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烙印
烙印
午時的漣衍宮中,上官衍屏退了左右,殿中只剩其與春央。
春央湊到了近前,抵着上官衍的耳朵一陣私語。而上官衍的臉色,也随着春央的話語,越變越沉。
等到春央語畢,退到了一旁,以一副擔憂的神色看向上官衍。
上官衍沉思良久,才緩緩開口,“若我記得不錯,昨夜巡視東宮的,該是大哥。”
春央聽聞,立時明白過來,“是!奴婢這就命人去請大少爺來。”,随即轉身便要出門。
卻堪堪被上官衍伸手攔住了,“不!你親自去。這件事,不可有第四人知曉。”
春央停頓片刻,道了個“是”便趕忙出去了。
上官拓昨晚幾乎一夜未眠,臨天明方能淺淺入睡。哪知剛過不多時,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忍着惱意起身開門,就見是管家領來了自家妹妹身邊的春央。
春央只道上官衍害了哮喘急症,須得大少爺立刻進宮!
春央這說辭到是巧妙。上官衍自小的确有哮喘的毛病,而且她生而體寒,是此那哮喘之症格外麻煩,久治不愈。倒是上官拓習武之後練的火性內力正巧是這病的克星,每每上官衍病發都是靠上官拓替她排解。
上官拓聽到這消息,自是深信不疑,跟着春央便去了。
可等上官拓急匆匆趕赴宮中,進到漣衍宮,見到的卻是端坐主位一臉平和的上官衍,莫名心中一股怒氣。卻又絲毫不曾顯露出來。
他自是知道自己這妹妹的本性,說得好聽是聰明伶俐,難聽些便是城府極深心思極重。今日這一出,必然也不可能是她随性而為。他才不會信,這是因為她想念自己這個哥哥,才想出來的招。
是以,上官拓并不急于開口,而是到了一旁副位坐下,等着上官衍先說。
Advertisement
說不其然,上官衍似乎也是心急,雖然面上并無急色,但卻也迫不及待地開了口,“大哥,今日妹妹找你來,可是有大事要詢問!”
“喔?”上官拓一挑眉,嘴角挂上了一絲笑意,“是何等大事,需得妹妹以舊疾為由,吓得為兄一跳?”
上官衍聽他這麽說,趕忙站起來朝他賠笑,“妹妹這也是迫不得已,實是因為事出突然且十萬火急!不然,妹妹哪敢欺瞞哥哥呢!況且這一番波折,豈不更顯哥哥對我的關心了麽?”
不知為何,上官拓聽了上官衍這一番話,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淡淡的嫌惡之感。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妹妹,突然給了他一種陌生人的感覺。明明是至親手足,上官拓卻莫名想要遠離,但至少現在不能。他确定,上官衍定是有什麽要緊的事,而這些對她而言重要的事,對自己而言也一樣重要。
上官拓微微一擺手,裝出一副已然原諒的模樣,“為兄哪裏會真的氣惱,只是下次再不可如此了。”
“是,是,那是自然,妹妹是不會再有下回了。”,上官衍連忙滿口答應,連着眼中都閃過一絲精光。
這些,上官拓皆數收如眼底,嫌惡之意更甚,數十年的兄妹之情,竟像一夜之間掃了去,不願再搭理半分。于是趕忙率先開口,免得上官衍再說出些惡心人的客套話,“妹妹的急事,究竟是何?”
上官衍一聽上官拓主動将話頭接了過去,自是高興,連忙順着他說下去,“這一件,可算是宮中的大事!尤是對這後宮而言,事關妹妹的地位,更是有關上官家的興衰啊!”
上官拓眉頭淺淺一皺,幾不可見。但心裏卻莫名猜到了什麽,他也不露絲毫神色變化,只道“是麽,如此嚴重?”
“自是如此!妹妹若記得不錯,昨日宮內,可是哥哥帶隊守衛?”
上官拓點頭應和。
上官衍立刻面露喜色,音調都不由拔高了幾分,“那哥哥昨夜,可有巡到絕浪殿前?!”
上官拓心下一頓,幾乎是在同時就确認了自己方才的猜想。果不其然,上官衍的目标,就是那個人嗎?
上官衍并沒注意到,自家兄長的眸色在聽到‘絕浪殿’三字時寒了幾分,她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哥哥可有見到什麽不尋常的人事!或是聽到什麽不尋常的聲音?”
确定得不能更确定了!
上官拓那是沒有立刻擡眼看上官衍,不然,上官衍便能發現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凜冽得根本無法忽視。
上官拓緩緩平息心口森然怒意,慢慢擡起頭來,面色如常,語氣平淡,“絕浪殿乃聖駕寝宮,自立國前便是禁軍森嚴,尋常人靠近不得。即便為兄能當上北衛軍都統,但仍無法擔當全權護衛皇上安危的職責。絕浪殿的守衛,一向都是孟喬孟統領,親自帶領暗衛防護的。”
上官衍聽完,隐于廣袖中的手不由得狠狠握緊!上官拓的神情與語氣看不去半絲欺瞞,似乎他也是愛莫能助,甚至最後添上的那一句,更是直接從根源切斷了她的妄想。
是的,妄想。
上官拓說了,那是孟喬親自統領護衛,其言下之意便是昨夜無論發生什麽,都不可能讓自己知曉了。孟喬是皇上的人,永遠都只忠于她一人。想要從他口中撬出一個字,簡直比殺了他還難!
這一場問話,無異是不歡而散。
上官衍甚至都懶得再裝模作樣地送上官拓出去,只吩咐了春央送客。
上官拓起身離開,走出殿門時,再遠遠看了眼殿中正位上,那個眉目間難掩憤懑與嫉妒的女人。心中不由冷笑。
果然麽,無論人事,都是不好拿來比較的。有些人,連一記正眼都無需給你,卻能讓你甘心傾其所有;而有些人,即便朝夕相處一同長大,也能在瞬息之間,讓你厭惡得生出殺心。
上官拓冷笑着離開,再不願多看殿中的女人一眼。
而另一頭,且說延陵無離開了絕浪殿,與孑飒孑肆一道回了天下閣。
甫一落地,延陵無便不顧身後之人,自顧穿過前院,朝着內屋走去。腳下步伐甚至有些跌跌撞撞,看得身後三人無不擔心。可誰也不敢上前,此刻的延陵無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人單獨待着。
此時此刻的她,心內絕不會比宮中的那人好過。
雙手幾乎是使盡全力撞開了門板,急忙踏進屋去還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堪堪穩住身形,下一刻便猛地反手阖上了門,随即整個後背貼上去,壓緊了門板!
身影慢慢滑落,沿着門跌下去,膝蓋撞上冰冷的地面,延陵無都毫無反應,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意。
她只是一手狠狠蓋住口鼻,防止那難以壓抑的嗚咽之聲,會穿破喉嚨逃出來。另一手死死掐着心口,力道大得恨不得能嵌進肉裏……
痛!
延陵無只覺得痛!
從心底泛濫上來,蔓延全身。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肩膀更是抖如篩糠。多年不得視物的眼睛,此刻也從一片黑暗,變成了一汪血澤。
這是沒有第二個人在場,否則,必能看到她此刻雙目充血,眼角潤出的水珠似乎都是血紅色的。她就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整個人都由心底生出一種癫狂!她的大腦幾乎無法思考,痛意已蔓延了她全身,支配了她的思維。
腦中的思緒,在眼前血紅色的布景內形成畫面。
是一個又一個熟悉的片段……
虛無幻界,她破繭而生了;
瓊玖之內,與西緘攸初遇;
琅並一役,翻江倒海,血染王城;
城樓之下,西緘攸相迎,賀她得勝還朝;
絕浪殿中,她與西緘攸歃血為盟,自此情緣生,命劫起;
代天造靈,魔血逆神宮啓,西緘攸終究識破了她;
禦花園內,醋意大發,狠心引得西雍桓刺傷了西緘攸;
殿中夜談,西緘攸道明一切,她們和好如初;
往事漸回,她當西緘攸是輪回,是她命定所愛;
春狩獵場,西緘攸為救虛辰而亡;
冥界之中,她受了天譴,舍了尊嚴,只求換回心中所愛;
遙水居內,西緘攸日日悉心照料寸步不離;
蕭坻大戰,西緘攸為她不辭艱辛,強攻暗奪,只為報戕害之恨;
懸崖之前,西緘攸苦苦哀求,為所愛,為兄長,唯獨不為自己;
月落天牢,是這世間最為醉人的景致;
異邪壓境,龍虎相鬥,她甘願舍命,天下歸一夙願達嘗,西緘攸卻要殉她;
逆鱗山上,世上安得雙全法;
南來王府,結發相許,抵死纏綿;
明風海畔,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丹青遲暮,自此成絕;
暴雨侵城,割袍斷義,情意終舍;
谙乙闕外,西緘攸着病誓登逆鱗;
天怒歸元,魂飛魄散;
皇城之中,西緘攸獨自稱帝,獨自産子;
仙狼山上,她堪堪保命,了度殘生;
風翔縣內,時隔七年,兵戎相見;
天都之下,兩兩相鬥,她卻只願西緘攸過好一生;
……
直至昨夜,春宵暖帳,大夢不覺;
今日晨起,決情依舊,心碎難當。
這些場面,一個個一片片在延陵無眼前同時浮現。
以血色為布景,看得她如癡如狂,早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時何方,只是眼前這些。卻都無比清晰地印在她眼前。
她明明有千萬年的歲時,有天地共生的記憶,她卻都不記得了,唯獨這些與西緘攸的,像刻進了命魂一般,忘也忘不掉!
那些驚豔的,殘酷的,甜膩的,那些生死相随,那些斷情絕義,那些相愛相傷……
那些無法割舍的記憶與情景,有如一條挂滿倒刺的荊棘利鞭,一下下抽打在延陵無的不存之心上,痛得連靈魂都是扭曲的!
當所有的畫面凝結為西緘攸最後的狂笑與眼淚,延陵無只覺心口被人剜下一塊那般痛!
喉頭劇苦,滿口鮮血噴湧而出,手掌也擋不住了,沾滿了手的黏膩不止,還有那滿地濺灑開的殷紅……
延陵無單手撐在地上,喉間如被撕裂了般痛,口中不斷吐出血沫,甚至臉上還濺上了幾點,更顯她滿面慘敗。
可她卻寧願這樣子,不停地吐血出來。
她寧願心口被剜,吐血而亡,都不願再見那些有美好有慘痛有鮮血有情義的過往來折磨自己!
那樣的痛,她承受不了!
西緘攸的臉,哪怕只是一閃而過,都能在她的靈魂之中,灼燒下最痛亦是最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