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确實是個日本人
第7章 他确實是個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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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仇愣住:“啥不行?”
季冷子說:“我不會回去。我沒有家。”他是個背叛者。自從他當逃兵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想過還能回去。
傅仇捏住季冷子的肩:“怎麽會沒家呢?怎麽會?誰都有家的。誰都有來處的。是不是你老家人也被鬼子殺光了?”
季冷子沉默。
燈亮起來,影子在季冷子臉上搖曳着。
傅仇又說:“那我們就留這。哪兒都不去了。就留這。這裏的湖真好。這裏也有你的靈草。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季冷子又是沉默。
傅仇急了:“你不願意?季良,你怎麽會不願意?”
季冷子說:“你走吧。別再來找我。”
傅仇直愣愣地看着他。說他是個蠢包吧,他确實是。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摸透季冷子在想些什麽。
“季良,你到底是啥意思?明明我們,明明我們才剛剛……”
“你走。”
春保像條呆狗樣被趕出營帳,踢踏着地上的碎石,恨不得朝天揮幾槍子。
第二天,傅團長又好模好樣地去找他的季冷子。手裏還是拿着些小玩意兒。季冷子閉門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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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包傅團長繞着醫院走幾圈,徹底摸不着頭腦了。
連找幾次都不見,季冷子似乎比平時還更忙。明明鬼子已經差不多要降了。
傅團長抱着一堆玩意兒在水天一色之中神游。沒有人要這些東西自然就成了廢物。他把東西散給衆人,大手一揮說明日啓程再去找鬼子打幾仗。
只要早點把日本鬼子趕走,趕到海上老巢再也不來了,季冷子就能閑下來了。
現在确實還不是時候。他目前只能想到這了。
深秋,水草黃萎而倒。冷風一卷,沙沙哀鳴。
傅仇挂着槍踏上馬又去了北方。去了那個湖和水都鮮見的茫茫灰土平原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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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有書信斷斷續續發來。
季良沒收,但是小陳偶爾會幫他代拿回來。
在夜深人靜的書桌前,季良也打開過:
[季:一切安好。春回。]
[萬事順利。夏回。](此處無一次塗改。)
[敵退,将回。]
季冷子把信一封封放好,整整齊齊捆起來。
盛夏,仗早不打了。某一天,傅團長突然就回來了。醫院裏早就有消息在翻滾:鬼子要投降了!
傅團長安靜的凱旋仿佛将這傳聞定下來。季冷子從河邊洗完衣裳往回走,就看到了在水草豐茂之處熱切凝視着他的傅團長。
季冷子在沉默中明了了一切。
目光交鋒,在濕熱的湖水之上纏繞。濕漉漉的眼神終究在冷淡中變為迷惑不解:
“怎麽還是不理我?我們要勝了,勝了以後我們想去哪兒去哪兒。”
季冷子撇開他走得很快。
傅團長拉住他:“季良,到底怎麽了?是我哪裏不對?我跟你賠不是。”
季冷子搖頭說:“你沒有不對。是我的問題。是我不該。”
“什麽問題?什麽該不該?”傅團長跟猜謎似的。
季冷子已經冷硬着臉走遠了。
傅仇似一只離群的雁。孤蔫蔫地在湖畔彷徨了半天,失魂落魄走到營地,季冷子當差的營帳裏沒人。
剛要走,角落兩個護士說:“嗨呀,你說,鬼子真要降了,那季醫生怎麽辦啊?”
“咦,你說的是。季冷子不是就日本人。他到時候咋回去?跟鬼子一塊兒回去?那不得被鬼子大卸八塊兒。他不回去也不成啊,他不是那邊還有家裏人?”
“我們勝了,哪裏有鬼子容身的地方?他不走也會被趕走的!”
“唉,其實我還挺想他留下來的。但不回去也不行啊。”
“……”
在門口欲走的傅仇愣了。仿佛一萬顆子彈快速齊發而來,一瞬間停下,最後砸落在地。欲發而不得。
他又開始滿院找人。他在內心嘶吼着:“季良!季冷子!你是日本人?!你怎麽會是日本人呢!不可能!哦,不是,你确實還挺像日本人的。這通身的氣派,這冷硬又不說話的模樣,還真他娘的跟日本鬼子挺像。”
他在醫院根本沒找到季冷子。
兜兜轉轉一圈,他才想到個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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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水草繁茂。沙沙地随着風搖曳。綠葉舒揚着,往上,長得齊人高。
傅仇果然在這裏見到了他的季冷子。
去年晃眼的白花早已謝去,只留伸着長刺的荊棘。傅仇問:“季冷子,你是日本人?”
季冷子冷靜地回答:“是。”附帶點頭。就跟傅仇在戰場上見到的那些鬼子軍官一樣。
傅仇躲閃着四下望,連跟他對視也不敢。他順勢就掏出了自己的槍,才敢重新直視他:“你該死。”
槍抵在了季冷子腦門上。冰冰涼涼的。
傅團長此時的手在抖。他喘着大氣:“你他娘的怎麽敢潛到我們後方來。你是間諜?”
季冷子緩慢搖頭。
“那你安的什麽心?”傅仇目眦欲裂。
季冷子不說話,頂着槍往回走。
“別動!”傅仇用槍死死壓住他的腦袋。頂得季冷子頭都歪了。眼鏡也斜了。
傅仇看着那雙鏡片下沉寂的眼,才發現這确實是一雙日本人的眼睛。
——冷、空,死寂寂的。
——沉、黑,尖細細的。
他确實是個日本人。
春保突然就想起了他姐。他的姐姐,背對着他在桑河洗衣裳的姐姐,血染灰土、最後含恨長眠于水邊大的姐姐。
他的姐姐啊,就是死在了一片這樣的眼睛下。
春保壓了下扳機:“你叫什麽。”
豐臣季良答:“豐臣季良。”他又用日語說了一遍。是純正的關西口音。
春保抖起來,抖得渾身跟篩糠似的,他朝天怒吼一聲,槍子就往天上飛蹦幾顆,他問:“你是哪個分隊的?”
豐臣季良答:“第十師團20支隊。”他沒有猶豫半分。
“你……是你!是你們糟蹋了我們桑莊……”春保的瞳孔緊縮,像是看到了鬼。槍口往下,對到了豐臣季良的胸口,臨到了了,卻又一歪——
“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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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春保再也沒來過。
不到月餘,上面就傳來消息,鬼子宣布正式投降。大規模的蝗蟲又浩浩蕩蕩從黃土地上緩慢撤去,缺了胳膊斷了腿,病蔫蔫的。
春保騎着馬往桑莊走。天朗風清,綠樹環繞,草木菲菲,即便是盛夏,也不熱。
他望着依舊沉默的山,身後不再有跟随的戰士,也不是綿延的茶馬隊。只有他一人。他突然忍不住唱起來:
“郎在高山打一望羅喂,
姐在喲河裏喲,
洗衣裳喲喂。
洗衣棒棒兒捶得響,
……”
身後突然有馬蹄聲。春保回頭,副官踏馬奔來,及下了馬,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黃色的信封:“團長,有你的信。”
春保問:“誰的?”誰還會給他寫信?明知道他不怎麽識字。
副官臉色為難:“好像是、好像是季醫生。”
春保臉色巨變,一把搶過去。
信上果然六個大字:“豐臣季良敬上。”
他飛速打開,是密密麻麻的一面紙:
“傅仇:
我來自日本滋賀,我們家附近也有一片湖,叫琵琶湖。我自小在湖邊的庭院中長大。春天百花綻放,夏季濕熱多雨,秋季有黃葉遮蓋,冬雪灑滿我院。我的父親仕途不濟,母親是個傳統女子,對我極其嚴格。但我卻長大後毅然學了醫學。
我殺過的人跟我救過的人一樣多。後來我做了逃兵。躲在這裏,一日連一日的治病救人。不為贖罪,不為救人,只為逃避。
對不起。請你好好活下去。
雖然你未殺我,但我也早已無處可去。如今塵埃落定,我必要尋我的去處了。若有可能,希望你能将我帶回滋賀湖邊。再聞一聞靈草的氣味。
麻煩了。”
春保手一抖,紙袋裏還有什麽東西在響動。他倒出來一看,原來是那副銀手镯,鈴铛在太陽下閃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