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月白

第29章 月白

“大公子, 雪越下越大了,您別在外頭凍着了。”

車夫的嗓音打破二人的沉默。

天邊陰雲揉散成團,飛白點點, 沈晏如呵了口白霧, 瞄了眼前處的馬車, 車轍行過的痕跡很快被白雪掩蓋。

她輕聲對謝讓道:“兄長先進來避避雪吧。”

謝讓颔首以應,随之躬身入了車廂, 坐在了沈晏如身側。

沈晏如雖不是第一次與謝讓同坐馬車, 但她依舊止不住的緊張。一路正襟危坐, 腰背挺直得僵硬,久而久之,難受至極,偏她不敢展露半點聲色, 端端的坐在車廂一邊。

不知過了多久, 身側若有若無的安神香萦繞,許是因昨夜心事重重, 她的睡眠尚淺,過于疲憊,她借着這安神的氣息, 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直至車馬歇息的間隙, 她依稀聽得馬蹄踏止的響動, 睜開眼後, 察覺謝讓到身影已不在,車廂裏唯有她一人。但她由端坐的姿勢,便成了橫卧在車廂的軟椅上, 而自己的頭處還枕着一墨黑的氅衣,她一眼便認出是夫兄謝讓的。

沈晏如爬起身, 覺着腰背的酸痛竟莫名好了不少。

半道雪停,謝讓折回了趙世青處,沈晏如見趙世青總有意無意地往她帷裳處瞧,又因謝讓似是有事與他商談,故趙世青并未過來。

馬車行至謝府時,已是正月十四。

彼時車停于靠近後院的小門,謝讓先下了馬車至沈晏如跟前,極為自然地向她伸出手臂。沈晏如便提着衣裙,搭着謝讓的胳膊下馬車。

恰逢趙世青離開短短幾息後又再折返,卻是目光下意識移到沈晏如身上時,趙世青猛地察覺,那從車緣處徐徐而下的纖小繡鞋,竟是似曾相識。

繡鞋淨白,軟緞面上繡着重瓣蓮花。

——這雙鞋,他那夜在客棧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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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世青自認他絕不會認錯,憑他多年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這繡鞋分明是謝讓所住的客房裏,藏在榻上的美人所着。可如今,這鞋竟出現在了沈晏如的身上,這說明……

狐疑的視線反複逡巡于沈晏如與謝讓之間,二人的舉止算不上逾矩,偏偏他覺着這般看來,這倆人之間有種莫名的契合感,尤其是謝讓投以沈晏如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夫兄和弟妹的關系。

趙世青暗自調整着急促的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難怪,難怪那夜他相問謝讓沒能得來答案。

趙世青也知自己平日裏神經大條,懶于禮數,但感情上一事他卻極為細致。在林苑宴會上鬥茶輸給沈晏如後,他不僅沒有覺得恥辱,反是對這女子生出了不一樣的心思。

輾轉打聽到沈晏如的身份後,趙世青便開始琢磨着日後如何追求沈晏如。甚至在小鎮客棧遇到謝讓後,覺着是老天助他,讓他有機會與沈晏如多認識了解。

為此,他刻意棄了自己的馬車,來搭謝家的馬車。雖說他隐約覺着謝讓識破了自己制造的謊言,但無論如何,終歸他搭上了這趟順道的車。

半道他數次想與沈晏如搭話,都沒能得來機會。适才離開時,他百般思忖,仍是不肯死心,故折返而來。

朝中律令允許寡婦再嫁,只要謝家的長輩點頭,以他的家世迎娶她,也不會委屈了她。

只是今此看來……

出神之際,趙世青聽聞細柔的嗓音從跟前傳來。

“趙大人,珣郎的事就有勞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

趙世青略有呆滞地擺了擺手,視線總不受控制地往素白的裙擺搖晃處、那半遮半掩的繡鞋瞧去,他也一并回想起那夜客房內榻上兩兩相對的光景。

擡眼撞上謝讓冷冽的目光時,趙世青覺着額角似乎冒了汗,發熱得厲害。

他沉吟了半刻,欲言又止,最後咽下了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那我先回去了。”

沈晏如目送着趙世青離去,心下正是生奇,她總覺得趙世青的反應有些怪異。還未及想出個所以然,便又聽着趙世青驚叫出了聲,只見他整個人因過于倉皇,趔趄着差點摔倒。

白商趕忙過去關照,言之趙大人走路小心,莫要絆到石頭雲雲。

***

回到府上,沈晏如按例先去給殷清思請安,再是到曉風院歇息。

殷清思對她在林苑落水一事百般關切,也沒有詢問她助謝讓相看的成果,但沈晏如想着此事毫無進展,委實有些過意不去,故打算做些藥囊孝敬殷夫人。平心而論,殷夫人和謝讓都待她極好,她能夠盡所能地幫一些是一些。

只是這一路上,她也沒能問出謝讓喜歡什麽樣的女子。或許是覺得這等話題不太合适直言,每每她張口欲言時,瞧見謝讓的目光凜然,她便又把話咽了回去。

入了夜,屋內燈油新添,昏黃的光續了晝。

沈晏如抱着方做好的衣袍,緩緩摩挲着衣上的紋路,一時出了神。

這衣袍是為謝讓量身而做,她特意選用了月白色的緞子,便是想着夫兄素日裏所着盡是壓沉的玄青,她自作主張地為他做了件淺色衣袍,依着謝讓的身形,怎麽穿都是合襯的。

适逢錢嬷嬷走了進來,沈晏如撚起布,将衣袍小心包好,吩咐道:“趁着時辰不算晚,送到兄長的慎思院吧。”

錢嬷嬷瞧着那包袱裏露出的月白一角,心下生疑,這當真是送給大公子的衣袍麽?

嬷嬷知沈晏如弄壞大公子衣袍、為賠罪而制新衣一事,但起初見沈晏如挑選各色綢緞、裁剪做衣時,她便覺得不對勁。

因沈晏如所用的緞子顏色,是二公子謝珣生前最喜的。

府上屬二公子衣裳最多,殷夫人逢年過節都會給二公子做新衣裳,顏色樣式也是各異。錢嬷嬷伺候二公子多年,心知祛疾院裏的衣裳雖多,唯有月白色最受二公子喜歡。

偏偏沈晏如做的這月白衣袍,是贈予大公子的。錢嬷嬷如何也想不通。

思來想去,錢嬷嬷嘆了口氣,興許是沈晏如思念二公子過甚,做衣袍的時候情不自禁地選取了此顏色……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衣袍已送到了謝讓手上。

月色悄然入室,男人負手立于燈旁,香爐裏的灰煙缭繞,落滿案臺。

幾番踱步而止後,謝讓回過頭盯着案上的衣袍,目光沉沉。

那衣袍新做,疊得齊整,一絲褶皺都不曾有,淺淺月白暈着淡黃的燈火,明明是柔和而幹淨的顏色,謝讓卻覺這月白無端生出刺目的光色,如鋒利的刀,一道道剜進他的眼裏,疼痛無比。

這真的是為他做的衣袍嗎?

月白色,為二弟最喜。

白商看出了謝讓臉色的難看,但也不知是何緣由。适才他接過曉風院送來的衣袍,告知大公子是沈晏如送的時,大公子分明心情還算不錯,只不過大公子打開包袱的短短須臾,屋內的氣氛陡然冷了好些。

那衣袍顏色雖不是大公子慣穿的深色,可白商知,大公子并非喜歡深色衣裳。

他還記得,大公子尚未及冠時,一次殷夫人定做新衣,破天荒地為兩位公子做了同樣的銀朱色。那銀朱鮮紅,正襯少年意氣,怎麽瞧着都是極為相合兩位公子的,即便大公子未表态,但白商見着大公子對那衣裳也是喜歡的。

而謝老爺子卻訓斥大公子身着張揚,不合規矩,自此起,大公子只穿深色衣裳。至近年,即使老爺子不再嚴管大公子,大公子也保持着慣有的衣着。

按理說,哪怕沈晏如做了件淺色衣裳,大公子也不會因為這等小事生氣才是。

白商趕忙出聲打着圓場,“沈少夫人做的這衣袍甚是精巧,瞧瞧這衣襟上的繡線,這肩處的雲紋……”

話還未完,唯聽謝讓的聲線極寒,“出去。”

待白商悻悻退下,屋內燈火明滅,只餘濃重的影。

謝讓斂着眉心,終是伸出手,指腹撫上柔軟的衣袍。

她在做這件新衣的時候,是否也在時時刻刻想着、念着謝珣?

那雙纖巧的手細白靈動,拈起銀針左穿右繞,抱着這緞子不知多少時日才做成;那雙明眸興許含滿了柔情萬千,長長凝望着這月白色,心裏浮現的都是謝珣穿着的模樣。

謝讓這般想着,胸口淤塞的悶氣越盛,他抓着衣袍的手指不由得緊握,分明的骨節已是發白。

眼前的衣袍像是在反複提醒着他,她與謝珣的情真意切。

那一抹月白被他攥在了指縫裏,皺成一團。

絲線制成的綢緞向來金貴、脆弱,他只需稍加用力,這衣袍就能被撕碎,化作條條道道殘破的痕跡。

謝讓很想撕毀這件衣袍。

他抿緊的唇幾近成了直線,向來平穩的呼吸也亂了好許。

這種意欲毀壞的沖動爬滿了他的肺腑,亟待尋着突破口,一觸即發。

她究竟把他當作了什麽?

宣洩悲痛的憑借?亦或是……謝珣的替代品?

謝讓從前就知道,她那副柔弱無害的面龐之下,随意說出的一句話、不經意做的一個小動作,就可抵世上最鋒銳的利刃,直直刺入他的心口,可不曾想到,今此竟得來這樣的“贈予”。

他近日得來她的關切,她的親近,都源于這樣的“代替”嗎?

這些日讓他情難自禁的相處,短暫的歡愉更像是包裹着糖霜的毒藥,待他回過神,化掉了糖衣的藥只剩苦澀,帶着劇毒的藥物穿喉入腹,只餘疼痛。

回想起在逢春院時,她身中催丨情藥那夜,那細嗓柔聲喚着他“珣郎”,低低的聲線裏滿是情切,他便覺得氣息滞澀起來。

她看向他的時候,也是在想着謝珣嗎?

他謝讓在她那裏,是這樣可笑的存在嗎?

只是一個可以利用的物件。

忽有一陣幽香斷續襲來,淡如清蘭,是所屬她身上的氣味。

謝讓漸漸冷靜下來,他垂着眼睑,少頃便察覺香氣出自這件衣袍。

他徐徐松開緊握的手指,虎口因用力過度而隐隐作痛,他瞧見衣袍肩下的位置已落下一處極為明顯的皺痕,像是将他此前雜亂的心緒彰顯。

謝讓曲着指背,用力抹過那處皺痕,卻是任憑他如何撫平,也難以還原如初。

風輕挽,搖曳的燭影深深。

***

正月十五,上元當日,府邸的仆從們紛紛抓着扶梯架在屋檐各處,提着燈籠往上挂去。隔着院牆,亦能聽聞女使們倚在角落,笑語閑談着城中的熙攘。

曉風院向來冷清,一回到這高牆深院,錢嬷嬷便瞧着沈晏如面上就少了幾分生氣,而神醫臨走前還曾吩咐她,需照顧主子多加走動。

故錢嬷嬷向沈晏如提議,“正逢上元夜,少夫人何不去那城中橋頭走百病?以求身體安康,祛除百病。想來街上這會兒定是好看極了,京城的燈市,就屬今夜最熱鬧。”

沈晏如點頭應了錢嬷嬷,由着嬷嬷為自己梳洗打扮。

想來她留在府上也是無事可做,不如出門走走。只是她還在為謝珣守喪,那走百病的盛裝她自是穿不得,便叫了錢嬷嬷簡易梳妝,連着衣裳也素淨如常,不作修飾。

錢嬷嬷還誇言,“咱們的少夫人生得如此好看,哪怕不經修容,也足夠出挑惹眼了。”

出了府門,明燈盞盞,亂花入眼,城中攢動的人影擠滿大街小巷,鑼鼓喧天,系挂在朱欄的布條飄揚,迎着如潮的聲勢鼓動。

沈晏如閑步其間,不時挑着攤販處的小玩意,這些東西對她而言算是司空見慣,但對深居後宮、百年難得一見的安舒公主來講,卻是喜歡得緊。奈何安舒年年都只得在宮裏,瞪着圓溜溜的杏眼,聽着早已膩了的絲竹雅樂。

比肩接踵的人群裏,不知誰人拉着嗓門兒叫喊了一聲。

“燈市東邊來舞龍了——”

頓時百姓沸騰如流,相互推搡着往燈市東而去。

沈晏如與身後緊随的錢嬷嬷一并被推着去,她無可奈何,只得順着人群擠動的方向走,饒是錢嬷嬷生怕她被擠傷,卻又沒法在這密密麻麻裏抽出身,連着挪動至別的地兒都不可能做到。

沈晏如只好勸撫着錢嬷嬷:“這舞龍一年也就一次,看看也無妨。”

少頃,明晃晃的火色搖着重重光影,沈晏如踮起腳尖遙遙看去,長長的街心并無所謂的舞龍,倒是各個百姓面色迷惘地張望着,嘴裏不滿地嘟囔着聲。

“哪來的舞龍?是誰家小毛頭亂報的!”

“根本沒到舞龍出街的時辰!”

……

喧鬧聲裏,沈晏如晃眼時,卻在人群裏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容。

那面目俊朗,眉梢噙笑的男子,一雙眼正越過紛亂的人群,定定地看着她。

沈晏如訝然出聲:“姜大哥?”

姜留唇畔銜着的笑意更深,他撇開擁擠的影,一只手背在身後,朝她步步走來,調笑道:“還以為人這般多,沈娘子看不着我呢。”

沈晏如莞爾:“姜大哥說笑了,我适才随人到這裏賞舞龍,所以顧着尋舞龍去了。沒想到這麽巧,在此還能遇着姜大哥。”

姜留挑着眉,面作惱意,“也不知是誰誤傳了消息,把我也騙了過來。”

話落時,他将背着的手伸出,只見他手中捏着兩個油墨繪着的面具,指節勾着面具緣處的系繩,随着他翻着面具一角的動作,紅與黑的濃彩映着躍動的燈火,極為奪目。

“值此佳節,人人皆戴這小玩意,方才我遠遠地瞧見了你,順手給你也買了一個,”

姜留将其中一個遞予沈晏如,又壓低聲,“沈娘子,遮去面容,亦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沈晏如接過,“多謝姜大哥。”

她身為謝府的遺孀,常常抛頭露面确實不妥。雖然舉朝風氣開明,寡婦同已婚女子無異,可以如常出門露臉,但謝府在京中的地位非尋常人家比拟,她行事遮掩、小心一些,不是什麽壞事。

面具大小合宜,正能遮住她大半張臉。

沈晏如擡手系着面具的系帶,那系帶有一端似乎稍短了些,她費了好些工夫才勉強把它系在發髻旁,但始終沒能牢牢地系在腦後,她只一歪頭,那面具就跟着斜斜地挂在了耳邊。

許是她這樣子太過滑稽,她聽聞跟前的姜留輕輕笑了一聲,緊接着那嗓音而至,藏在周圍的喧嚷裏,語調溫柔。

“我來幫你。”

長街闌珊處,稀稀落落的燈花晦暗,一個影子不動聲色地立于昏黑裏。

謝讓極目着不遠處的二人,絢麗的光色描摹出兩道相近的身形。

姜留正捧着她的面頰,俯首朝下,貼近了她的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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