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同住
第26章 同住
殘燭燃盡, 廟內複了昏黑。
謝讓吻着她的發,她身上的幽香纏繞着他的所有感官,如數不清的萬千絲線, 深入他的皮肉, 像是要浸入他的骨髓裏, 控制着他步步淪陷。
忽聞衣裳摩挲的聲響傳來,他察覺沈晏如動了動, 謝讓當即回過神來, 繃緊了身, 頓在了原地。
若是她在此刻醒來……
想到這裏,謝讓渾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視野迷蒙,他望向漆夜中已然瞧不見的神像,眸中的狂熱漸漸褪去。
卻是在他平複着錯亂的呼吸時, 一對纖細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腰身。
失去了視覺的憑靠, 其餘感官變得敏銳,謝讓發覺她仍無意識地往他懷裏鑽。不多時, 她已貼在了自己的胸膛處,像一只柔若無骨的小貓蜷縮在了他身處。那股幽香更甚,堪比世上任何迷藥, 包繞着他的四周。
彼此交織的體溫越加灼熱, 在這鶴氅遮掩之下, 覆滅的欲望又再暗中鼓動。
她終究是要把他堕入深淵的。
在這神明當前, 背向世俗馳行。
謝讓擡起胳膊,将她緊緊抱入懷中,相擁而眠。
一夜也好, 一刻也罷。
他謝讓,的确喜歡沈晏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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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熹微, 晨光穿過廟裏歪歪斜斜的簾幔,落在沈晏如裹得嚴實的鶴氅上。
沈晏如醒時,察覺謝讓早已不在身側,連着他的軟席都挪至了最初的地方。她瞄了眼自己身上蓋着的鶴氅,回想起昨夜她明明分了一半給謝讓,若非她知确有其事,還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不過自己這樣靠牆睡了一夜,居然沒覺腰酸背痛。
她心道,難不成自己這兩日被那颠簸的馬車給練出來了?
得見謝讓時,他正負手立于破廟前向仆從們吩咐着什麽。凜風掀弄着翩然的衣擺,墨黑的衣袍利落,勾出挺拔的身姿,謝讓依舊是那副淡然疏遠的模樣,她卻兀自想起昨夜墊在後背的大氅,心頭一暖。
其實夫兄并不似他表面那樣冷。
沈晏如遠遠地聽着,大致得來了将行的安排。馬車已從雪坑裏拖了出來,且并未損壞,眼見這雪停了,山路的積雪也被清理得差不多,稍後他們便可啓程回府。
“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這破廟真夠冷的,您的身子還沒恢複,可別又凍壞了……”錢嬷嬷關切地道。
沈晏如淺淺笑着搖頭,欲答言無礙時,視線餘光瞥見謝讓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偷眼打量着他,察覺他眼底明顯沉積着烏青之色,一瞧便是沒能睡好。
她眉眼一凝,暗自捏着指節,心頭別樣的滋味漸濃。
果然夫兄還是因為把大氅脫給她,夜裏受凍沒能安睡了。
謝讓自是不知沈晏如在想什麽,只是他一見着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昨夜——他私自占有了她的夜晚,肖想着自己是她的夫君,在神像前抱着她至天明。所以他一夜無眠,不願錯過半分貪歡的時間。
這是屬于他的秘密,他的不可言說。
随後馬車重啓,一路蹄聲越過泥沉,兩行車轍撇過雪色。
別過山腳,路徑一小鎮。馬車甫入街巷,人煙漸濃,散開了幾許寒意。
謝讓算着時辰,命馬夫停在了這小鎮處歇腳。他需确保馬車趕路的時間不會過久,以免沈晏如的身體承受不住。
沈晏如在車廂內便聽到了喧嚷之聲,街中各類小販吆喝不絕,沸反盈天。被風掀弄的帷幔外,依稀可見人影綽綽,往來憧憧。
她下馬車歇息的間隙,見仆從們未随在謝讓身側,始才悄然靠近謝讓,低聲問道:“兄長……昨夜可有受寒?要不找家客棧,泡個熱水澡?”
謝讓本想說不用,卻是張唇欲言之時,寒風湧入咽喉,頓時被刺撓得一癢,他忙不疊偏過頭,掩面咳了一聲。
誰知沈晏如當即緊張起來,他聽她急忙說道:“兄長,你這定是受寒了,天氣如此之冷,也不急于這幾日趕回府。我瞧見前面就有一家客棧,你且好生歇兩日,祛祛寒。”
謝讓回過頭,正撞見她滿面的心切。胸腔裏某處驀地悸動,藏在暗處被折斷的枯枝開始蔓延瘋長,如逢急雨春潮,恣意生發,占據了他整具軀殼,被她的一行一止牽引着。
原來,她會為他着急,他也能夠得來她的關心。
其實今早醒時,他只是有些輕微的咳嗽,在他看來微乎其微。以他的體能,根本無需在意,過兩日便會自愈。
但私心一旦作祟,爬滿肺腑,則一發不可收拾。
他無端生出強占的念頭,想要占據這樣的目光,想要就此無限延長這等時刻。
謝讓嗯聲應了沈晏如,啞着嗓道:“好。”
不想到了客棧,掌櫃熱情地道:“您二位來得正是時候!這兩日雪大,堵了好些路,咱客棧直接住滿了人,今日啊,剛好有一間空出來的房,夠您二位一塊入住。”
謝讓眉梢微挑:“一間?”
掌櫃掃了眼謝讓身側的沈晏如,驚聲問謝讓:“您難道不跟您夫人一起住?”
沈晏如連忙否認:“不……我跟他不是……”
見沈晏如欲與謝讓劃分界限,掌櫃頗為上道地勸着謝讓,“二位吵架了?這位公子啊,聽我一言,這凡事不論怎麽樣,夫人為大,有什麽是大男人不能退步的?”
“俗話說得好啊,床頭吵架床尾和,而且咱鎮上還只有我這一家客棧,您總不能讓夫人沒地兒睡吧?”
掌櫃說着,又湊近謝讓跟前小聲說着,“這位公子,我這可是幫了你大忙,再吵得厲害,回房去好生哄着,‘恩愛’一會兒不就消氣了?你這分房睡,隔了夜可了不得,那想再哄回來,可就難喽!”
謝讓看向陷入糾結的沈晏如,眸色幽深,“沒事,今日加緊些趕回府也是一樣的。”
那聲線帶了幾分咬字不清的鼻音,沈晏如側過頭,看着謝讓正擰緊眉心,他的面色不像尋常從容不迫,似乎因受寒而面帶難受。
沈晏如覺着謝讓此番模樣有些怪異,如同極為不和諧的幾部分強湊在了一起,生出了別扭而不相容的感官。但她想來,應是謝讓病着時便是這樣,人人生病時都有迥乎不同的一面,略有異常也是情理之中,故而她沒有多想。
思及此,沈晏如抿了抿唇,她不能拿謝讓的身體做賭注。眼見着他已有受寒的跡象,當然是越早治越好,否則拖到了回府,還不知會嚴重成什麽樣。原本他受寒就因她而起,她做出讓步也無可厚非。
沈晏如道:“我今夜便去馬車上将就……”
謝讓眼底掠過的波瀾更盛。
她為了他的身體,寧可做出這樣的讓步嗎?
話還未完,謝讓擡手撫上了額角,一副已無力去聽她在說什麽了的模樣。
掌櫃在旁見狀,連忙勸道:“這位夫人,您家這位都病成這樣了,還不趕緊進屋歇着?外面雪大,在這堂裏吹着風可了不得!”
夥計聞言,尤為利索地帶着二人便朝客房而去,沈晏如瞧着謝讓不适的樣子,心想着自己此時離去,徒留謝讓一人亦是不妥,只好跟上了夥計的步子。
屋門方推,眨眼須臾即可一覽無餘。但勝在客房整潔通透,陳設俱全,屏風之後還備有浴桶,沈晏如顧念着謝讓的風寒,當即吩咐夥計去燒熱水送來。
謝讓靜觀着沈晏如安排的一切,唇畔微動,他欲言又止,終是無聲。
他只是稍微示弱,就能得來她如此的在意。
謝讓從前不曾示弱于任何一人。
少時被老爺子打得皮開肉綻也好,行軍打仗被敵兵包圍捅穿了腹部也罷,他的脊背永遠挺拔筆直,臉上永遠不會露出分毫痛苦之色。所以周圍的人皆敬他懼他,或是屈服于他。
可這些日他的強勢只換來她的避讓,她的無所适從。
他對她所做的一切雖是心甘情願,但他也同樣奢求着她的回應,哪怕零星一點。
謝讓回想起自己适才算得上拙劣的作态,腦海裏卻是浮現出另一人——姜留。
前幾日在逢春院時,他曾目睹姜留與她談笑時,“不經意”展露其少時留下的傷疤。謝讓當時覺得可笑,卻沒想到姜留此舉竟毫不費力地換來她的憐憫。
他據着此次的契機,效仿了一二,居然能就此得來她的關心。
難怪,難怪她會救下昏迷的姜留,悉心照料。也許在他不曾知曉的年月裏,姜留也是這樣留住了她,得來了她的憐惜與關心?姜留比他擅長讨她歡心,也比他更擅長迎合她的心思。
至少在面對兩張相似的臉時,謝讓能夠察覺,她對姜留笑得更多一些。
明知這樣的僞裝不仁,謝讓卻覺自己的軀體生出的別的東西。像是一根毒芽,罔顧着他從前所授的君子道義,肆意破壞着靈魂裏的所有,名為私心,名為欲念的毒正攀附着這顆芽生長,悄無聲息,又一朝蓬勃蔓生。
夥計離去,門扉方掩,浴桶內飄散的暖霧缭繞,濕熱的水汽蒙上狹窄的房屋,隔着幾步的距離,猶如紛至的煙雨,黏稠的潮意纏繞在謝讓與沈晏如的身上。
沈晏如只覺自己仿佛亦被這水霧打濕,渾身莫名發着熱。
她提起衣裙,舉步往屋外離去:“兄長,趁着水還未涼,你先沐浴,我去街上逛逛。”
卻是還未踏出一步,沈晏如察覺衣袖被人輕輕住拉。
“咳咳……”
她疑惑地回過頭,見謝讓微眯着眼,男人微微垂落着肩,魁拔的身形倚靠在門邊,像是平日不可撼動的山岳被雪壓折了身,這樣詭異的病弱感出現在他的身上,極為反常與割裂。
他的嗓音疲軟,“我有些頭暈。”
沈晏如道:“那我去把仆從叫來,伺候你沐浴。”
謝讓修長的指節仍虛握着她的袖角,不願松開,只聽他沉吟了半刻,“來客棧的路上,白商已安排好了他們的歇息處,等你找到他們,我這……”
又是一陣咳嗽傳來,沈晏如看着越發“病重”的謝讓,陷入了沉默。
謝讓見她斂眉沉思的模樣,說道:“我不用人伺候,你在旁邊陪着我就好。”
話音方落,沈晏如怔了怔神,還沒等她胡思亂想,謝讓續了話:“你可以在屏風外,我只是想有人說說話。”
沈晏如念及謝讓受了寒,若是他獨自一人在此,因頭暈昏迷掉進了水中而無人發現,那可如何是好?故她最後還是應了謝讓,留在了屋內。
随着身後的水聲滴滴噠噠,眼前彌散的白霧更盛,她依稀能從謝讓發出的聲響裏,辨出他褪去衣袍放置于旁,赤丨裸着身踏入浴桶的動作。
沈晏如只覺後背的衣衫也浸在這樣的熱意融融之中,讓她不時冒出薄汗來。
思及謝讓病時的異常,他似乎對她格外的依賴,倒像是刺猬褪去了堅硬的外殼與刺,向她露出了脆弱的肚皮。亦如不久前的守夜,夫兄醉了酒,他會像個孩提一樣拽着她的衣角,之後又為滿足她的願望,抱來一堆炮仗。
或許,只有在這種非尋常的時候,謝讓才會展露出他不為人所見的一面。
沈晏如托着杏腮,喃喃問道:“兄長,你以前生病時,也是這樣嗎?”
“不是,”謝讓頓了頓,“通常,會胡亂找些藥吃。”
沈晏如不禁蹙起了眉,她想起以往爹娘還在時,她若是生了病,那定是家中最為緊要的大事。莫說習課,連用膳有娘親喂,下地走路也會有貼身丫鬟攙着,實在卧榻躺得煩悶了,爹爹還會背她在庭院走走。
可謝讓與她截然相反。
她委實不解他的做法,“生病那般難受,為何不好好治病?”
“難受倒不要緊,若耽擱了課時,此後每一日都會因補課時更累一分。有次生病,落下的課時實在過多,每晚便只被允許睡一個時辰。”
謝讓的聲線無甚起伏,好似這樣的事在他眼裏已習以為常。
沈晏如又問:“伯父伯母呢?”
謝讓答道:“他們無權幹涉。”
沈晏如默然望着眼前的案臺,沒再接言。
酸澀的感覺點點附上心尖,胸口似有一處柔軟被無聲拉扯。
她只是覺得難過,替謝讓難過。
謝讓竟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謝老爺子把他當作繼承人培養,極盡嚴苛,謝父與殷夫人父母的身份形同虛設,不曾予他半點關懷。偌大的國公府裏,想來只剩下了謝珣會關心他。
現如今……就連謝珣也走了。
沈晏如想,她和謝讓又有何不同?她接連遭逢禍事,失去了所有,無人再同她噓寒問暖;而謝讓,唯一與他親近的人,也永遠長眠在了那場雪夜,自此亦無人關切他的冷暖。
他們都是漂泊在天地的孤舟罷了。
沈晏如低聲說道:“兄長,以後有我在。”
她可以關懷他,就像他也會在風雪裏為她取暖。更不用提,這麽久以來,原本她就受他相助良多。
微不可聞的嘆聲裏,沈晏如站起身,想要至跟前的案幾倒茶,卻是沒能留意到腳下濕滑的地面,盡是淌過的水。
她揉着因坐了會兒略有發麻的腿,還未提起步子,繡鞋便踩着水一滑。
“小心!”
水聲遽然嘩啦作響,像是掀起的水浪濺落在水面,滾如珠玉的聲音。
沈晏如聽見謝讓高喊着,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案幾邊緣,後背抵在了案幾的腿足處,勉強穩住了身形,沒能摔至地面。
但,她因此從背對着屏風,變成了視線直面屏風後的謝讓。
——謝讓正是從浴桶裏徑直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