯苦酒的主人,認定了那三層高樓之上的人,便是今日午間所見。

他甚至想,午後一見是不是緣分?之前晚宴之上,兩度将其與西緘攸聯想到一處,是不是緣分?包括剛才的夜風,那方破布,還有那一杯酒,是不是都是緣分?

方戬腦子轉得飛快,他剛剛想完這些,另一些東西就又冒了出來。

他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确定,他覺得,西緘攸那一剎那的表情變動,就是因為那個人!

他料定自己的感覺不錯,那一襲白衣,真的和西緘攸很般配……

般配?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偏偏要用這個詞。

可他就是有種感覺,白色,與紫色,既相斥又互補,一個幹淨得恍惚不存在,一個濃深得似能包攬一切。

西緘攸身上那種涼薄與黯然,是從內透出來的,像一味毒藥,侵蝕進她的身體并且越來越重,而那抹白色,自有一份超脫之感,似一味解藥,而且就是那味毒的解藥!

但無可否認的是,無論是紫還是白,她們都寂寞了,不知她們自己或是別人如何看,但至少在方戬看來,太明顯了,寂寞得太明顯了……

寂寞一詞,看着普通,似乎是人都會寂寞。他方戬也會,在西北疆場茫茫大漠之中,看那偌大的月亮,他也會寂寞。

但她們的寂寞不同,不再是一份心情,更像是她們的存在本身,甚至不用言明,看一眼便能知曉。

從方戬遇到西緘攸以來,一分一秒一絲一毫的相處,方戬都用盡了心。他不求別的,但求西緘攸可以瞧他一眼,那一眼是只有他一個人的。但是五年過去了,方戬從未成功過。

他看得出她寂寞,但無力可助,為搏她一悅,他甚至尋過天下間的美人送她。大多時候,她一眼過去就走了,極少時,她也會停下,會看一眼,興許是看眼睛,興許是看鼻子,興許是看嘴,興許是看手,興許是看頭發,興許是看身量……若她看了那一眼,從此便是錦衣玉食,在等着那姑娘。

但也許只得那一眼,從此她便不會再去看第二次,即便看,也只是盯着某一個地方。她甚至懶得碰她們,那些世間少有的美人,在她眼裏,還不如一副枯骨。

慢慢地,方戬悟出了些門道,西緘攸納的那些妃嫔,她所瞧眼過的女人,不過是在透過她們看另一個人。

方戬不知道那人是誰,但他就是知道。有那麽一個人,偷走了她的一件東西,自此,她再不會動情。

樓上那個人,會是麽?

方戬不由自主看向了不遠處的西緘攸,她有一個完美的側顏,似乎看一眼就能吞噬人心,但卻從那瘦削分明的棱角處,透出絲絲有如寒氣般的寂寞。

而現在,那雙眼裏沒了寂寞,沒了黯然,沒了涼薄。

卻有怔愣,有慌亂,有痛心。

方戬第一次見這樣的西緘攸,也終于明白了所謂苦,到底從何而來。

李醉心所謂‘嗜苦之人,自然是試過比這苦更苦的。嘗過至苦,這點苦澀,也不過甘甜了。’

他也懂了。

所謂至苦,莫過心苦。

曾有一個人,将那人的心偷了去,卻只有拿沒有給,從此那人便只剩下了苦。

方戬是這麽覺得的,所以,他更想看一看那個人,究竟是誰!

……

一切悄無聲息,除了虛辰肩上睡得正香的西玦青,偶爾發出幾聲輕微的小鼻鼾,冰冷的空氣裏再沒有任何響動,包括樓上那處,似乎也沒有任何動靜。

安靜忽然被打破,西緘攸一擺手,“你們且先回去,我還有事要辦。”

後方虛辰聽了,沉吟半刻,點頭嗯了一聲,随即招呼孟喬離開。

而方戬卻不想動,他知道西緘攸所謂的事是什麽事,他也想去!想去看看那人是誰,想要證實自己所有似虛幻一般的猜想!

但得來的,不過西緘攸冷漠的一瞥眼,帶着命令的眼神冰冷,根本不容他違抗。

方戬不由得上前一步,遲疑半刻才開口,“夜色已深,萬一有什麽事!”

西緘攸眼神不變,只是更加冰冷。

“走開。”

方戬不由一顫,那眼神那語氣,已不再是命令,開口之寒意,就像眼前站着的不是她的臣子她的下屬,而是她的敵人。方戬被那寒意逼得倒退一步,背後一滴汗沿着背脊滑落。

重視無言,點頭以示聽命。

方戬知道,今晚是沒有機會了,西緘攸的命令無人敢違抗,他也不敢,而若想偷聽,更是妄想。

西緘攸武功之高絕,已超乎常人所想,甚至可說非人哉。他的功夫便是西緘攸教的,奈他如何勤學苦練,聞雞起舞,習得武藝可上陣所向披靡。但相較起西緘攸而言,即便他使出渾身解數也走不過她五十招,五十招內必敗是定論。

他甚至不清楚西緘攸是否出了全力,那對他來說,是永遠也無法戰勝的存在。

所以妄圖在她眼下做小動作,無疑是以卵擊石。

方戬就此打住,但并沒有放棄,既已有線索,便是有跡可循。好奇心是能害死貓的,更何況是那個有本事撼動西緘攸的人呢,這樣的好奇,真是太大的誘惑了。

方戬在心下暗自堅定,不管多艱難,他都會找到那個人。

方戬可謂是敗興而歸。但虛辰卻什麽都明白,她知道必是延陵無在那裏,在她看來,這些事還是她們自己解決得好。

解鈴還須系鈴人。旁人再如何插手幹預,終究不如當事者自己。自己的命運始終只能由自己掌握,更何況是她倆。

虛辰還是如那日所想,辜岚栎和淺城的結局定不會重演。時隔千年,人事萬物皆已變遷,千年前阻止不了的事,千年後未必不能。

她不相信這兩個人會鬥不過所謂命運,她們都是能以命相搏的人,狠既狠,卻不乏有情在。等終有一天,所有的真相解開,一定會是不同的結果……

人已散盡,西緘攸轉頭看向李醉心,眼神表明她已然洞穿一切,李醉心也不屑于去解釋。

西緘攸開口,“我要見她。”

李醉心一側身,“皇上請。”

兩人相視一笑,李醉心眼中鋒芒畢露,西緘攸卻依舊沉如寒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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