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瘋如傻
如瘋如傻
短短兩日,方戬思前想後無數次,甚至一度因為思慮無果而難以入眠,卻始終無法得出。
明明可以有那麽多理由,明明感覺就在嘴邊,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份感覺,就像壓在心口的一片薄羽,雖是輕薄無重,但就是有那份難以抛卻的存在感,堵得慌。
時限很快就到了,方戬仍舊未曾想好理由,卻也只得硬着頭皮上!若是不去,則半點可能都無,還不如放手一搏,但求天命。
方戬來到醉心樓,尚且未曾言語,李醉心卻已領着他來到後門,口中道了一聲“得罪”,方戬便覺眼前一黑,等再有知覺恢複,身遭的環境已變了個大樣。
只見自己身處之地似是人家廳室,內有幾案桌椅,擺設無不清雅脫俗,還有很多白色的物件,就譬如眼前那張偌大太師椅上,鋪着的就是白熊毛氈。
方戬線下雙腿彎曲并排坐于地上,春寒料峭,看似冰涼的地磚卻絲毫不透寒氣,且似乎這處地方就如春日,和煦溫暖。
一陣漸輕的腳步聲傳來,方戬不由轉身回頭,朝門外看去。
不一會兒,一雙雪白的長靴出現在了廳門口,再往上,便是一層一層的雪白衣衫。
方戬都未曾看到那臉,光從那身形便有種如見仙人的感覺,那等高淨出塵之風,一如那雪色的衣衫,不帶半點雜質。
方戬一時有些看呆,待他回過神來,白衣人已進了廳堂,在那張披了白熊毛氈的太師椅上坐定,身後還跟着一對雙生兄弟與一個半大少女,李醉心亦在一旁低眉候着。
方戬回過神來,才看清了座上之人的容貌,不由怔愣。
此等絕色,當真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可聞。美而不媚,豔而不妖,美豔之餘更多的卻是難掩的貴氣,即便現下不乏虛弱之色,亦掩蓋不了那份令人忍不住臣服的尊貴桀骜。
這樣的人,才當真配得上她!
不,該是說,這樣的二人,才是最登對!
座上,延陵無看不到方戬的樣貌,卻能感覺到他的心緒,只聽她緩緩開口,“醉心與我講,說方元帥想要見我。現下也見了,不知元帥可有一個令我滿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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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白衣人只是輕勾唇角,似笑非笑,卻讓方戬生出種心悅誠服信任于其的心思,一時竟将那份因尚未能想出緣由的焦慮忘卻了,只是靜靜看着座上之人。
延陵無自是能感受到那份一錯不錯的注視,卻依舊不為所動,倒是身邊的孑舞陽不高興了。我們家無無,豈是這等凡人可以肆意窺看的?!
孑舞陽這方兩記深刻眼刀送過去,方戬還用了好一會兒才收到。
定了定神,心下突然明朗開來,開口一字一句,好不穩妥,“在下已想好了答案,不管尊下是否滿意,都不更改了。”
“是嗎?”
延陵無似乎對他的堅定有些好奇,但語氣又是意料之中,似乎完全沒有意外,“那我便洗耳恭聽了。”
接下來,方戬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方戬是個粗人,粗心粗意粗思粗想,但即便如此,也有一人,是我想細細好生對待的。”
“方戬一生不求其他。但求能讓她的眼中有我,允我善待她餘年。”
方戬說罷,滿腔的熱忱似乎都積壓在了胸口,只差一個纾解的對象。延陵無看不到他那一臉認真不茍的神情,卻将那份情義體會得透徹。
她又何嘗不想如此。
得一人心,白首不離。細待于其,相扶歸老……
可惜,天要作弄她,越是鐘情,越是折磨;越是情深,越是痛苦。
孑肆看到延陵無嘴角擡起一抹笑意,竟覺心口仿似被人拿鈍刀捅了一下,雖不致流血受傷,卻痛得厲害!
延陵無笑了好久,笑得眼中幾乎含淚。
方戬隔着遠,尚且有些察覺那雙好看的眼瞳中暈起了水霧,比之方才的無神,仿佛多了些什麽在裏頭。
沉默良久,延陵無才開口,“元帥的一片真心,令人動容,今日一見确是值得。只是元帥要知道,你一心想要細待之人,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心緒情感,似乎都是阻擋元帥願求的絆腳之石。”
方戬聽罷,也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早已看透,“我怎會不知,別說我們之間身份懸殊,便是無這地位嫌隙,她那樣的人,便是讓我再修十世,也是配不上的。那樣的人,也只有,也只有……”方戬說到這兒,擡眼看了延陵無一眼,卻是再未說下去。
延陵無也不曾接續下去追問。
也只有……你才配得上。
不說出來的話,不代表聽者不懂。但即便聽懂了又如何,現實就是一把利刃,一塊塊地片下身上的肉來,鮮血淋漓了,才能看清骨架之下那顆沉鈍多年的心,一如當初那般轟烈,一如當初那般痛苦。
“若有一日,你能夠得償所願。你願意付出最深重的代價,去換取這樣的機會嗎?”
延陵無的聲音,就是蠱惑人心的靡靡之音,每個字節都仿佛插上了翅膀,一個個地飛進了方戬的耳朵,鑽到了心裏。
這是何等的誘惑?!
有朝一日,得償所願!這是方戬連做夢都不敢臆想的,他只敢在心底長久積郁的痛苦之下,才敢構想出一剎那的邪念。求而不得的痛苦,令他某一剎想要破開所有的阻攔,只求心意,将那人困在自己身邊一生一世都好!
方戬瞪大了雙眼看向延陵無,而延陵無給他的表情,亦是萬分的懇切,毫不帶玩笑之意。
“我……願意!”
方戬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開得口,他怎會又怎能有那份膽量開這個口?!
是否是那蠱惑的言語,化作了最豐沃的肥料,滋養了心底那一絲最陰暗的秧苗。一剎那的邪念,一剎那破土而出的臆想,在轉瞬之間化作最可怕而有力的鼓動,鼓動自己朝着暗藏了多年心意去做,義無反顧,永不作悔!
延陵無豁然而起,雙目似乎是朝着方戬的地方看去,居高臨下,靜靜盯視。
這就是她想要的,她得到了!
她得到了西王朝兵馬大元帥的支持,她奪取了一個忠心耿耿,甚至時刻都願為西緘攸豁出性命的忠臣的叛變,她收獲了她想要達成所望的第一步!
可為什麽心下又會如此刺痛,仿佛冥界忘川之內的百蟲啃噬,難以麻木,越發無力……
延陵無步下兩級臺階,來到方戬身前,低聲而語。
“你我并手,一同亂這天下。得成之日,天下歸我,汝心屬你。”
言罷,擺袖而去,不做絲毫停留。
方戬依舊愣在原處,等上許久才清醒過來,此時廳內只剩自己與李醉心了。
李醉心笑臉迎他離開,這次,不曾再昏厥過去。即便是從後門離開也知道,此處乃是原影莊舊址,現下所屬‘天下閣’。
方戬離開了,但約定卻已達成。李醉心成為了延陵無與方戬之間的聯絡者,現下方戬還無需做些什麽,一切靜觀延陵無的進展,靜待其命。
延陵無短短半個時辰之內,便将西王朝最忠心于西緘攸的人,拉到了自己這邊,悄無聲息,殺人不見血。
素來精通人情世故的孑肆,也不禁愈發對自家主人崇敬起來。
人性,真是很難究透的東西。人心,更是世上最難驅策的東西。而他的主人,卻有着看透人心的本領。
這世上,再沒什麽,能比心底最隐藏的東西,更令人欲罷不能的了,越是求而不得,越是想要得到;越是埋藏深遠,越是爆發得徹底。
抓住了人心所向,便是抓住了最鋒利的刀劍。
世人殺人,用的是兵器;延陵無殺人,用的卻是人心。
見血封喉,不留痕跡,如此劇毒,用的卻是她自己心口滴下的血。
旁人無從得知,延陵無每收攬一個人,每朝她的目标走近一步,就要往自己的心口插上一刀。
慢慢地,随着她越走越遠,心口上的刀子,就越來越多,密密麻麻,捅得和馬蜂窩一樣。血流個不停,滴下來的血,便成了毒藥,一邊殺人于無形,一邊侵蝕她自己。
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不,或許甚至是殺敵八千,自損一萬。
可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在她自己心底最深的地方,不給別人瞧。
這種無異于自戕的對壘,棋局之上的兩個人都自以為掌控了對方的步伐,亦步亦趨,想将對手拉進自己的包圍圈。
可她們不知道的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除了在給對方落套,也是在給自己掘墓。
沒有人會用這種兩敗俱傷的方式去對弈的,傻子都知道要保住性命。可偏偏是這樣兩個絕頂聰明的人,非要兩敗俱傷,非要你死我亡,才開心,才滿足……
延陵無開始滿天下的招募人手,無論是暗中布置的,還是面子上做給西緘攸看的,樣樣都親力親為。每一步,都拼着她的一口氣,非要走到最好。
西緘攸也開始想方設法地安插眼線,明裏暗裏。将影莊重新組織,在別處安置。每一個白天,西緘攸都是那個最冷面最英明決斷的帝王,但到了夜裏,卻變回了那個癡了一般的傻子。
延陵無一日清減過一日,孑飒三人眼睜睜看着延陵無越來越瘦削,這些年好不容易将養起來那些,短短時日也都消減去了,腕上骨頭凸出來硌得她自己都疼,腰肢細得連孑舞陽一只手都能攬得過來。
而且,興許是這天都比不得仙狼山上寧靜悠遠,無論是空氣還是環境都要混濁得多;加上先前的受傷與幾次心緒上的大起大落,延陵無比在山上時體弱了太多。時長就能聽到書房裏傳出來陣急促的咳嗽,聲音的主人拼命想要克制,卻只是咳得愈發厲害。
孑飒三人看了心急得要命,卻什麽也做不了。
延陵無做起事來,百匹馬都拉不回頭。她認定的,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最完美。即便是上去幫忙,到頭來,大事小事還需她親身實踐。
這病來了,又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細心調養,加上本來底子便不好,只得越落越深。
延陵無現下的身體,在孑肆看來,與當初從鬼門關前拉回後調養了不足兩年時差不多。
以這樣的身體狀況,帶着病根,又費盡心神,這條命,延陵無算是豁出去了。
以他們原本的設想,延陵無以一介凡人之軀,在仙狼山那清幽之處,以孑飒孑肆二人的照料與靈力修護,再無病無災地生活個四五十年絕對沒問題的。甚至,若她想要,他們也可以去尋些方法為她延命。
延陵無一身靈力已廢,想要再續亦是難極。但若只如一般修道之人修習,加上靈物輔助,活個百歲甚至千歲都未嘗不可。
但看看現在,身處世間最紛亂渾濁的地方,每日每夜嘔心瀝血,罔顧身體!這樣下去,十年都是未知之數!
延陵無已賠了她與天地同存的壽數,現在又要将她所剩無幾的有限時光一點一點消磨殆盡。
為了什麽?!
只為去時,西緘攸可以将她殘存的餘念消解,從此忘了延陵無,忘了這段情愛,合樂餘年……
何其可笑!
一個人以命相搏,只為對方忘了她。
這麽不劃算的事,便是傻子也不會做吧。
可延陵無就是如此傻的一個人,面對西緘攸,她将自己的所有,包括性命,都拿來愛了她。
剩下的那些,竟是連個傻子都不如。
可她樂得其所,終有一日,也會死得其所。
于她而言,還有什麽比愛西緘攸愛得如癡如狂,如瘋如傻,更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