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和誰?
第28章 和誰?
“非禮勿視, 非禮勿視!”
趙世青忙不疊以袖擋面,還未及他多加遐想,他趕緊退出了客房, 并極為體貼地帶好了門。
沈晏如僵在了床塌上, 待聽清了趙世青所言, 才知他誤會了什麽。她甫平複了的心跳又加緊了不少,也不知那趙侍郎有沒有看到她的模樣, 她和夫兄共處一室的秘密有沒有被撞破……
忐忑之中, 只見謝讓折身把門闩帶上, 反複檢查了這房門不會再有人推開後,沈晏如才稍松了口氣。
夜色悄然而至,屋外隐隐傳來打更人的聲響。
謝讓吹熄了燭火,照着此前的約定, 到屋內東側的地鋪而眠。
不知過了多久, 她于榻上輾轉的動作格外清晰,棉被摩挲的響動, 床塌細微的嘎吱聲,盡數掠過他的耳畔。
謝讓出聲問:“睡不着?”
沈晏如自是沒有心思入睡。
她想着今日窺聽到關乎謝珣的事,忍不住問:“兄長, 珣郎他……”
謝讓打斷了她, “未查清真相前, 多思無益。”
昏黑之中, 他聽她似是輕輕嗯了一聲。
謝讓睜着眼,望着夜色裏的虛無,“若是有朝一日, 查到了兇手的身份,你想如何?”
沈晏如毫不猶豫地答道:“我會親手殺了他。”
她如今還茍活于世, 不就是為了報答謝珣的救命之恩嗎?為謝珣報仇,這是遲早的事。倘若連這一點她都不能做到,或是不敢去做,她有何顏面去見地底的謝珣?更是愧對這些年爹娘對她的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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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讓再度引出另一種猜測:“倘若,兇手是與你血脈相連的人……”
沈晏如仍道:“我也會親手殺了他。”
窗處透過的夜影又濃重了幾分,寒風掠過,搖晃在無聲的嘆息裏,兩人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
謝讓久久未搭話,就在沈晏如以為他不會再出聲時,他又發了問。
“你殺過魚嗎?”
“沒有。”
“殺過雞嗎?”
“沒有。”
“殺過任何一個帶血的東西嗎?”
“也沒有。”
……
謝讓沒再繼續問下去。
為何就敢殺人呢?
因為謝珣。
那是這世上她最在意,甚至為此而活的人。
沈晏如蹙起眉,問道:“兄長是不信我嗎?”
“信。”
謝讓雖是這樣答着,那看不見的黑暗裏,他的眸底沉澱的溫度漸漸退散,附上了一層薄冰,幽深而不見底。胸腔裏一度難禁的欲望就此停息,像是被置于了寒冰裏,一切的一切,盡數埋于深雪中。
他只覺自己可笑。
明知答案,他為何要問下去?
而他,究竟是信她的勇氣?還是信她對謝珣的心意?
白日裏她對他的好,只是一場夢,觸之即碎。是他以不仁的方式強行得來的,猶如用欹折的樹枝搭建而成的高塔,看似高聳入雲,實則搖搖欲墜。
***
翌日,金光綻晴,街巷各處的積雪較之前時又薄了不少,屋檐的雪水順着青瓦落下,連成斷續的清透珠子,洇濕着門前臺階。
有了趙世青昨夜的打擾,沈晏如擔心她與謝讓同住的事暴露,故趁着一早,天還未明,客棧裏尚無人在,沈晏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及謝讓估摸着時辰下樓,堂內往來人影錯雜,迎面走來的夥計朝他笑了笑。
“客官,歇得可好?”
夥計慣性打着招呼,轉而又将眼彎成了縫,感嘆道:“您夫人對您可真是貼心,昨日那姜湯她守着煮了好些時候……”
謝讓穩步前行的步子忽有一滞,連着夥計後面說了什麽都沒再聽了。
他回想起昨日她提到那碗姜湯時,言行似有忐忑,并不自然。
她做的?可為何她不說?
謝讓斂下眼,心裏竟是有些後悔昨日未能細細品嘗那碗姜湯。
今時再無藉口停留在外,待驅車回府,他和她之間就只剩下了重重院牆相隔。
他也不可能永遠模仿那等拙劣的作态,去博取她的憐惜。
正當謝讓出了客棧,轉過街角之時,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從身側傳來。
“大公子。”
謝讓偏過頭,晃眼時見到了一抹緋紅襖裙,來人揚着張白淨的面容,正笑眼盈盈地朝他走近,他恍有一瞬以為自己碰見了沈晏如,待定睛細看,來人與她年紀相仿,也不過只有三分與她相似。
他不自覺地皺起眉,挪着步子同來人保持着距離,疏淡地應了一聲。
沈芷蘭朝謝讓行了一禮,“小女子沈芷蘭,晏如阿姊是大公子的弟妹。”
謝讓已是移了視線,他認出這女子正是沈晏如大伯家的表妹。可适才沈芷蘭含笑走來時,他卻在想,若是她沒能遭受家中禍事,她的臉上應當也是時時挂着這樣的笑,她的臉頰兩側有着淺淺梨渦,笑起來是極為好看的。
只是她從不愛對他笑。
眼下他無心探究沈芷蘭搭讪的緣由,舉步欲走間,沈芷蘭急急叫住了他。
“大公子且慢,芷蘭是有要事相禀!”
謝讓向來對旁的女子沒什麽耐性,他本是打算對沈芷蘭置之不理,然而下一瞬,沈芷蘭道出的話讓他不動聲色地放緩了步子。
“芷蘭在這家客棧見到了阿姊,多日不見,本是想同阿姊敘敘話,卻發覺……發覺阿姊居然與男子同住!”
謝讓回過頭,眼角陡然轉冷,他打探着這位緊追不舍的女子,後者被他無形的壓迫噎了話頭。當下身處地街角并無旁人,他暗自環顧着四周,估量着方才沈芷蘭的聲音有否傳至更遠的人群裏……
在知曉趙世青亦住在這個客棧後,謝讓派白商查了客棧在住的人員記錄,确保并無其餘相識之人後,他才放了心。
可為何獨獨漏了一個沈家的沈芷蘭?
那與沈芷蘭同住客棧的,又是誰?
此番沈芷蘭回過神,板正着聲強調道:“二公子雖是故去,但阿姊身為謝家的媳婦,此舉屬實不妥,”
“若是阿姊與人私通之事被人發現,屆時謝沈兩家顏面盡失,阿姊也不會有好的下場。故芷蘭寧可在大公子跟前背上揭發阿姊的罵名,也不願見阿姊有悖婦道!”
謝讓眼簾稍擡,“和誰?”
他聽着她話中的字眼,覺得極為刺耳。
沈芷蘭漲紅了臉,“我……我不知。”
謝讓緊盯着她,聲線平然:“既是不知,又未眼見,如何定斷?”
沈芷蘭支支吾吾,“芷蘭親眼見阿姊滿面通紅,一副,一副……”
謝讓冷不丁道:“你莫不是覺得,我眼盲心瞎?”
言外之意,若沈晏如真做了這等事情,謝讓正是與其同行回府,會發現不了此間貓膩?而沈芷蘭此番的做派,更像是在質疑謝讓察人斷事的能力,這才緊追着不放。
沈芷蘭發覺謝讓已是不悅,那目光如刃,寸寸碾在她的身上,似是因她動了怒,沈芷蘭忙不疊嗫聲解釋着:“我,我沒有……”
謝讓折身離去,而沈芷蘭仍不依不饒地高聲喊着。
“大公子!”
挺拔的墨色身影漸遠,沈芷蘭只聞一帶着冷意的嗓音傳來。
“奉勸沈小娘子,謹記你的身份,勿要越界。”
半刻後,謝讓行至回府的馬車邊,殘雪堆積的小路旁,一攤販正就着往來人群賣燒餅,随着攤販掀起屜布,飄散的熱氣躍上屋檐。
那抹纖細的身影正站在燒餅攤前,細白的小指從鶴氅伸出,指着香噴噴的燒餅。
待她握着油紙包好的燒餅轉身,與他長長注視的目光撞了個滿懷,略微的局促附上她的眉眼,她當即垂下眼簾,碎步朝他走來。
“兄長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沈晏如将手心裏尚是滾燙的燒餅遞向前,“我适才……瞧着好些人買這裏的燒餅,就,就給你買了。也不知兄長吃不吃得慣……”
她買了兩個燒餅,原本便是想着分食一個予謝讓,但還沒打好腹稿,謝讓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跟前,緊張之餘,沈晏如一股腦地把燒餅全給了他。畢竟這等街邊吃食,從前也就娘親喜歡買給她,她并不知謝讓是否會吃。
這般想來,她似乎不曾知曉夫兄的喜好。
謝讓接過燒餅,觸碰到她的指尖溫熱,不經意與他的手指交纏了短短須臾,于光天白日裏極其隐蔽。
他颔首應道:“正好餓了。”
白商在旁暗自啧啧稱奇,大公子不是從不吃這些的嗎?
謝讓剝開油紙,其裏焦黃冒油的燒餅便露了頭,熟透酥軟的皮上芝麻點點,随着他慢條斯理褪去油紙的動作,白茫茫的熱氣彌散,誘人的香味撲來。
沈晏如擡眼盯着那蒙着薄薄油汁兒的燒餅,舌底不自覺生津。她本就肚子餓了,才想着買燒餅。
但礙于自己把燒餅都給了謝讓,她也不好意思再要回來。
謝讓視線餘光窺着她的面容,那雙清透的眸子明澈,正直勾勾地看着燒餅。此時她的眼裏純粹得只容下他的手中之物,眉眼不似往常那樣總是藏着淡淡的愁思,而是有些天真的,帶着些許爛漫的氣息。
她的眼睛綴滿了光亮,叫他難以挪開視線。
像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心思全昭于他,鼓足了勁靠近他跟前,想同他分食,又羞于出口,只得眼巴巴瞧着他手裏的吃食,滿臉寫着想吃。
他想了良久,種種言辭,句句形容,都不及“可愛”二字貼切。
謝讓掰開緊貼的油紙,抽出其中一個燒餅給她,“正好兩個,給你。”
小姑娘得來了想要的,那對眉眼當即被溫風揉散,臉頰兩邊的梨渦也顯了出來,猶如芙蓉開面,盡态極妍。
其實她年方二八,本就該是這番模樣。
心口的憐惜湧動着,謝讓想起那夜大火裏,她那雙澄澈悲絕的眼。
街邊的雪水褪去痕跡,露出青苔,依稀有着零星的嫩芽破土而出,混在冬末的淩寒裏,恣意生長。
不過是一頓燒餅,白商覺得大公子出奇的心情極佳,他暗自琢磨着,回府後是否應該跟夥房說聲,言之大公子胃口有變,近日愛吃這個。
熱乎的燒餅入腹,饑餓之感随之退去,沈晏如背對着謝讓,拿出絹帕掩面擦着唇畔,忽聽謝讓出聲問:“你大伯家那位表妹,你可熟悉?”
沈晏如為之一怔。
若論起與大伯家的交集,她記事以來,兩家并未往來多少。只記得大伯每年年節都會從京城至郊外,不辭勞苦地拜訪爹爹,大伯偶爾會攜其女至,她這才認識了表妹沈芷蘭。
沈芷蘭只比她小半歲,起初沈晏如依着待客之禮,對表妹處處照顧,但也不知是何緣由,表妹同她并不親近,甚至那安舒公主都比沈芷蘭黏着自己。
“不算熟。”
沈晏如如實答着話,但轉念思及謝讓問此的緣由,她憶及昨夜從趙世青那裏得來的信息,疑心着難道表妹也和此事有關聯?
還未及相問,一個耳熟的嗓音已從遠處而來,赫然是趙世青。
“謝少卿!謝少卿!”
沈晏如自然認得這聲音,她不禁有幾分心虛,悄然平複着加劇的心跳。
昨夜在客棧裏,她險些被趙世青發現……
而謝讓聽着這遙遙漸近的呼喊,眉心微聚,不動聲色地把沈晏如往身後擋了一擋。
趙世青一并瞧見了謝讓身後的素衣身影,他向來不拘一格的動作當即拘謹起來,極為端正地朝沈晏如行了一禮,“沈少夫人。”
謝讓睨着他的行禮,眼角摻進了幾分寒意。
“謝少卿,我那,那馬車啊,使不了了……”
趙世青對謝讓悻悻笑着,“這鎮子裏雖是有馬車賣,但太過于寒碜……這天又冷,實在坐不了人。能不能看在你我同僚一場,捎我一路呗?”
白商有些為難,“趙大人,咱家也只有兩輛馬車啊。”
謝府兩輛馬車,一輛大公子乘坐,另一輛自是沈晏如所用,也挪不出更多地方予趙世青。
白商心道,大公子從不與人共乘一輿,這麽多年以來,他就只見過大公子與沈晏如同乘,這還是二公子之故。
趙世青擺了擺手,“不妨事,我可以和謝……”
謝讓沉聲道:“妨事。”
話落時,謝讓已折過身,示意沈晏如回馬車。
趙世青連忙追着二人背影,拖長音喊着:“謝少卿,謝大公子,謝大人——”
眼見謝讓毫不理睬,趙世青追着其大步流星的步子,氣喘籲籲道:“你、你就看在令弟那事的份上……”
沈晏如動作一頓,趙世青關系到了謝珣的事情,日後交集的産生是必定的,如此将人落下确實不妥。
她思索了須臾後,擡手勾住了謝讓的衣袖,“兄長……”
謝讓只覺衣袖處的力道極輕,牽制了他的所有,他回過頭,正撞上她的目光,滿是懇切。
“兄長何不捎上趙大人?”
最終謝讓仍是帶上了趙世青。
吱吱呀呀的車轱辘聲響裏,沈晏如獨坐在內,望着帷幔外的樹影。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馬車外傳來車夫的聲音。
“大公子,您怎麽過來了?”
沈晏如聞聲掀起帷裳,便見謝讓的背影伫立在前,馬蹄疾馳而過的急風湧入,掠起他厚重的大氅,細碎的雪點零落在他墨色的身形之上,瞧着便冷極了。
她不禁問道:“兄長怎的不在車廂裏……”
只見謝讓側過頭,眉眼處已染上霜寒,“他太吵,我頭暈。”
沈晏如知曉謝讓口中所言是為趙世青,只是不知那趙侍郎做了什麽,惹得謝讓到她的馬車前讨清淨。
眼見謝讓身上飄落的飛白越來越多,帷裳外吹拂的寒風也凍得她指尖僵紅,沈晏如念及謝讓的風寒才減輕不少,再不入車廂內避寒,這樣下去可又會複發了。
她挽起帷裳,遲遲未言,心頭又糾結起來。趙世青就在前處的馬車裏,若當着外人的面與夫兄共乘一與……
随着這個動作,謝讓望了過來,茫茫雪中,漆黑的眼仁兒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