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昏了頭

第6章 他昏了頭。

13

毛茸茸的草茬漫天搖曳。天色将冷,蠢包傅仇像條壯蛇樣把季冷子纏得緊緊。季冷子突然說:“這種草我的家鄉也有。”

他頭前一叢草。株株通身都是綠的,往天上伸出簇簇的細葉。季冷子繼續說:“我們叫它靈草。據說是有個古人,某一年暮秋在山上看見一只兔子在路旁掘草根,便走上前問它原因。兔子說主人病了,必須吃這種草根才能治愈。那人就幫忙挖掘,挖完跟着兔子回去看個究竟。兔子的主人吃了草根後,真的就痊愈了。原來,兔子是山神,而那個草根就是靈草的根。”

“哦,它是藥。”傅仇伸手扒片葉子塞進嘴裏嚼,苦。他吐掉,摸着季冷子腳腕上的镯子弄出響聲:“你是不是想家了?你放心,小日本蹦不了幾天了。很快就能回去。”

季冷子只搖頭笑。風很輕,有點冷,草很柔,綠茵茵的,雲輕水柔,暮色逐漸在山水間鋪陳。月亮在天上遙遙淡映。季冷子就這樣在天地間赤裸着沉默。蠢包傅仇此後琢磨了一輩子,也沒想明白他當時到底在想什麽,到死也沒想明白。

他幹脆拉起季良給他穿衣服:“穿好。莫受涼。”一件件穿上,二人又再度變回季醫生和傅團長。傅仇把镯子小心翼翼解下來塞到季冷子手裏:“好好收着。這是我的命,以後都交給你咯。”

“我姐要是知道她有這麽一個能耐的弟媳婦,那肯定高興得嘞。不說她的镯子,她自己都要給你跪下磕頭。謝你給我的救命之恩。”

傅仇拉着季冷子回去。一路山長水闊,夜風吹拂,二人從暮色昏沉走到天徹底黑下來。傅團長圍着季冷子扯圓圈打轉。

此後他們時不時就往那越來越高的水草豐茂處跑。傅仇發誓,只要他不死,等勝利後,他一定想辦法給季良一個名分。不論是拜堂成親也好,還是去求旅長給簽個特批,只要能有的,他都要去試一試。這是他有限的腦殼裏,唯一能想到的把季冷子拴在身上的辦法了。

一個多月後,華北開始進行局部反攻。傅團長連夜受命,帶人前往北方。

暑熱在湖上團成一股濕氣,每個傍晚總是汗意黏黏。

季冷子偶爾能收到郵遞員順路送過來的信件。信通常隔一個多月一封,信紙上一般只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但無一例外讓人會心一笑:

[季,我很好!]

[今日幸(此處塗改兩次)只傷一點。]

[我想念(此處“想念”二字因筆畫太多,字寫得很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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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就在睛(此處“眼”字寫錯)前!保護好自己!]

信件每次發來的地址各不相同,有時兩封之間能相隔幾百裏。貼着張歪歪扭扭的郵票,帶着穿越灰土的硝煙味。信紙上字雖少,但信件總是鼓囊囊的。附帶着一大包物品,有時是一疊毛票,盡管在後方醫院其實根本用不上;有時是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洋玩意兒,糖、手絹,甚至是眼鏡布;還有些時候,會包着些常見的藥草,黨參、黃芪之類的,都是曬幹晾好的。

季冷子把它們一一都收起來。

暑往寒來。蝗蟲們被逼到繼續北上。月下越漸蕭索。但一切都充滿希望。

某一天,傅團長突然回來了。

他蹬着皮靴一身戎裝,臉上胡茬亂飚,踏馬下來掀簾就問:“季冷子?季冷子在嗎?”

當班的醫生是個新來的:“季醫生今天休班。你是誰?找他什麽事?”

傅仇龇牙咧嘴:“怎麽不在?哦,不在也好,可以歇一下。”說完掀簾就出去了,滿醫院找人。

不到半個鐘頭,誰人都知道有人找季醫生了。口口相傳,但就是沒看到人。然後傅仇就自個兒在水邊看到了季冷子。

季冷子還是在洗衣服。瘦。還是那身襯衫,天冷,身上還穿了件整齊的軍裝,是灰藍色的。襯得他人都發藍發暗。傅仇站定,在他身後跟鬼樣看了好久。

季冷子洗完衣服一回頭,就看到蠢包傅團長。傅團長眼熱心切拿走他手上的東西要抱他:“媳婦!”

這一聲把季冷子的心叫皺。他沒躲,兩人緊緊抱一塊兒,像石雕那樣。抱完傅仇來來回回瞧他:“又瘦了。又沒歇。飯飯不好好吃。瞌睡也沒好好睡。我給你寄的東西收到沒?吃了沒?用了沒?你好嗎?我這半年一直念叨你哩……”

有個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人記着,這不知道是何種幸運!能證明人還活着。

季冷子主動親了他的臉。

14

火燒起來是漫天的。是濃烈的。這親吻蔓延至嘴角,相隔千山萬水太久的人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直到轉戰宿舍,兩個小時後,傅仇從簾帳裏出來,暮色下的湖有種靜谧的溫柔。天光水光泛成一色,水草青黃沙沙作響,偶爾往來幾個行人,寧靜。水邊的醫院像極了他的桑莊。

他又開始在心裏起誓了:一定要帶季冷子回去拜拜。是個男人又怎麽了,季良比所有姑娘媳婦都好。就算有人要說——那也沒人能說閑話了。

傅仇拿着飯咧着嘴給季冷子端回去。季冷子站在桌子前,把桌面上一本本書全部放進抽屜裏。

傅團長問:“收拾什麽呢?來吃飯。別餓着。”

季冷子收拾完過來。渾身泛着冰涼的濕氣。冷,冽,像潭深泉。傅團長像鬼樣貼着他:“怎麽腦殼還是濕的?會受涼。我給你擦。”

季冷子坐下沉默吃飯。規矩得仿若大家閨秀。傅團長笑得臉上開花。他自然是曉得季冷子的習慣。吃飯細嚼慢咽,不說話,不亂動,更不會像他們那樣蹲地上幾口就把飯扒拉完。

他是讀書人哩。是個有文化的。還會治病救人,這要在以前,那是要被鄉裏幾臺大轎請來好糧好肉供奉着的。

他這是哪幾世修來的福氣。蠢包傅團長只會嘿嘿笑。摸着腦殼漫天找巾子給他的季冷子擦沐後的濕發。季冷子竟也未回絕。

此時的傅仇自然是什麽也瞧不出來,什麽也感覺不到的。他昏了頭。

他像雄鳥給雌鳥理毛那樣,一根根、一絲絲,把季冷子柔軟的黑發揉得發幹。滿是老繭只會端槍扔彈的手,竟也會做如此精細的活計。季良的頭發有點長了,軟塌塌地蓋下來,蓋住了半只眼鏡下的眼。蠢包傅團長把發扒拉開,指腹摸到他的愛人的眉骨。眉毛一縷縷、睫毛一根根,全部都聽話地往好看的地方長。他也當然不懂什麽叫浪漫,羅曼蒂克,只知道從此以後季冷子說東他肯定不會往西。

然後我們的傅團長就又開腔了:“媳婦。我前些天有聽上頭說,打完最後這幾仗,翻過年,指不定這小鬼子就要投降啦。媳婦,你老家在哪個方向?我得想想法子去咱家打點打點。”

季冷子把飯碗放下來。筷子整齊放好,拿帕子擦完嘴,喝口清茶,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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