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請求

第36章 請求

山雨如摧。

迎面的風如寒刀刺面, 沈晏如半懸在車緣處,她的簪花早已被颠簸的車廂撞落,發髻随之松垂, 青絲潑散, 烏泱泱的發混着雨水黏在臉頰兩旁, 襯得她臉色愈發慘白。

疾行的馬半刻未歇,發了瘋似的往懸崖沖去。

心跳驟然如鼓, 與打在車廂上的雨點啪嗒聲緊密相連, 沈晏如看着近在咫尺的懸崖, 車轍碾過的碎石紛紛往下,不聞回音。

若她同馬車一道墜入其間,只怕是屍骨無存,半點痕跡都尋不到。

懸崖已是近在腳邊。

她甚至能看見潑天的雨勢沒入這暗不見光的崖底。

慌忙之中, 沈晏如死死抓着帷裳, 把帷裳擰成一條,她鉚足了勁, 順着帷裳奮身往山路一跳。

冰涼的雨水浸滿感官,着地的疼痛先是傳至百骸,她由着跳車的慣力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一遭, 粗粝的地面混着泥濘刮擦着皮膚, 渾身濕得涼透, 偏偏傷口火辣辣得疼, 沈晏如不禁蜷縮着身子,痛呼出聲。

但她還不及生出劫後餘生的慶幸,低垂的視野裏, 沈晏如見那車夫提着刀,刀尖拖在地面發出呲啦的聲響, 正朝她步步走來。

雨聲越來越急,像是要傾覆天地,沉沉壓下。

傷口發疼得厲害,沈晏如覺着自己宛如一團濕沉的破絮,被棄在泥漿裏,由着雨澆淋得吸滿了水,她根本無力拖起這樣沉重的身體,只得忍着疼痛,咬牙往山路下方翻身滾去,試圖躲掉那如喪鐘逼近的刀尖。

身上疼得快要麻木,快要失去知覺。

她早已分不清自己面龐處淌的水是雨,還是抑制不住的淚。

唯有一個念頭盤繞心尖,促使着她使勁逃着——她還不能死,她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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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刀鋒不依不饒地斬雨而至。

“叮——”

是刀身被器刃接下的聲音,蕩開激起的雨勢。

緊接着,沈晏如聽聞一串急促地腳步聲趕來,她回過頭,晃眼見一侍衛扮相的人已和車夫交起了手,暫時為她擋住了殺身之禍。

與此同時,姜留趕至。

“姜大哥……”

得來片刻的喘息,沈晏如有氣無力地喚着他,也一并反應過來,出現在此的侍衛亦是姜留的。

姜留早已棄了傘,就着瓢潑大雨疾步而來,他向來幹淨的布袍沾滿了泥濘,落得一片烏糟。他也不顧沈晏如身上的淤泥與血污,躬身攙起狼狽不堪的沈晏如,嗓音急切。

“快!跟我走!”

沈晏如攀着他的手臂緩緩站起身,單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她已是疼得渾身發顫,像是行走在刀山上,每寸骨頭被鋒利的刃刺穿,劇痛之下,她險些再次摔在地面。

好在姜留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緊緊摟住了她的肩膀。

他伸出胳膊橫在她跟前,溫聲說道:“來,抓住我的手。”

獲救的感覺如夢似幻,沈晏如覺得五感輕飄飄的,甚是不真實。她抓着姜留的胳膊,指節不自覺地極為用力。

意識昏昏沉沉裏,沈晏如估摸着自己的腿骨應是摔斷了,但當下逃命要緊,誰知那侍衛能否擋下車夫?且殺手是否只有車夫一個,尚未可知。

她咬緊牙關,一瘸一拐地跟着姜留的步子,手指倉皇從懷裏摸出一個竹哨。這竹哨是白商曾交給她的,說是能夠第一時間喚來她身旁的暗衛。

雖然她從未使用過,且沈晏如心裏也清楚,遇到這樣的兇事,自覺身邊的暗衛早就被設計調走,但到了這樣的緊要關頭,她只得抱着微渺的希望試一試。若真有人前來救援,憑此竹哨也可引人确知位置。

竹哨尖利的聲響越過雨水,傳至天際。

姜留望着她銜着的竹哨時,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暗色。直至他的目光落在她刻意避着用力的右腿,他抱着她越發的緊,盡量讓她整個人都托在他的身上。

他又再偏過頭眺望遠處,“前面有處長亭,我帶你先避雨,處理傷勢。”

山路經由了雨,本就濕滑難行。

沈晏如好些次踉跄着難以站穩,她艱難地提起傷腿,忍着疼痛,在泥濘裏留下痕跡,那一連串小小的水窪并不起眼,她将身上系挂的壓勝錢取下,扔進水窪裏,露出一點點銅幣的字樣。

待做完這些,沈晏如已是沒了力氣,步伐愈發淩亂。

姜留不間斷地在她耳畔說着話,“再堅持一會兒,很快了,很快就走到了。”

長亭邊,兩個渾身濕透的身影步入,積滿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留下兩道水痕。

姜留把她小心放在倚欄處,見沈晏如已是雙眼微阖,精疲力竭,他半跪下身,擡手點點擦拭她臉上的污泥。

察覺她仍是發抖得厲害,姜留輕輕拍着她的肩膀,低聲似哄,“別怕,別怕,我在這裏,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他說着,眼角餘光往身後的大雨裏瞥去,眸中閃過一抹陰狠。

姜留清楚,他出現在此及時救下了沈晏如……但也意味着沈晏如暴露在了“那個人”的眼皮之下……

不多時,侍衛冒雨趕回,手裏的劍血色未消,随着滑落的雨水淌成淡淡的紅色,姜留睨了一眼,瞧着侍衛亦是負了好些傷,可見其經歷了一場惡戰。

侍衛垂首對姜留道:“大人,刺客已被解決。”

沈晏如依稀聽到了侍衛所言,她仍未松弛下心神。她緊緊攥着手邊的竹哨,心想着兇手定不會這樣簡單放過她,即便一個刺客足以對付她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但眼下刺客已死,保不齊這山腳下還會有後手。

下山回府是為下策,她眼下亟需處理好自己的傷勢,找個隐蔽的地方藏起來。

既然自己身邊的暗衛被調離,想必謝府已知悉自己當前的處境,之後她設法等待白商他們來此找到她,自己便可脫困。

雨水不絕裏,姜留眼皮未擡地應了侍衛一聲:“嗯,好。”

侍衛稍将劍徐徐提起,眯眼看向姜留身旁的沈晏如,壓低的聲線兇厲,“那接下來,就該輪到——”

沈晏如睜眼時,正對上侍衛朝她刺來的劍。

劍鋒上血色未消,不斷逼近于前,沈晏如瞳孔驀地緊縮,她不明姜留的侍衛為何忽的倒戈刺殺她,而她方欲費力挪動沉如鐵石的身體,姜留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危險。”

只見濕漉漉的身影朝前,利器刺入血肉的微響淹沒在茫茫雨聲裏。

姜留挺直了脊背,面色鎮定地挨了這一劍,頓時肩頭鮮血如注。

沈晏如驚呼出聲:“姜大哥!”

還未及侍衛反應過來,姜留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對準了跟前的侍衛,利落的風灌過寬大的袖口,姜留眼底兇光乍現,他死死盯着雙目愕然的侍衛,唇角勾起悚然的笑意。

那唇形翕動着,依稀在說:去、死、吧。

沈晏如于姜留身後,僅能看到姜留為她擋劍後,他以匕首反刺,紮入了侍衛的胸口。

侍衛似是沒能意料到姜留會倒戈,他震驚之餘晃着不穩的步子,啐了口血沫,口中念念有詞,“主子……有令……凡是和大人有……都得死……”

話落時,侍衛搖搖晃晃地倒在長亭裏。

沈晏如無暇去細思侍衛說的含糊之話,她趕忙爬起身,去照看受傷的姜留。

姜留跌着步子,坐在長亭倚欄邊,他望着慌張的沈晏如,笑意愈深,“我……我沒事的,別擔心。”

眼見那肩頭的血滲得越來越多,染紅了姜留半邊身,沈晏如急紅了眸子,她握着劍身輕輕拔出,顫聲說道:“姜大哥,你忍耐一下。”

姜留面色鼓勵着她,聲音低了下去,“我不怕疼的……”

沈晏如抿緊了唇,她本是渾身被雨水淋得發涼,為姜留拔出劍身這一間隙,她已是後背生出密密的汗。

鮮紅沿着锃亮的劍身流在她的手上,染滿指縫,沈晏如将拔出的劍刃棄于一旁,撕扯下自己身上還算幹淨的衣袖,為姜留的整個左肩纏繞着,這才止住了血。

她看着雙眼緊閉的姜留,輕喚了他一聲,“姜大哥?”

姜留低低地嗯了一聲,“我沒事……只是有些乏了……”

卻是在她松了口氣時,沈晏如驀地聽聞身後傳來細微的動靜,像是有人行動之時發出的聲響,極其輕緩,藏于不休不止的雨聲裏。

——她的身後,只有适才倒下的侍衛。

那侍衛沒死?

脊背登時生起寒意,刺入骨髓,沈晏如拖着沉重的身子,就着滑膩的鮮血,不動聲色地摸索着地上的長劍,同時亦悄然躬下身,遮掩自己的動作。

她不敢讓侍衛瞧出端倪,假作不知地對姜留道:“姜大哥,你好生歇息……”

身後的動靜越來越清晰,沈晏如屏住了呼吸,凝神靜聽着,她幾近能判斷出,侍衛舉起匕首揮來的動作。

她雙手緊緊握着鐵劍的劍柄,心跳止不住地急劇跳動着。

撲通、撲通……

雨聲續連裏,她只覺自己的心跳聲快要從胸口破出。

直至那腳步近得落在了她的身後,沈晏如瞄了眼地上淺淺的影子,她猛地轉過身,使出渾身的力氣持劍刺入侍衛的身體裏。

侍衛的動作止在了半空,沒能前進,只聽匕首“咣當”一聲落了地,沈晏如手裏的劍身正穿透了侍衛的胸膛,緊随的是溫熱的鮮血濺在了自己身上,漫過潮濕的地面。

她擡起眼,目睹侍衛正張着唇,口中的鮮血不止,眼珠瞪得快要從眼眶裏掉出來,旋即侍衛僵硬的身形轟然倒下,終是沒了半點生息。

沈晏如顫巍巍地松開了劍,她回過神的一瞬猶如溺水得救的人,不自覺地癱軟在地,大口呼着氣,她察覺自己的雙手已是抖如篩糠。

她殺了人。

恐懼頓時溢滿肺腑。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侍衛死去的模樣,即便那等面孔已深深烙在了她的腦海,這樣的畫面反複提醒着她,她殺了人,殺死了一條與她無異的鮮活的生命。

沈晏如在此之前,便想過要為謝珣複仇殺人,時至今時,這樣的決心從未有半點更變。只是她仍止不住地害怕,仍為自己最後親手終結了一條生命而發抖。

确實如當初謝讓在客棧裏所問,今日之前,她沈晏如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活着的事物,更未殺死一條魚、一只雞,未親手用利刃刺入任何一個帶血的東西。

生殺予奪,非她所長。

可她比誰都清楚,她想要活,她想要達到複仇的目的,她必須這樣做。

雨水沖刷不盡空氣裏彌漫的血腥味兒,黏膩的血淌在她的手心,她險些嘔出來。

她越是不想去回顧殺人的感覺,反複勸着自己總要邁出這一步時,那樣的感官越是清晰,揮之不去,撕扯着她的神經,像是要植入她的頭骨裏。

沈晏如無措地退着身,想要把自己縮成一團,她卻瞥見雨中趕來的墨色身影。

謝讓。

急雨緣着他的面龐滑落,濯淨他那對冷冽的眉眼,沈晏如瞧見他手心裏攥着紅繩的一頭,認出那是她抛在水窪裏、用作方向指引的銅幣。

他果然聽到了竹哨聲,又順着她留下的記號找到她了。

“兄長……”

她嗓音微弱地喚着他,勉強朝他扯出一抹笑。

她其實想問,她做得足夠好嗎?他那時不信自己可以殺死人,她今時卻做到了。

而幾度張唇間,唯有雨聲漫過,她什麽也沒說。

沈晏如覺得怪異,她為何非要得來他的肯定呢?

可如今這等情形,她唯一确認的是,她很害怕,她很想讓他向自己步近,很想讓他留在自己身邊。

待謝讓走至眼前,沈晏如發覺他的衣擺上跌落的雨水亦是淡紅色,身上浸濕的部分大多是血,只因他的墨色衣袍并不能顯現出來。她未在他身上發現傷口,猜想着那應是別人的血。

看來山下有埋伏不假,謝讓是殺過來的。

沈晏如提起最後一絲力氣,拽着謝讓濕沉的衣角,望着躺在血泊裏昏迷過去的姜留,斷斷續續說着:“兄長……請你……”

謝讓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當即意會了她想要說什麽。

她要他救姜留。

謝讓垂眼看着她滿身的傷痕,素色衣上遍布的鮮血顯得可怖,他心頭悶堵的感覺越盛。猶如潑天的山雨降下,将四面山路重重淤塞堵住,壓着他的肺腑,讓他喘不過氣來。

明明她都已是沒有力氣說話了,明明她已是發抖得拽不住他的衣角,她依舊想着、念着姜留,拼着僅存的意識與力氣請求他救姜留。

謝讓臉色愈沉,漆黑的眼仁兒裏照不進半分光點。

“你要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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