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風催重天

風催重天

城外的樹林開始拔出成片成片的蒼翠,環城的河流越發清澈深洌,園裏的百花抖出最燦爛的豔麗,池中的新荷敗去殘頹昂起花苞……

暮春一步步離遠,初夏的溫熱氣味也愈發濃烈……

午後,這段日子的太陽還不顯刺目滾燙,曬在身上有股暖融融的淡淡灼味。

身着輕裝的西緘攸,獨自坐在皇宮至北的重天塔園子裏。

重天塔下的院子,只有高高的圍牆,石質的桌凳,和一座讓這些都變得渺小的高塔。它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屹立數百年的重天塔,素來作為西家王朝的象征,亦只是一種象征。

數百年來,經歷十多位君王,還從沒哪位真在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院子裏,陪着一座塔那麽久的。

永陵帝,西緘攸,西王朝的開國皇帝,亂世之後一統天下的帝君。

她是第一個。

西緘攸在這裏坐了很久。

自回到天都以來,除了每日那些紛亂得令群臣奮起的朝事之外,皇帝陛下就會到這處坐着。也不幹什麽,就是往那還透着涼意的石凳上一坐,擡頭望着重天塔頂,一待就是幾個時辰。

回京已有半月之餘,朝事亂得滿朝苦不堪言。

這亂也是皇上突然離京那會兒冒出來的。

江湖上先前出現的那股亢龍勢力,竟在武林大會上,揚言自己乃是帝王之師,意欲一統武林。口吻狂妄,行為詭谲,甚至放火燒了武林勝地嵩山,燒殺江湖中人上千,最終引得群起而攻。

素來頭腦不行的武林人,将矛頭直指向了朝廷,并指明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滿足于廟堂的穩固,還想要他們江湖的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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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心高氣傲的武林人士來說,自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于是,各方各地的江湖門派或是個人的起義之事風聲鶴起。各地官員衙役阻止不得,便需要附近的駐兵前去鎮壓,一些地方甚至需要調動邊關的守将。

一時間,整個天下似乎都彌漫起一股不安的情緒。數百年戰火,好不容易平息安定下來的江山,似乎又有了蠢蠢欲動的态勢……

西緘攸一還朝,便不得不忙于這些。

滿朝文武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亂事攪得頭疼不已。而內力實情,最是清楚的,莫過于她這個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的帝君。

那一夜延陵無在嵩山巅上所做一切,她看在眼裏印在心裏,卻阻止不得。她甚至連想要阻止的欲望都沒有了,她好累。

她猜不透延陵無是怎麽想的。

她只知道,當延陵無還是白梧,而她還是卓楓的時候,那個暴雨之夜的相遇,那個半夜的花苑相擁,那個嵩山之巅的威脅緊張,都是出自她的真心。

她把自己的真心一次次掏出來,捧在手裏給那人看。不管之前她一次次傷自己多深多重,只求她看那麽一眼,能明白,能回頭,能珍惜。

可她錯了,不論多麽努力,真心也好,虛情也罷……那人表現出來的,都是自己想要的,可最終的真相,又總是那麽現實那麽殘忍。

她承受不了了,她太累了。

她想過,為什麽自己如此下賤,明明從頭至尾受傷害的那個都是自己,卻還要眼巴巴地求着那人回心轉意。

原因,已經被歲月沖淡,被傷痛瓦解,只留存了最後那無可磨滅的痛意埋藏在心底……

她真的太累了,她甚至想,幹脆拉着那人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堅強如西緘攸,都被逼得連同歸于盡也想了出來。或許某一刻,當她脆弱得再經不起一分時,死,未嘗不是最美好的解脫。

可事實又是如此殘忍,背負的越多,就越不灑脫。

她還不到最後崩潰的那一刻,死,就只是腦海最深臆想的一剎那,不可再多描繪,也不準她再多遐想……

西緘攸坐在塔下,呆呆地盯着塔頂。

那裏算是,她正式重見她的地方。

那是一個,對西緘攸而言,無法描繪的地方。

她們初見的地方,已被她深鎖;曾經回憶最多的一處,也已被她燒毀殆盡。

這裏,算是一個開始,一個重新的開始。

卻是欠缺溫暖,滿目冰凍的開始。

她也不知道自己每日坐在這裏幹什麽?

一坐三四個時辰,從白日高懸,坐到明月登樓。

不吃不喝,就只是傻呆呆坐着,看着什麽都沒有的塔頂飛檐。不顧他人的勸阻,癡癡坐着,又似在期待着什麽。

起初虛辰來過一兩次,待看到西緘攸的神情過後,虛辰就再也不顧了。只吩咐人每餐按時給她送去,不必管她用不用,不要打攪她,随她去。

西緘攸是感激虛辰的。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是如此。

在西緘攸這一生最難熬的日子裏,虛辰幾乎都在,如一面堅硬的後盾支撐着她,告訴她,她是這人間的皇,是擔負一切的人,也是失去了延陵無的西緘攸……

只有她,從始至終,都那般真實地對待自己。

也只有她,總是可以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害怕的是什麽,乞求的是什麽……

西緘攸癡癡坐着,在她空閑的時間裏……

漸漸地再沒人來規勸她,除了有時也會在門口,一同靜靜站立陪伴她的一些人。

重天塔下安靜得抓得住呼吸聲,在那些呆愣裏,西緘攸有回憶,有迷惘,有痛苦,有抉擇……

最終,她有了答案……

與此同時,四季如一的天下閣內,延陵無也正與人共議。

正位的熊皮太師椅裏,瘦弱不成人形的幻王高坐于其,面容清減卻不失傲氣,妖界之王與祭司站立左右,狼妖孑舞陽立于祭司一旁。

座下站立兩排的,皆是妖界各族之主。

延陵無現下手中所用的,幾乎都是妖界之人。

她是幻界之王,六界少主,但她已經毫無靈力,幻界界口她開啓不得。而六界中,除妖界之外的魔神仙冥四界,又因會與鳳吟空等扯上關聯,延陵無也不想驚動他們。她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尚且在世這一事實,面對西緘攸已要她鼓足了莫大勇氣,若是再見那些故人,又叫她如何繼續孤注一擲呢。而人界,更是不得。是此,也只有以孑飒孑肆為首的妖界,可得她差遣。

延陵無不想讓再多的人知曉她還活着。

西緘攸已經是一個例外,或許得說,在她延陵無漫長無際的生命裏,西緘攸就是那個例外。再說,她本身也活不得多少年了,何必到時讓痛過的人再痛一次呢。

她寧願鳳吟空他們就當自己已死,省得徒添煩惱。

說回正事。

座下妖界衆人,皆願為延陵無所差遣。

延陵無許他們修練得成之日,可選擇自入魔神仙冥幻五界之一。

其中,可入幻界,便是所有修者畢生所求,幻界乃是三十三重天內靈氣最盛的一界,最宜修習。而幻界收人要求素來極高,眼下這個機會,簡直是千載難逢!

延陵無眼下所作,有那麽幾件。

其一,自她親自出馬擾亂江湖之後,便需要這些妖界中人去往各地,或促成或發起或領導那些對抗朝廷的大小起義。

其二,亢龍的勢力在江湖中少不得,有人攻擊朝廷,便得有人唱起白臉。放一批人去,繼續亢龍在整個武林之中的碾軋。

其三,元帥方戬月前已回師邊關,如今各地作亂,西緘攸有意命其分派兵馬負責平亂。而西緘攸不知道的是,方戬早已與延陵無達成協議,延陵無計劃安排己方入營,一可迷惑軍心,二可妨礙各地鎮壓,以促大事。

其四,天下閣欲借亢龍之難稱名,此刻江湖群龍無首,正是樹立聲望的好時機,以協統武林抵禦外敵的名義,光明正大地對付朝廷,對付西緘攸。

短短半月,天下閣已是繼亢龍之後,在武林中倏然新興的又一個神秘組織。

江湖人也不知道天下閣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更不知其主是何人,只知其在全國各地皆有人員與分號,不少對抗朝廷的事件都由天下閣人組織發起。而其對抗亢龍的行徑,與其時常大勝的結果,更是贏得一派江湖人的好評。

甚至在數月之後,江湖有傳言,此閣将替代以往占據霸主的幾大門派,成為江湖新的號召!

天下閣有其神秘,分明總部就在天都,卻少有人知;天下閣亦有其出名,短短時日,竟風生水起,趁着大勢幾乎反要将武林收歸。

天下人,尤其是江湖中人,只知其名,不知其真的比比皆是。

它就是一片在迷霧中出現的大海,深邃而強大,布滿了難以探究與秘不可知,使人困惑又使人臣服。

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隐在了迷霧背後,手起手落,所有人都被驅趕着走上了她的棋局。

同樣,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為達這些,付出了什麽。

孑飒也時常被差遣出去做事,甚至孑舞陽都要出門。孑肆一要照顧延陵無身體,二可輔助其謀略排布,便是唯一能時刻留在延陵無身邊的人。

孑肆眼看着她一日淡過一日的臉色,除了給其喂下一碗又一碗苦不堪言的補藥,與每夜睡下後給其輸些靈力之外,什麽都做不了。

說了也是不聽,她日日都要熬到後半夜,清晨卻又是雞鳴而起,那等的身體,如何經得住她這般熬!

派出去的人,日日傳回來的訊報,事無巨細,皆要親自審閱。接下來一步步如何走,也需得她親自決定。

一面白臉一面紅臉,皆要她來細繪劇本,再四散出去,由人飾演。心力又是何等的勞損!

方戬處得來的新報,走一步看十步,那處是她眼下最大的一只棋。

天下閣的經營造勢,孑肆給她做了彙報,卻還要再細查一次,時而稍作修改,也不知是她思索了多久的結果。

孑肆只得眼睜睜看着自家主人将自己當作個強健之人來折騰,甚至是以一頂十那樣來消耗。

白日的疾咳、嘔血,夜裏的遍身虛汗、驚醒、噩夢,早已成了家常便飯,被她當食糧般來支撐。

她似一根蠟燭,拉長了燈芯,點起大火,在狂風中疾速燃燒着……

白日裏,她是陣前的大将,井井有條步步為營。

而到了夜裏,她又會被那些不知其境的夢魇驚醒,出過一身虛汗之後,獨自坐直了身子,不知想着些什麽,熬到黎明,等待天亮……

不知某個夜裏,她們是否也會在難以可知的震愣中看到彼此。

那彼此的身影,又是否一如多年前的她們,只如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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