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絕情戲
絕情戲
我踏雪而來,浴火而生;得生死看遍,但求一顧你眼眉……
承晁元年大寒,西王朝元帥方戬領西北大軍叛攻天都,奈得機關算盡,怎料永陵帝西緘攸卻早已窺破于其,且遭武林及天下閣毀諾,叛軍兵敗皇城,元帥方戬死無全屍!
‘大寒去兮,水澤豐壤;
春日來兮,花木芬芳;
有君闊別兮,兩鬓斑霜;
今日得見兮,仔女成雙;
長街夜荼靡兮,人物兩殇;
郎萬千悔意兮,妾情難償;
紅臺三尺把戲唱,煙雲入風吹斷腸;
……’
天階上,西緘攸眼裏是宮城內外血染天都的厮殺。半空裏,卻不知是從哪兒傳來的悠長唱腔。唱的是與大寒這日有關的,一個久遠的民間故事。
如此普通而又民俗的戲曲,在這特殊的夜裏,倒顯出了別樣的腔調。
戲中的愛侶分別,再見已成久別人,郎情妾意依舊,奈何早嫁作成他人婦。長夜如夢,相協戲幕紅臺前,難辨戲中與戲外……
西緘攸的眼裏此刻也出現了一個身影,一個令她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戲是夢的身影。
永陵帝大婚這日,穿上喜袍的,原來不止帝後二人。
落雪如幕,裂帛如卉,循着臺階而來之人擡高了頭,睜大了眼,似欲将階上之人印入心間。胭脂白衣飄然四散,那一席記憶之中的喜袍,一如多年前奪人心目。
羊脂肌膚如雪發,殷然紅衣新故人。
西緘攸見到這般的延陵無時,連呼吸都忘了。
她不是未曾見過白發的延陵無,也不是未曾見過延陵無着一身喜袍紅衫。她見過無數般模樣的延陵無,別人見識過的亦或難以想象的,她都見過。
可她卻從不曾見過哪一刻的延陵無,如現在這般……
西緘攸發愣的時分,延陵無已經來到了她眼前。
延陵無站在下一層臺階上,落雪隐入她的發絲,卻停泊在了她的肩頭。她的眼裏,倒映着的滿滿都是西緘攸。而此刻西緘攸的眼裏,也只得延陵無。
虛辰将這情景盡收眼底。她們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旁人。此時此刻此地,偌大的陵天殿哪裏還能容得下第三人?
“延陵無,我終于等到了你。”
西緘攸清醒過來,卻不由自主地沉入了另一段混沌。她到底在等什麽,又在期待什麽?
延陵無擡起她染血的手,默默附上了西緘攸的臉。她閉上眼,體味了剎那這冰冷而又眷念的觸感。
睜眼,再度将這心底的容顏盡收眼底。
“西緘攸,我來問你,如若前塵不複後事不知,你願選她,還是選我……”
西緘攸瞪大了雙眼,她跟前的人已雙眸含淚,泫然欲泣。延陵無的眼中滿滿都是期待與絕望!西緘攸不懂為何,但她的心思卻完全被這雙淚眼掠奪。
延陵無害怕極了,她害怕已到了毫無轉還的餘地,卻阻止不了期待,期待西緘攸能給出她想要的答案。
西緘攸幾乎想要脫口而出‘當然是你!’
但她卻忍住了,緩緩咽下一口躊躇,她也同樣擡手附上了延陵無的臉。
她的臉,比自己更冷……
“你先告訴我,你此番前來,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的江山?”
“延陵無生而為石,無念無心。我本不知人事不善人情,但天定要我出幻界入人間,遇你西緘攸……我不曉情念,是你授我;我不得愛恨,是你許我。自此天地萬界,延陵無唯念西緘攸一人。你說,我到底為何而來?”
延陵無緊緊執住西緘攸的手,西緘攸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得,只得定睛看她。
此一番深情言語,西緘攸險些要垂下淚來。
晚風拂起延陵無額前碎發,雪絲柔如銀線飄揚在漫天大雪之間,紅袍殷然更襯得她如羽登仙。
一個如夢如幻之人,口吐如表如諾之言,恍得她如恸如醉。
延陵無的意思再清晰不過,也再謀和西緘攸之意不得,卻偏生讓她在此時此刻無法相信。
她們分別了七年,七年裏她不知她身在何處心在何方,只知自己活得生不如死。七年之後,她倏然再現,兩廂争鬥,死傷難數。
她以為她的情意早不在,她以為自己早已葬了心,卻難料她在此景之下說出這番話來!
她竟連猜,都不敢……
西緘攸顫着聲,什麽都答不出來。
這不就是她心底要的答案麽!可真是她敢要的麽,她能要這個答案嗎?!
延陵無感受到也看到了西緘攸的顫抖,她的眼神變得愈發真切!
“我知道你不信我,因為我做過太多傷害你的事了,可我現在願意償還!我願意,我願意用我今後所有的歲月補償你,無論你要什麽,我都願意給你。若你想要以命相抵,現在便可拿去!西兒,我願陪伴你,直至魂飛魄散。”
延陵無幾乎喑啞的聲色消散在風聲裏,就像她的承諾一般,她願陪伴西緘攸至魂魄飛散之時……
這美麗而詭谲的誓言未免太過惑人,延陵無在西緘攸的眼中看到了星光,希望的星光。
西緘攸愣了好一會兒,木然地開口。
“好,我信你。只是你要記得,你答應我了,會永遠陪伴我的……”
說話間,她伸手探入衣襟之內,取出了一方墨玉小瓶,“這個……你喝下這個,就當是我們的喜酒了。喝完它,你就永遠陪着我,永遠不能再離開……”
西緘攸的語氣都是顫抖的,而她此刻的表情,不可謂之不專注,也不可稱之為威迫。這樣的表情,本是在延陵無的意料之中。
延陵無的目光從西緘攸臉上一點一點極慢地轉移到那墨玉小瓶上。
‘事到如今,你至終還是不肯信我……’
延陵無颔首斂眉,西緘攸看不到她臉側飛快滑過的水痕。
複又擡頭,延陵無眼中嘴角皆滿含笑意,伸手接過打開,馥郁香氣飄散,想都未想,一口飲盡!
玉瓶落地粉碎,延陵無仰面朝天脖頸直挺,随着一聲壓抑的痛呼,一口清冽之氣自其喉間吐出,飄然而上……
半空中出現的黑色人影衣袍微擺,順勢将那股氣收入袖中。
“西緘攸!她是你的了!”
他這話音還未落,延陵無已然脫力倒去,西緘攸所見卻無動于衷,還是虛辰眼疾手快上前接住了她!
延陵無癱軟在虛辰懷中,手足失力,瞳中光影流轉四散,不消片刻便灰暗失色了。
虛辰看得焦急,包括那半空之人亦心下劇痛。唯獨西緘攸,卻連瞧都不曾瞧上一眼!
……
她又看不見了……
她作為延陵無活着的這麽多年裏,竟是黑暗久過光明。
最初,她忿恨狂躁;後來,她認命接受;現在,她竟已甘之如饴。
若說這就是代價,這就是補償,她願意給,她什麽都願意給。
可她還是想知道,西緘攸到底會選誰?
西緘攸身披金紅皇龍袍,端站宮城陵天殿。看門牆外龍虎鬥盡,叛軍氣絕,各方四散。方戬的屍身與頭顱落于殿前長階之下,至死,都臣服于西緘攸……
西緘攸回身去看延陵無了。
她倒在虛辰身上,真就如淺城所言般失去了靈力,化為凡人。
她終于得到了她最想要的!
她本應痛快,本應欣喜若狂,卻怎樣都開心不起來!
她聽見延陵無又一遍問她,“如若前塵不複後事不知……西緘攸,你願選她,還是選我?”
此刻的延陵無已不得視物,她的目光甚至都找不到西緘攸的身影,可她的眼神還是那般深刻懇切,晦暗的瞳色根本擋不住那耀眼的渴望,落在西緘攸眼中,比烈日還刺目!
“呵,選?我為何要做選擇?”
延陵無怎會料到西緘攸竟是這般回答!
“從現在起,你是我的了,我一個人的!你是屬于我西緘攸的獨有,再沒人能搶走你!延陵無,選與不選,你都已是我的所屬,你做過的一切,我都會向你讨回來!”
片刻的吃驚過後,延陵無自嘲一笑,終是被西緘攸命人打入天牢最底……
在這所謂的大喜之夜。
虛辰說她要去看着延陵無,陵天殿內只剩下了西緘攸一人。
那些想來收拾殘局的宮人都被她遣走,甚至連孟喬與雲顏都被她趕去了。偌大的陵天殿,空空的,只有她一個人,正如她此刻的心一般,空空如也。
這真的是她想要的結局嗎?
延陵無從此都逃不開她的身邊了!
可這真是她心裏的真話嗎?
西緘攸是有所遲疑的。尤其是她看到延陵無被帶走時的模樣,不知為何,她傻傻的,像具拆線木偶般,影衛上來拿人她亦毫不反抗,反倒是虛辰不準任何人碰她,堅持要自己送她去天牢。
西緘攸看到延陵無的眼睛又變得灰灰暗暗,可這并不影響她看到裏頭的光,那種只餘一絲絲一寸寸的光亮,像是陰天夜空裏難得一見的星辰,明明無力,卻仍拼着命在發光,為的似也只是有人能看到罷了。
即使那眼灰了,依舊追逐的身影也從曾不變。
這真是她想要的延陵無嗎?
她的意思自己真的懂嗎?
如果這次是真的呢?
如果這不是場戲呢?
如果錯的,是自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