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确實是個日本人

第7章 他确實是個日本人。

15

傅仇愣住:“啥不行?”

季冷子說:“我不會回去。我沒有家。”他是個背叛者。自從他當逃兵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想過還能回去。

傅仇捏住季冷子的肩:“怎麽會沒家呢?怎麽會?誰都有家的。誰都有來處的。是不是你老家人也被鬼子殺光了?”

季冷子沉默。

燈亮起來,影子在季冷子臉上搖曳着。

傅仇又說:“那我們就留這。哪兒都不去了。就留這。這裏的湖真好。這裏也有你的靈草。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季冷子又是沉默。

傅仇急了:“你不願意?季良,你怎麽會不願意?”

季冷子說:“你走吧。別再來找我。”

傅仇直愣愣地看着他。說他是個蠢包吧,他确實是。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摸透季冷子在想些什麽。

“季良,你到底是啥意思?明明我們,明明我們才剛剛……”

“你走。”

春保像條呆狗樣被趕出營帳,踢踏着地上的碎石,恨不得朝天揮幾槍子。

第二天,傅團長又好模好樣地去找他的季冷子。手裏還是拿着些小玩意兒。季冷子閉門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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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包傅團長繞着醫院走幾圈,徹底摸不着頭腦了。

連找幾次都不見,季冷子似乎比平時還更忙。明明鬼子已經差不多要降了。

傅團長抱着一堆玩意兒在水天一色之中神游。沒有人要這些東西自然就成了廢物。他把東西散給衆人,大手一揮說明日啓程再去找鬼子打幾仗。

只要早點把日本鬼子趕走,趕到海上老巢再也不來了,季冷子就能閑下來了。

現在确實還不是時候。他目前只能想到這了。

深秋,水草黃萎而倒。冷風一卷,沙沙哀鳴。

傅仇挂着槍踏上馬又去了北方。去了那個湖和水都鮮見的茫茫灰土平原深處。

16

還是有書信斷斷續續發來。

季良沒收,但是小陳偶爾會幫他代拿回來。

在夜深人靜的書桌前,季良也打開過:

[季:一切安好。春回。]

[萬事順利。夏回。](此處無一次塗改。)

[敵退,将回。]

季冷子把信一封封放好,整整齊齊捆起來。

盛夏,仗早不打了。某一天,傅團長突然就回來了。醫院裏早就有消息在翻滾:鬼子要投降了!

傅團長安靜的凱旋仿佛将這傳聞定下來。季冷子從河邊洗完衣裳往回走,就看到了在水草豐茂之處熱切凝視着他的傅團長。

季冷子在沉默中明了了一切。

目光交鋒,在濕熱的湖水之上纏繞。濕漉漉的眼神終究在冷淡中變為迷惑不解:

“怎麽還是不理我?我們要勝了,勝了以後我們想去哪兒去哪兒。”

季冷子撇開他走得很快。

傅團長拉住他:“季良,到底怎麽了?是我哪裏不對?我跟你賠不是。”

季冷子搖頭說:“你沒有不對。是我的問題。是我不該。”

“什麽問題?什麽該不該?”傅團長跟猜謎似的。

季冷子已經冷硬着臉走遠了。

傅仇似一只離群的雁。孤蔫蔫地在湖畔彷徨了半天,失魂落魄走到營地,季冷子當差的營帳裏沒人。

剛要走,角落兩個護士說:“嗨呀,你說,鬼子真要降了,那季醫生怎麽辦啊?”

“咦,你說的是。季冷子不是就日本人。他到時候咋回去?跟鬼子一塊兒回去?那不得被鬼子大卸八塊兒。他不回去也不成啊,他不是那邊還有家裏人?”

“我們勝了,哪裏有鬼子容身的地方?他不走也會被趕走的!”

“唉,其實我還挺想他留下來的。但不回去也不行啊。”

“……”

在門口欲走的傅仇愣了。仿佛一萬顆子彈快速齊發而來,一瞬間停下,最後砸落在地。欲發而不得。

他又開始滿院找人。他在內心嘶吼着:“季良!季冷子!你是日本人?!你怎麽會是日本人呢!不可能!哦,不是,你确實還挺像日本人的。這通身的氣派,這冷硬又不說話的模樣,還真他娘的跟日本鬼子挺像。”

他在醫院根本沒找到季冷子。

兜兜轉轉一圈,他才想到個去處。

17

盛夏的水草繁茂。沙沙地随着風搖曳。綠葉舒揚着,往上,長得齊人高。

傅仇果然在這裏見到了他的季冷子。

去年晃眼的白花早已謝去,只留伸着長刺的荊棘。傅仇問:“季冷子,你是日本人?”

季冷子冷靜地回答:“是。”附帶點頭。就跟傅仇在戰場上見到的那些鬼子軍官一樣。

傅仇躲閃着四下望,連跟他對視也不敢。他順勢就掏出了自己的槍,才敢重新直視他:“你該死。”

槍抵在了季冷子腦門上。冰冰涼涼的。

傅團長此時的手在抖。他喘着大氣:“你他娘的怎麽敢潛到我們後方來。你是間諜?”

季冷子緩慢搖頭。

“那你安的什麽心?”傅仇目眦欲裂。

季冷子不說話,頂着槍往回走。

“別動!”傅仇用槍死死壓住他的腦袋。頂得季冷子頭都歪了。眼鏡也斜了。

傅仇看着那雙鏡片下沉寂的眼,才發現這确實是一雙日本人的眼睛。

——冷、空,死寂寂的。

——沉、黑,尖細細的。

他确實是個日本人。

春保突然就想起了他姐。他的姐姐,背對着他在桑河洗衣裳的姐姐,血染灰土、最後含恨長眠于水邊大的姐姐。

他的姐姐啊,就是死在了一片這樣的眼睛下。

春保壓了下扳機:“你叫什麽。”

豐臣季良答:“豐臣季良。”他又用日語說了一遍。是純正的關西口音。

春保抖起來,抖得渾身跟篩糠似的,他朝天怒吼一聲,槍子就往天上飛蹦幾顆,他問:“你是哪個分隊的?”

豐臣季良答:“第十師團20支隊。”他沒有猶豫半分。

“你……是你!是你們糟蹋了我們桑莊……”春保的瞳孔緊縮,像是看到了鬼。槍口往下,對到了豐臣季良的胸口,臨到了了,卻又一歪——

“呯!”

18

自此春保再也沒來過。

不到月餘,上面就傳來消息,鬼子宣布正式投降。大規模的蝗蟲又浩浩蕩蕩從黃土地上緩慢撤去,缺了胳膊斷了腿,病蔫蔫的。

春保騎着馬往桑莊走。天朗風清,綠樹環繞,草木菲菲,即便是盛夏,也不熱。

他望着依舊沉默的山,身後不再有跟随的戰士,也不是綿延的茶馬隊。只有他一人。他突然忍不住唱起來:

“郎在高山打一望羅喂,

姐在喲河裏喲,

洗衣裳喲喂。

洗衣棒棒兒捶得響,

……”

身後突然有馬蹄聲。春保回頭,副官踏馬奔來,及下了馬,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黃色的信封:“團長,有你的信。”

春保問:“誰的?”誰還會給他寫信?明知道他不怎麽識字。

副官臉色為難:“好像是、好像是季醫生。”

春保臉色巨變,一把搶過去。

信上果然六個大字:“豐臣季良敬上。”

他飛速打開,是密密麻麻的一面紙:

“傅仇:

我來自日本滋賀,我們家附近也有一片湖,叫琵琶湖。我自小在湖邊的庭院中長大。春天百花綻放,夏季濕熱多雨,秋季有黃葉遮蓋,冬雪灑滿我院。我的父親仕途不濟,母親是個傳統女子,對我極其嚴格。但我卻長大後毅然學了醫學。

我殺過的人跟我救過的人一樣多。後來我做了逃兵。躲在這裏,一日連一日的治病救人。不為贖罪,不為救人,只為逃避。

對不起。請你好好活下去。

雖然你未殺我,但我也早已無處可去。如今塵埃落定,我必要尋我的去處了。若有可能,希望你能将我帶回滋賀湖邊。再聞一聞靈草的氣味。

麻煩了。”

春保手一抖,紙袋裏還有什麽東西在響動。他倒出來一看,原來是那副銀手镯,鈴铛在太陽下閃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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