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報應

第56章 報應

寂靜冬季,雪下了一夜,岑沛安早上推開病房的窗戶,外面白茫茫一片。

這大半個月,岑父恢複得不錯,準備出院回去靜養,岑沛安辦完出院手續,岑思郁已經收拾好東西,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停車的位置。

岑沛安說好,下樓時想起有樣東西還落在病房,電梯門正好在中層停下,他下去從樓梯折返回去。

病房門大敞,還沒人來收拾,屋裏暖氣很足,冷熱交替,岑沛安覺得熱,他解開圍巾,徑直走向窗臺拉開玻璃窗。

外面雪片如煙,紛紛揚揚,窗臺積雪厚厚一層,岑沛安盯着出神,良久,他伸手撥弄積雪,露出掩埋在下面的書。

赤紅的封面,在冰天雪地裏格外顯眼,洇了一夜,燙金字體有些模糊。

這本聶魯達的詩集,是岑沛安剛出境的時候,途徑一家書店買的,背井離鄉輾轉的那段時間,岑沛安除了這本書,沒有任何行李。

兩年裏,岑沛安每次失眠的時候,都會拿出這本詩集,即使後來定居倫敦,陸陸續續買了很多書,但卧室床頭出現最頻繁的還是這一本。

昨天晚上,岑沛安看完最後一遍,他把書放在窗臺,等着它被大雪覆蓋。

想要一同掩蓋的還有內心那個不願意面對的名字。

岑沛安用手指摩挲封面,他仔細擦幹淨水跡,把書裝進大衣口袋,拿着圍巾下樓。

走到樓梯口,岑沛安手機響了,岑思郁催他快點,他邊說邊加快腳步。

腳步聲在樓道回響,安全出口的标示反射着淡淡的光,岑沛安忽然停住腳步,有些許屏氣,電話那頭的人似有所察覺,不确定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岑沛安背過身,走開兩步,說了幾句挂斷電話,轉過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沈捷。

沈捷和他短暫對視,避開視線,摁了下電梯按鈕,神情自若地盯着緊閉的電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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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啊。”岑沛安陰陽怪氣,雙手抱在胸前,斜倚在扶手上,“來輸液嗎?”

“不是。”沈捷簡短回答,他唇角噙着淡淡笑意,似乎并不在意岑沛安的冷言冷語,“來探視病人。”

“有時間嗎?我們聊聊。”

電梯到達樓層,沈捷盯着電梯,思忖片刻,他轉過身,對上岑沛安的眼睛,點頭說好。

住院部樓下的咖啡廳裏,人不多,岑沛安選了個最靠裏的位置,他剛坐下,手機又響了,他沒接,只回了條消息。

店員送來咖啡,岑沛安自顧拿了一杯,他抿了一口,直到舌尖的苦澀漸漸淡去,他才開口。

“我爸轉病房的事情,我姐都和我說了。”岑沛安又喝了一口咖啡,“謝謝你。”

沈捷盯着玻璃窗外的雪花,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一瞬情緒波動,麻木的眼眸輕微閃動。

過了好久,沈捷才想出一句,“好轉了就行。”

岑沛安擡眼直,店裏開着燈,明亮清晰,他得以看清竟在咫尺的人。

“你上次問我過得好不好。”岑沛安停頓,似在思索表述的言語,他說,“其實我過得不太好。”

說出這句話,岑沛安瞬間感到一陣輕松,他放下咖啡,靠在椅子上,側過頭,也看着窗外。

窗外除了雪就是雪,雪地上是雜亂的腳印,沾染着泥土的髒色,沒有什麽好看的。

可是岑沛安和沈捷沒有辦法注視對方,一個不情願,一個不敢。

岑沛安聲音極輕,娓娓道來的意思,“第一年我輾轉了很多城市,在一個城市最多也就待一個月,然後就要換另外一個城市。”

“那段時間,感覺一直在坐飛機,不知道目的地去哪,能做的就是打開購票軟件,點到哪個城市就去哪個城市。”岑沛安苦笑了下,“但是你知道我沒有收入,我卡裏錢不多,又不敢給我姐她們打電話。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蘇黎世沒錢住酒店,然後我就在公園坐了一夜,那天夜裏下大雨,我渾身濕透。”

“沛安...”

沈捷叫他的名字,吐息紛雜,冷靜從容在這一刻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承受的巨大痛苦。

“後來還是趙亦冉到處求她大學同學,她兩個同學開了六小時的車來接濟我。”

岑沛安說到這,突然不說了,他仰頭嘆息,皺着眉啧了一聲,像在回憶那個場景,“我當時真的有種不如一了百了的感覺,可是我又想,我冒着那麽大風險逃出來,這麽死掉太可惜了。”

“所以我吃完半瓶安眠藥,又跑去衛生間催吐,把趙亦冉同學吓得半死,救護車來的時候,我跪在地上,瓷磚上胃酸混着血水流了一地,現在想想真是狼狽。“

外面雪下小了,岑沛安喝完涼掉的咖啡,他伸出一根手指,“那整整一年,我只給我姐打了兩個電話,加起來不到十分鐘。”,說到這,岑沛安忽然笑了下,“其中有八分鐘我姐都在哭,她說她也不想,但是她聽到我的聲音就忍不住。”

岑沛安胸口起伏,眼眶泛紅濕潤,哭笑難辨,他看着沈捷的眼睛,問他:“你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誰嗎?”

沈捷感到心髒驟停,所有的愧疚和自責都變得毫無意義。

不得不承認,他和岑沛安之間,除了怨恨,再無其他存在。

可岑沛安并不打算到此為止,他望進沈捷眼眸深處,語氣頗有挑釁意味,一字一句嵌進沈捷心裏,如窗外冷凍後的冰刀,将那顆微弱跳動的心紮得鮮血淋漓。

他說:“因為你。”

沈捷緘口不言,他沒有辯解的資格,更沒有贖罪的機會,他就該被恨。

這是他的報應。

“不要再打擾我的家人和朋友。”岑沛安放在手裏的杯子,語氣冷硬,“也不要再來打擾我,我不想再看見你。”

外面雪停了。

沈捷坐在咖啡店裏,手邊的咖啡早就涼透,他很少喝這個,喝不慣。

最後沈捷把那杯咖啡喝完,耳邊回響着岑沛安的話,岑沛安說這些他一點都不意外。

岑沛安的原諒和愛,是即便他無數次站在菩薩前,跪在蒲團上,也不敢奢望祈求的。

榆京的冬天總是這樣冷,這幾年似乎氣溫一直新低,沈捷渾身冷僵,感受不到一點血液流動,卻不是冷的。

他沒感覺今年冬天有多冷,因為再冷也不會比兩年前那個冬天冷。

年末雪一場接着一場,晝短夜長,卻是沈捷最忙的時間,連着開完三個回,他回到辦公室批審批。

外面天黑透,王景進來,倒了杯熱水,無聲無息放在沈捷手邊。

沈捷看了他一眼,手上簽字動作沒停,“你還沒回去?”

“馬上。”王景杵在辦公桌前,欲言又止地嗯了一會兒,沈捷心煩,語氣陰側發寒,“說。”

“......”

這事兒王景不知道怎麽開口,他猶猶豫豫,最後說,“上榆那邊有家商場電梯故障,傷了幾個人。”

“嗯。”沈捷簽完一摞,“最近年末商場人多,是容易推搡擁擠。”

說罷,沈捷又察覺不對勁,這話題聽着實在無關緊要,他合上筆,一言不發地看着桌前的人。

見他這個反應,王景索性直說,“沛安少爺也在其中。”

醫院走廊,岑沛安處理完手臂的擦傷,就坐在椅子上等,護士從他身前匆忙經過,看了眼他手上的腕帶顏色,沒作停留。

過了半小時,忽然有護士來叫他的名字,岑沛安跟過去,被領着做了一系列檢查。

查到最後,岑沛安站在檢查室門外,不解地盯着身旁全程陪同的護士,終于忍不住問了句,“我是快不行了嗎?”

“......”

護士一時語塞。

“做個全面檢查,放心一點。”

做完檢查,岑沛安被帶到VIP病房,看到門外站着的王景,這一番小題大做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釋。

“沛安少爺,好久不見了。”王景走近,同護士好像完成交接一樣,“上次見面沒來得及說上話,沒想到這次又是在醫院見。”

“嗯。”

岑沛安手肘擦傷,紗布透着淡淡血色,他有些疼,只得一直擡着。

倆人沒什麽值得深聊的,扯了幾句,王景問是送他回家,還是在醫院住一晚。

岑沛安說不用他管。

王景沒吃到好臉色,悻悻說好,囑咐他好好休息,幫他關上病房門。

墨色黑夜中,一輛奧迪停在醫院門口,沈捷公事沒處理完,在車上簽完審批,又下來打電話。

看到王景回來,他挂斷電話,走上前問:“怎麽樣?”

“我看沒什麽大礙,就胳膊擦了個小傷口。”王景如實說。

沈捷不悅,眉頭緊皺,“我問你醫生怎麽說。”

“醫生也說沒事。”

沈捷點頭,越過他望了眼通明的醫院大樓,轉身上車,拉開車門聽到有人叫王景的名字,他頓住。

岑沛安拿着王景的手機追出來,“王秘書,你的手機。”

王景忙摸口袋,摸了個空,接下手機和岑沛安道謝。

岑沛安瞥了眼臺階下的那輛車,沈捷背對他,修長手指壓了壓車門,肩背僵直,失落和糾結之意,不言而喻。

他最後彎腰坐進去車裏,關上車門,沒往這邊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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