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八苦虛妄

八苦虛妄

天牢內外重兵把守,影部與天都衛的人層層圍住,為的只是此刻天牢中關着的唯一一人。

今夜的月亮雖然不圓但卻極亮,漫天的星辰在大雪紛飛之下看不真切,卻有着別番迷離滋味。

天牢至深處的那間牢房,冷鐵桎梏,麻草鋪地,只有一扇小小的鐵窗可以窺見外處。

雪花被大風帶進牢屋,鐵窗下盤坐的人剛好被月光照耀,肩發上滿灑落雪,無聲無息無動無為,就像具雕塑般端坐在那兒。

可月下這人未免太好看。

冰冷的月晖将她半擡的側臉照得剔透玲珑,秋白發尾與年輕容顏的沖擊太大,驚得紅衣肩頭上片雪不融,更襯得其冷如寒冰,恍人心神!

虛辰靠在這全天下最牢靠的牢房鐵杆上,靜靜不出聲,只是看着眼前的月下美人。

她不知道這人在想什麽,她臉上的表情不該是她此刻應有的!她落敗了,一敗塗地!失去了所有!但她的表情卻如此柔和,甚至帶着很純粹的滿足。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人真的太好看了!

即便眼下龍困淺灘,那份氣度卻是分毫不減。那張只因天上有的臉,興許本就不該來到這俗世人間……

其實延陵無沒在想什麽複雜的事情。

她只是又開始回憶與西緘攸的過往種種。

自八年前她脫身不死起,她活下去的動力就只有回憶!那些幹淨的、愛戀的、黑暗的、盲目的、成長的、美好的、舍不得的、泣不成聲的回憶,拼湊出了延陵無殘存的人生。

今日一役,發生了太多太多,這些也都将成為她的回憶。

但在此之前,她又要接受一段毫無預兆的生活。這對延陵無來說,很容易也很難。

從此,她的生命裏又有了西緘攸的“厮守”,這可真是她夢寐以求的了;而與此同時,她又失去了所有依傍,要孤身一人,鬥戰各路鬼神……

這真是可怕的未來,延陵無需要一些慰藉,而這慰藉依舊來源于回憶。

現在,她正巧念到那一年,菩提樹上有貪睡的少年,絕浪殿裏有驚絕的璧人,更深人靜的天牢底,有着最美的月光。

轉眼八年,菩提枯萎,少年伊昔,璧人不再,唯有月色不改。

‘人有情魂精魄,識愛恨別離,是天地間最微渺卻又最微妙的所在。越是有靈氣的人,越是惹不得。'

延陵無記得,這話,是當初淺城講給淺涼聽的。那時的淺涼亦全然不懂人性為何,自是不以為意。轉瞬千萬年,淺涼化作延陵無,才終将這句話體味個透徹……

延陵無雖目盲,其他四覺倒是好得很!

她微微側首,虛辰驚覺牢房之中何時竟多出個人來!

陰暗的角落裏,淺城已凝視了延陵無半盞茶有餘。

月光下的延陵無,披散白發,面色冷如天池寒冰水,這不是他的涼兒又能是誰?!

淺涼之名,根本不是世俗訛傳的‘淺玉溫涼'。

淺氏一族生性涼薄,獨居天獸山,得萬千聖獸垂拜簇擁。天獸山巅有錦玉華閣一座,淺氏一族宗主居于其中。兄長淺城,錦石鍍身,拈葉化靈,黑袍墨發,魅氣天成;小妹淺涼,錦玉精淳,可縱萬獸,白衣雪發,凍冰三尺。

淺涼之所以謂之淺涼,是因為她無心。蒼穹錦石的純靈不需要心,也不需要情愛,她只用翻手覆手號令世間萬千靈獸,只用足夠冷漠,足以成為萬獸之主便可!

那時的淺涼有着屬于自己的名號,她是錦玉華閣的少主,是上古靈神三大弟子其一的親妹妹,是三十三重天內各界生靈口中的‘妖童大人’,靈界甚至還為她傳唱着一首謠曲。

‘淺涼淺涼,靈玉含霜;若見妖童,恫之心涼。’

淺氏兄妹,前者一顧驚人城,後者一涼千山雪。

時光流轉,造化弄人,璞泉黯澹,華閣冷落。淺城化名古辛城,淺涼也早為延陵無,曾經相伴相守的深情兄妹龍虎争鬥,瀕死方休!

淺城走出黑暗來到了月光前,他想伸手觸碰延陵無。赫然斜剌裏閃出個虛辰來,一把攔住了他的手!

虛辰警惕着看向淺城,她知道若來真的,自己是絕對攔不住他的,但她還是依随本能出手了!

其實他們不是沒交過手,早在延陵無離去後的第二年,淺城便突臨南來島。正如延陵無預想的那樣,淺城以全島包括虛王府在內所有民衆的性命威脅于她,要她以命抵命!大難臨頭,虛辰想起了當年延陵無‘臨終所囑’,她拿出了那塊白玉石。

淺城看到那塊石頭的時候,幾乎是震驚的!他和其他人一樣,都以為延陵無已死,盡管他們之間有血緣的牽絆,但那時的延陵無虛弱得連個實體都沒,又哪兒還有蒼璞玉一說,哪怕她未死,淺城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若延陵無已死,能喚醒辜岚栎的,便唯有他二人的血脈承繼之人!

當虛辰拿出那塊蒼璞玉來做交易,淺城想都沒多想便放過了虛辰,只是取了她一些血便離開了!

虛辰知道,那是延陵無的早有謀劃和情義,救了自己與南來島。她自此也知道,淺城簡直是個強到可怕的存在!

而此時此刻,此處的情形不免讓人失笑,淺氏兄妹與帶着淺氏一半血脈的百世後人,三人相處一處,卻擁有着不同的身份,難得卻又可笑!

“淺城!有我虛辰在此,你休想對延陵無不利!”,虛辰一把将延陵無擋在了身後,目光灼灼直視淺城!

淺城看着半身隐在暗處,半身處在月下的虛辰,嘴角擡起一撇笑意,看得虛辰不禁感嘆這人還真是魅意如絲惑人心神,但又絲毫不顯俗态。

“哈哈哈……”淺城莞爾一笑,眼神輕蔑,“小辰兒,本座可是你的老祖宗,你以為就憑自己那三腳貓兒的功夫,就能攔得住本座去路?”

虛辰的眼神未免太認真了,惹得他忍不住要逗她一逗!

虛辰聽到他這番調侃,一不惱二不躁,語氣平緩,“我不管!我只知道,哪怕虛辰今天丢了性命,延陵無也不能少半根毫毛!”

‘好一副慷慨凜然的模樣!’,淺城在心下暗道,手下凝氣一擺衣袖,一股純厚氣勁便将虛辰卷起,轉了兩個圈兒掄到一邊!

淺城随即彎腰伸手過去,延陵無也正巧循着這方擡起頭來,月光下兩張甚是相似的容顏驚若桃夭,又凄又美……

淺城的手覆上延陵無的面龐,輕柔拂過。他轉過頭來,好笑地看向還沒反應過來的虛辰。

“是誰告訴你,我要對延陵無不利的?不過……”

“不過什麽?!”

“哈!不過你那緊張的模樣,還真是可愛得緊呢!”

顧不得一旁咬牙嗔怒的虛辰,淺城又轉回眼去,變作滿臉的心疼與溫柔,細語輕聲對延陵無說道。

“叛軍皆亡,那些所謂的江湖人也早已四散,孑飒三人安排你閣中之人退回妖界。我在他們身上下好了咒結,若…若哪日你去了,他們才能出妖界。你許了他們可入幻界修行,到時便可允諾。這樣一來,便不會有人洩漏你還在世的消息了。至于孑家那三人,我只在他們身上下了一年的咒結,我擔心,我怕你……”

延陵無無奈得搖着頭打斷了淺城,“多謝……我知道你還是擔心我,可這又是何苦?何苦要為了已成定局的事,再去費那多無用功呢?”

這回換淺城搖頭了,他的眼中滿是不舍,“不!怎麽是無用功,這都是值得的!涼兒,疼嗎?”

延陵無微微一笑,散去面上寒意,她伸出右手蓋住心前,笑答,“不疼,我心足矣。”

淺城鼻頭一酸,險些潤下淚來,“我告訴過你的,人有情魂精魄,識愛恨別離,是天地間最微渺卻又最微妙的所在。越是有靈氣的人,越是惹不得。你怎麽,就不聽哥哥的話呢?!”

延陵無感受到了淺城的心痛,她的左手覆上淺城胸口,細細體悟了片刻。

“你不是也一樣麽?你不是也招惹了一個蘊滿靈氣的凡人?你不是也把心交出去了麽?……可你有哪怕半點後悔過麽,我的哥哥?”

延陵無抵在自己心口的手掌有着最敏銳的嗅覺,探尋着他每一絲的真情實意,她看向自己的眼睛雖然是瞎盲的,但那瞳仁裏就像藏了個天外天般浩瀚,這便是他能洞穿萬物心意的妹妹啊!

延陵無的話如此簡單,卻條條都戳中他心裏最深的地方。

“沒錯,從未作悔。枉費我過活了那麽多年,還非要你來點醒我。”

延陵無對淺城露出了她最溫柔的笑容,轉臉又朝向了鐵窗之外。

她是看不見,但今晚照在身上的月光,與多年前的沒有兩樣。

“我想得很清楚。我已無所求,但求能待在她的身邊,陪她走完我剩下的日子。等我死後,她記得與不記得,都無所謂了。因果愛恨皆是虛幻,一花一葉一世界,一榮一枯一菩提。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恚,求不得,五陰熾盛,八苦皆是虛妄,皆因欲念而生,方致業報……延陵無已再無別他欲念,唯獨西緘攸,便是我唯一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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