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上元
第30章 上元
白商今夜怎麽也想不明白。
那上元燈市向來吵鬧, 觀者如堵,往年大公子都一心專于公事,閉門不出, 今年卻反常地朝燈市而去。更為怪異的是, 大公子壓根沒有賞游燈市, 而是藏身于人煙稀疏的昏暗地。
直至一道暗影穩穩落在大公子跟前,白商認出, 這是府上跟着沈晏如的暗衛之一。
“禀大公子, 二少夫人是在燈市東遇着的姜大人。”
暗衛如實詳禀着, 白商這才察覺了此事的關鍵。
适才人群中謊稱舞龍來了的,疑似姜留安插的手筆,所以他才如此“湊巧”地遇到了沈晏如。如此看來,這姜留費盡心思地引沈晏如前去, 委實不像有什麽好的意圖。
白商回想起姜留三番幾次接近沈晏如, 驀地反應過來,難不成姜留對自家的二少夫人有意?
他暗暗點頭, 越發認同自己的猜測,也難怪大公子不待見姜留,還這般關注沈晏如與姜留的行蹤。大公子當然是站在故去的二公子一方, 以防他人挖牆腳, 輕薄了沈晏如。
燈市內, 各式各樣的花燈缭亂, 流光溢彩。
沈晏如正同姜留四處閑逛着,時有提及少時之事,二人相視一笑。
她見姜留從窄袖裏拿出小巧的方糖, 奇道:“姜大哥如今也喜歡吃這個糖了嗎?”
印象裏,少時姜留不愛吃糖。
那會兒姜留暫住她家養傷時, 沈晏如怕他喝的藥太苦,便日日為他床頭留一袋方糖,只是那會兒到姜留離開她家後,那一摞方糖他動也未動過。
今時姜留把這方糖塞進她手心裏,“給你的。”
沈晏如擡眼對上姜留的目光,其裏暗含灼烈,她心底卻是荒誕地浮現出另一個面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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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消半刻,她倏地回過神。雖然容貌相似,但那張面孔向來是冷淡如冰,眉眼鋒利,她怎會把這目光和謝讓聯系在一起?
還未來得及細想,前處忽有一個橫沖直撞的身影,急急穿梭在人群裏,埋着頭朝二人沖了來。
“哎喲——”
須臾間,沈晏如尚未反應過來,只聽一稚嫩的嗓音高聲喊着,她定睛看去,便見一身量才至腰間的小孩撞進姜留的懷裏,小孩抱着的甜水也一并灑在了姜留白淨的衣袍上。
那衣袍就此落了極為明顯的痕跡,似是知道自己惹了禍,小孩盯着姜留身上的污糟,渾身打着哆嗦。随即趁着姜留還沒發話,小孩啪嗒一聲扔掉了空空如也的甜水碗,趕忙拔腿就跑。
沈晏如及時遞出絹帕,關切道:“姜大哥,沒事吧?”
姜留接過絹帕,其上幽香萦繞,他僵硬的面容稍有緩和,笑道:“不礙事,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孩子罷了。”
沈晏如瞧着那衣處浸濕的部分越發淌開,洇深了一大片,更何況那黏糊糊的甜水膩在袍上,絹帕擦拭并不管用,她便提議道:“姜大哥,夜裏涼,你趕緊換身衣裳去吧。”
姜留亦是知曉自己當前的不得體,只得點頭離去,“是我失儀了。你随處逛逛,我去去就回。”
沈晏如嗯聲應着,目送着姜留遠去。
燈市喧鬧依舊。
長街游賞的行人如織,跟前執手而行的男女猜着燈謎,她轉頭之時,也瞧着抱着父母胳膊的孩提吵着買花燈,似雷的聲鼓鬧騰了一陣又一陣,燈火憧憧,晃得惹眼,亮得奪目。
空落落的感覺附上心頭,沈晏如攏了攏衣襟處的系帶,呵了口白霧。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幾步,瞥見一道身影朝她走來。
半幅面具戴在他的面容上,雖是遮去了大半,但其下似刀刻斧鑿的輪廓她已極其熟悉。
此番漆紅的面具緣下,薄唇兩角未勾起,平添了幾分冷意,沈晏如不由得恍惚,姜留不笑的時候,确實是和夫兄謝讓相差無幾的。
“姜大哥?這麽快回來了。”
她快步上前,見他身着鴉青長袍,以為他已是換了身幹淨衣裳。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譬如眼前的姜留換了一身衣裳後,她有種換了個人的錯覺。
好似身形……更高大了些?
檐下交疊的燈影晦暗,猶如潑散入畫的墨色,将眼前人勾勒而出的身形暈開,不那麽分明。只一眨眼,她以為自己因視線模糊而看錯了,未再細究。
沈晏如轉而指着不遠處的橋頭,淺淺笑着:“适才說好陪我走百病,我瞧着那橋頭人已不擠了,這會兒過去正好。”
卻未見,她側過身時,男人面具之下,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着她單薄的背影,眸中壓抑的情緒濃重。
橋頭雖不似來時人潮洶湧,但萬頭攢動,橋梁之上密密麻麻,紛紛踩過的嘎吱聲響越過喧騰。
沈晏如緩行其間,覺着自己委實低估了橋上的人數,又許是運道不好,正巧撞上這會兒橋上的人又多了起來,周遭人聲鼎沸,連着她說話的嗓音也都盡數蓋住,索性沈晏如放棄了與姜留相談。
好在走百病的多為盛裝打扮的女子,她不至于和姜留走散。
少頃,抵不過衆人熙攘,沈晏如發覺姜留和自己的距離已隔了兩人的間隙,她下意識伸手抓住了那抹鴉青色衣袖,往自己這裏拽了拽,“這兒人多,別走丢了。”
沈晏如身後的錢嬷嬷見狀,當即覺得不妥。正想上前阻攔時,瞧見沈晏如将姜留拉至自己身側便松開了手,錢嬷嬷暗自松了口氣。
嬷嬷知曉,沈晏如是出于一時好意,并無逾矩的心思。但對姜留這樣的男子,能少一分牽扯是一分,以免落人口實。
當然,也因她知曉姜留是沈晏如的少時故人,二人行止得體,相交如友,她見着沈晏如多氣色都好了不少,才未阻攔。
至多,也是姜留幫沈晏如系面具那會兒,她因落在了一衆後頭,被重重人影困在了原地,沒法擠到沈晏如跟前相幫,才讓姜留有這麽個機會貼近。
那時姜留偏過頭,低垂着面容撫弄着沈晏如鬓邊的面具,因二人位置錯落,遠遠瞧着,很像是姜留在親吻她的面頰。
出神之時,錢嬷嬷猛地察覺,那鴉青色的衣袖不知何時擡起,虛環在沈晏如的身後,為她阻絕着周遭擁擠的人群。
眼見這樣的姿态,錢嬷嬷心頭一凜,忙不疊欲出聲提醒。
卻是還未及說出口,男人似有察覺,他轉過頭,錢嬷嬷被這熟悉的眼神懾在了原地,緊接着只見他将面具稍擡,露出男人藏住的本貌,錢嬷嬷甫張開的唇即刻又閉上了,低下頭默然跟在沈晏如身後。
走過橋梁,恰見河岸兩邊數盞河燈綴滿水面,随着漣漪搖晃,像是銀河倒懸,飄淌的星子點點。
沈晏如發覺這一路上姜留一言不發,她看着這流往遠方的河燈,忽的想起,這河燈是思念已故親人的百姓們所放,姜留的寡母也離世多年,許是姜留念起亡母,心緒不寧,便未說話。
也難怪,自她走完橋後,往他臉上窺去時,他依然繃着唇角,未有半絲尋常挂着的笑意。
微不可聞的嘆息拂過,沈晏如輕聲提議道:“我們去放河燈吧。”
轉過橋頭,石階步步而下,河面倒映的微光粼粼。
沈晏如買了兩盞河燈,彼時她将河燈捧在手心裏,昏黃的光散着點點暖意,她凝視着微弱的火光,喃喃說道:“都說,人世間的河流都通向黃泉。如果有什麽想說的話,今夜可以對着河燈默念。”
她俯下身,輕推着河燈入水流,又将眼阖上,雙掌合十。
徐徐流淌的河流處,靜置的月影無聲。一個接連一個的河燈落進潺潺裏,游去遠方,随風攜走低低呢喃的耳語。
沈晏如睜開眼時,瞧見身側的人似是在望着河面發神。
她的視線正欲從他身上移走時,卻是無意将目光落在了袖口緣下的手處。
此時沒了重重人影的阻隔,沒了搖曳燈火的遮掩,她看得極為真切。
那只手生得極為好看,指節修長如琢。概因常年使劍,他的拇指與食指的骨節較之常人更加分明,但并不會顯得違和,反是讓人覺着單憑他那兩根手指,便能輕松擰斷任何一物的脖頸。
——這只手,分明是夫兄謝讓的。
她一霎滞住了呼吸,猶如投身這河水之中窒息不已。
沈晏如難以置信地擡起眼簾,“兄長?”
謝讓轉過身,她依稀可見面具覆着的一雙眼眸幽邃,漆黑如深淵,從不見底。
她咬着唇,驀地明了她此前覺着的異樣是為何。難怪他緘默不言,明明這一路上她誤把他當作姜留,謝讓是知道的,他偏不揭穿,偏要等她來識破。
可夫兄為何這麽做?
沈晏如只覺自己似是失了語一般,良久才幹巴巴地問着:“為、為何不告訴我……”
謝讓負着手,語調平然:“我也沒說,我是‘你的’姜大哥。”
不知為何,沈晏如覺得他口中所言頗有幾分奇怪的意味,尤其是謝讓好似極為強調了話中的後半句。可眼下她摸不準夫兄是何用意,只得支支吾吾地拖沓着聲,“我,我……”
謝讓極目不遠處續連的燈影,數不清的小攤綴滿街畔,他問道:“還有什麽想逛的地方?”
鬧了這樣的烏龍,沈晏如委實沒了心思逛下去。她低頭盯着自己的鞋尖,小聲道:“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回……”
不料謝讓置若罔聞,那抹身影徑自朝着通明之處走去,“去那邊再看看。”
他的嗓音雖是聽不出起伏,但她知曉謝讓決定了的事情,向來不容她拒絕。
沈晏如無可奈何,只好跟上了謝讓的身影,信步閑逛着。
其實此間時辰算不得晚,恰逢月正圓時,倚挂樓闕,街市喧嚣依舊。可她掃過跟前琳琅滿目,總是心不在焉的,連着話也未同謝讓說。
若非要細究起緣由來,沈晏如覺得夫兄今夜過于怪異,像是在……生氣?
雖然素日裏,謝讓也不怎麽會笑,一張冷厲的面容緊繃着,但今夜她偷眼瞄向謝讓幾次,那半幅面具都不足以遮擋謝讓冰冷的臉色,明燈照徹間,他的下颌緊咬得厲害,連着骨骼線條愈發明晰。
她敏銳地覺察到,他們之間的氣氛也尤為沉悶。
故而沈晏如幾近可以确認,謝讓是有些生氣,至于為何生氣,她便不得而知。
即便如此,這一路于燈市閑逛,只要她沈晏如的視線多停留在攤販某處的物件半分,下一刻,那物件就會被謝讓買下,扔給白商收着。
不出半個時辰,街市裏的小玩意幾近都被買了一遭。
沈晏如回過頭看着白商,此番白商懷裏抱着的東西累如山高,她已然看不到他的臉,只瞧着堆積的層層疊疊之下,白商一雙腿邁着矯健的步子,跟着她和謝讓。
這樣逛下去也不是個法子。哪怕她本就想給安舒買些宮外的小玩意,但這有小山高的物件,全給安舒捎去,怕是會把安舒吓一跳……
沈晏如嘆了口氣,擡手扯了扯謝讓的衣袖。
“兄長……”
她指了指身後的白商,“白商快要抱不動了。”
言外之意,東西也都買夠了,他們是時候該回去了。
謝讓駐足于前,故作聽不懂沈晏如話裏意思,淡淡道:“他自己想辦法。”
沈晏如見此法不奏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耍賴似的落在謝讓身後。
“兄長,我走不動了。”
她想,只要她不願意走,總歸能結束的。
卻不想眼前一抹重色掠過明燈,男人魁拔的身形俯下。
緊接着,她便被謝讓背在了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