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落水
第20章 落水
寒水茫茫,随着衆人驚呼聲起,謝讓三兩并步躍入池中,一把撈起安舒往岸上接應的侍衛推去。
安舒梨花帶雨地拽着謝讓的衣袖:“快!你快救救晏如!她掉進水裏了!”
謝讓眉目一凝,折身投入了煙波之中。
岸上的人皆不知發生了什麽,便聽聞安舒公主哭聲請求謝讓下水救人。
但見謝讓義無反顧地紮進浩渺裏,各自咋舌,這謝少卿當真擔得起君子之稱,值此寒梅冬日,下水救人亦不含糊。
遠處翻湧的寒水漸漸無聲。
沈晏如覺得自己在往下沉,也不知要沉往何處去。
冷,實在太過于冷了。
周身的池水徹骨凍髓,不斷灌入她的口鼻裏,呼吸不得,連着整個肺腑都擠壓在這寒水之中,似是下一秒便會被壓裂,難受至極。
沈晏如掙紮着解開了氅衣的系帶,讓自己的身軀浮動于水中,僅僅這樣簡單的動作,她卻消耗不少力氣,險些被濕沉的氅衣系住腿腳,一并沉入池底。
想來她的運道真的是太差了。
不過是幫安舒避開了差點傷其性命的箭矢,自己便從那斜坡處摔下,直直滑進了池子裏。
沈晏如勉強睜開眼,揮動着乏力的雙臂往水面游着,饒是她算得上水性娴熟,身軀又很快被凍得沒了知覺,連着游水的力氣都消散于冰冷的池子裏。
這樣瀕死的感覺湧上每一寸,往事走馬觀花般掠過眼前。
她仿佛瞧見母親正坐在涼亭下,爹爹抱着一摞枯藤,纏繞在欄杆處綁着秋千,他們正笑眼彎彎地喚着她,眉眼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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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前走了一步,畫面便如褪色的殘卷消卻,失了顏色,餘留烈烈大火,燃着無邊的血海。
沈晏如驚恐地回過頭,卻見謝珣笑着站在刀光裏。
下一瞬,那道身影亦轟然倒下。
謝珣……
沈晏如喊不出聲,只覺心口窒息得發疼。
冰寒的池水充斥着所有感官,她咬着牙,拼力動了動胳膊。
她還不能死……她還不知謝珣是為誰人所害,她還沒能尋仇。
“沈晏如!”
沉悶的水裏,她好似聽到了有人在喚她,那嗓音遙遙,像是隔了萬裏傳來,恍如幻覺。
沈晏如提着最後一點力氣鑽出水面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面龐,那向來束得齊整的發被水浸濕,淩亂的發絲貼在他分明的輪廓線,那對眉宇被水濯得冷冽,眸中卻是異常的急切。
謝讓?
沈晏如微微怔住,她逐漸化作糨糊的腦袋已是無力去想,謝讓怎會對她的安危這般在意。畢竟從前謝讓救她、相助于她,她全歸結于她是他弟妻這層關系,她從未見過他着急。
她最後的意識,就是陷入了一個溫熱的胸膛裏,再無其他。
***
林苑偏房內,仆從們趕忙添置着炭火,又再備着湯婆子,待試了溫,輕手輕腳地掀開錦被,放入沈晏如的被窩裏。
屏風外,安舒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淚,問着一旁的商越:“姐夫,晏如、晏如她沒事的吧……”
商越安慰着哭得兩眼紅腫的小姑娘:“無争已是把她救上來了,吉人自有天佑,她不會有事的。”
适逢大夫從裏走出,商越問道:“大夫,怎麽樣?”
大夫沉吟道:“那池水寒冷,這位少夫人平日裏身骨本就弱,只怕傷及本源,非是調養可逆轉的……”
眼見大夫似有他言,安舒哽咽的嗓音一頓,正想追問着話,商越揮手屏退了左右,一并把安舒帶了下去,屋內只剩下了商越與謝讓。
大夫轉而問向面色冷峻的謝讓,“不知病人從前可有什麽舊疾?”
屋內炭火燒得噼啪作響,本是暖意漸起,大夫望向謝讓時,卻被那眼神盯得一激靈,大夫不由得渾身發寒,登時在那迫人的氣勢之下說不出話來,一時忘了自己是同謝讓問症的。
商越知自沈晏如落水後,謝讓臉色便極差。憑他認識謝讓多年,對謝讓的了解來看,此次事件謝讓似是生了幾分火氣。看來,謝無争這弟妹在其心中的分量不低,也不知是謝珣之故,還是……
謝讓确實不悅。此前将沈晏如抱至偏房的一路,謝讓聽着安舒在旁斷斷續續的控訴之言,還原出了沈晏如落水的事情始末。
那會兒二女正于池邊散步,碰上嘉寧與商越之子商澤在追着射殺一只野兔,豈料野兔未射中,箭矢不偏不倚地對上了安舒。沈晏如為救安舒推了其一把,又因此摔下了斜坡,落了水。
所以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可以說皆因商越的兒子而起。
商越嗓音輕咳,大夫始才從謝讓的強壓中回過神,硬着頭皮續道:“原本她只是受了寒,但遲遲不醒,非是因為此次落水。倒像是從前的舊疾發作……她一直被困在夢魇裏。”
謝讓皺起眉,最初沈晏如在梅園養傷時也是這般,明明傷勢好了大半,卻如何也醒不來,後來才從神醫口中知曉是癔症作祟。只是沈晏如的癔症久未發作,為何偏在此時……
狐疑的目光掃過跟前的大夫,謝讓淡然答言:“未有舊疾。”
大夫輕咦了一聲:“那不應當。病人這般症狀明明像是曾經受過刺激……”
謝讓微眯着眼,打量着跟前的大夫。
沈晏如有癔症一事極少人知,神醫曾說,除非她強行去回憶被遺忘的記憶,或是有人在她面前重現當初那段禍事,否則癔症很少會複發。
她溺水前,還見到了什麽?
而若是她并未癔症發作,這大夫是怎麽得知她曾受過刺激、患有癔症?且像這樣的病情,一旦心歹之人知曉,保不齊會以此對她下手。
又聽大夫問道:“病人從前用的什麽藥?”
謝讓将眼稍擡,沉如夜色的眸子掠着寒芒,避開了話頭,“只是一些補身子的藥。”
大夫還欲言說什麽,商越覺着氣氛頗為怪異,略有責備地瞄了眼想要深究的大夫,開口打了圓場:“既是如此,好生照看着,莫要怠慢了。”
待從偏房出,商越驅着輪椅向牆角而去。
牆角正杵着一個低頭的少年,脊背微微彎着。謝讓察覺到少年的視線垂落,看似在罰站,實則分明是在數着腳邊的螞蟻。
商越只恨平日對兒子過于縱容,那向來溫蘊的面上含着怒意,對少年斥着:“商澤,給我站直了,敢做不敢當嗎?還叫什麽男子漢?”
面對父親的訓斥,商澤癟着嘴,滿是不甘:“澤兒只是想要射那只兔子……”
商越氣得連連咳嗽,好一會兒才喘過氣,啞着聲道:“你知不知今日是什麽場合?你分不清輕重?若不是沈少夫人,安舒就要被你射傷了。現在沈少夫人落水病重,昏迷不醒,你還不知錯?”
商澤緊緊攥着衣袖,切齒道:“澤兒知道了。”
商越見他不知悔改的模樣,沉聲道:“這幾日你好生面壁思過,抄寫經書百遍,交予我檢查。待沈少夫人醒了,我帶你去親自道歉。”
但還未及沈晏如醒來,謝讓便以林苑宴會吵鬧、難以靜養為由,帶着沈晏如回至此前所住的逢春院休養。
商越幾番挽留無果,又懷愧于心,只得派人加倍送去藥材與補品,并附言:“無争,公主府最不缺的就是名貴藥材,你放心,一定能夠治好你弟妹的。”
除卻照看沈晏如,謝讓時不時也會去林苑裏,親自教商澤騎馬射箭。
商越見謝讓以德報怨,教自己兒子騎射,更是對謝家負疚頗深。
只不過在白商看來,大公子所為極為奇怪。
譬如,商澤的基礎功夫明明夠開始練習下一步了,大公子偏要他在雪風裏一動不動,紮着馬步,稍有堅持不住時,就要挨上大公子的鞭子。
又如,商澤尤為懼怕獨自騎馬,大公子卻任由商澤騎烈馬而行,在馬背上涕泗魂飛,驚叫如殺豬。
這等奇事屢見不鮮,幾日下來,嬌生慣養的少年郎如何受得了這番苦?
但商澤每每哭爹喊娘地求商越時,商越都置之不理,言之“京中能得謝無争訓教是為幸事,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日,謝讓在逢春院等來了神醫。
彼時神醫大搖大擺地進了院子,對着庭中精致的布置瞅來看去,“你這謝無争,這寶地,這院子,啧啧啧……”
直至謝讓不顧神醫怪叫的聲量,拽着神醫的衣領上了竹樓,言之沈晏如昏迷不醒多日,神醫這才收了玩心。
“舊疾發作?什麽庸醫也給你弟妹看病?”
得來這樣的話,謝讓暗自冷笑。
庸醫?公主府的驸馬長年多病,府上的大夫若是庸醫,當年為救嘉寧身受重傷的驸馬能活到今日?今此這般試探,動機應是不純,只是針對的是沈晏如,還是謝家……謝讓斂目陷入了沉思。
神醫鼓着縫似的眼,說道:“她啊,至多是昏迷前見到了什麽,和她丢失的記憶有所關聯,這才夢魇,實則根本沒有引發她的癔症。一直沉睡只因她身骨弱,需要休養。”
“依我看,她這落水的問題還嚴重些。癸水在身,本就虛弱,弄不好落下病根兒,以後動不動就在病榻上躺着,自個兒難受是一回事,萬一日後她想改嫁,媒婆瞧她病怏怏的,都不好上門說親。”
神醫的話向來直,謝讓聽罷神情亦是凝重起來。
除了想讓她身體安康以外,他确實從沒想過她會改嫁。至少此次宴會前,他都認為她會一直留在謝府,哪怕這個留下的緣由出自謝珣。
實際上,他也沒有權利去幹涉她的選擇。
她可以選擇守寡,日後她也可以選擇改嫁,這是她的選擇與退路,不該被斬斷。
神醫見謝讓不言,又道:“你別說她會守寡啊,我只是說如果,如果哪天她想改嫁了,她自己的身體條件卻不允許,沒能讓自己改嫁,那才是真的難受。她現在可以不在意,以後真走到那一步了,就不得不在意了。”
謝讓問道:“你直說,怎麽治?”
神醫埋頭從藥囊裏翻找出一堆藥材,“簡單啊,老夫這把老骨頭沒什麽用,鼻子還是很靈的。來的時候我聞到了硫磺味兒,這裏有溫泉吧?我配些藥材,你讓你弟妹泡泡去,養養身子。”
***
沈晏如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
她意識迷離之時,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濃郁的苦澀與渾身的灼熱。
沈晏如覺得自己像是被放置在了藥鍋裏,裏頭的藥汁熬了好些時辰,散發的苦味兒浸滿她周身每寸,不斷加沸的水燒灼着她的皮肉,悶熱至極。她已分不清身上滑落的黏稠水珠究竟是那藥汁,還是自己冒出的熱汗。
她費勁動了動手指,卻是摸到一物,硬實,滾燙,與此同時,耳畔還拂過一段極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