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熾烈
第37章 熾烈
矮小的茅草屋裏, 檐處漏下的雨水嗒嗒作響。
謝讓住到了山裏一戶人家的茅草屋中。
茅草屋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妻,生着花白胡子的老伯和綁着藍布巾的老婦。
那會兒他們無意間瞧見了謝讓在山間淋着雨,還拖着傷勢沉重的一男一女, 便趕忙将謝讓請到了屋子裏避雨, 還收拾出一間客房供其歇腳養傷。
謝讓最終還是應了她所求, 把姜留一并帶上,沒有放任其在長亭等死。人命當前, 再是看不慣姜留, 謝讓也沒有要姜留死的理由, 孰輕孰重,他自是分得清。
四處盡是發潮的氣味,狹小的房間裏唯有一張木榻,雖是條件簡陋, 但好在能夠遮風擋雨, 暫行休養。謝讓正坐在草席上,出神地看着榻上昏迷過去的沈晏如。
那時大雨滂沱, 謝讓用自己的外衣緊緊裹着她,抱着她走了一路,他能察覺到她害怕得厲害, 整個人瑟縮在他的懷裏, 雙手緊緊抓着他的衣襟, 生怕他遺棄了她。這等模樣, 同當年她家裏遭逢禍事,她被他救下時無異。
她确實出乎他所料,竟能做到舉劍殺人。
出神之時, 屋門被輕輕推開,老伯抱着一個滿是補丁的布袋走上前, 露出其裏的瓶罐,“小夥子,這些都是傷藥,你瞧瞧能不能用得上?這山裏一到下雨,路就不好走,老頭子我年輕的時候也時常磕着碰着,有次還躺了半個月。”
謝讓颔首接過:“多謝。”
身後的老婦端着熱氣騰騰的碗步來,“我煮了點熱湯,你跟你夫人還有你弟弟,都喝些暖暖身吧。”
謝讓并沒有過多解釋自己的身份,故夫妻倆通過眼見的三人狀況,默認了謝讓懷裏抱着的沈晏如是他的妻子,而與謝讓面容相近的姜留則是他的胞弟。
對此誤解,謝讓并沒有打算糾正。
左右不過是在這裏借住休養,解釋得太多,反而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天色昏昏,雨聲漸歇時,姜留于屋內的草席上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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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讓冷眼看着角落裏直起身的姜留,只一個呼吸又挪開眼,置若未見。
姜留被身上的傷口扯動,疼得皺起了眉。他沉靜地打量着周處,神色警惕,直至目光落至謝讓與其身旁的沈晏如,他的視線就此一頓。
姜留眉尾微挑,“是你救了我?”
謝讓側身坐了坐,身形擋住了姜留看向沈晏如的視線,他不鹹不淡地應着話,“你救了她,我為她還了這個人情。”
“為她?”姜留留意到他的小動作,亦聽出他言外之意,不由得嗤笑了一聲,“謝少卿,你把她困在謝府裏,用謝珣的恩情綁架她、讓她留下來,可你連護她周全都做不到。”
謝讓從容應道:“留在謝府,是她的意願,我從未強迫過她。至于你說她的周全,最後救了她的人,依舊是我,而不是你。”
若不是他上伏鹿山時解決了埋伏的數個刺客,沈晏如與姜留早已被山腳的刺客察覺。
“她的意願?”嘲弄之意附上眉眼,姜留笑得瘆人,他刻意緩着語調,逐字逐句問着,“那你怎麽不敢把你查到的東西,告訴她呢?”
謝讓目光頓時銳利起來,逼沉地注視着他,“你果然知道兩年前的秋日宴,發生了什麽。”
姜留仍在笑,像是肆意露出獠牙、毫不忌諱于眼前人的兇獸,“我只是碰巧在那場宴會裏。至于謝珣和沈家招惹上殺身之禍是否有關,我便不得而知,這件事也跟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若非事關于她……我才懶于同你說這些。”
謝讓強調道:“你最好和這件事沒有關系。”
姜留稍稍坐起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依靠,他雲淡風輕地睨了眼謝讓,語調怪異,“怎麽?謝少卿想殺了我?鐵面無私、清正自持的謝少卿,也是會感情用事的嗎?”
謝讓不置可否,“你這條命,是她想救的。”
他雖不知自己趕到之前,她和姜留發生了什麽,但瞧着他們的慘狀,想來定是二人共了患難,所以沈晏如如此在乎姜留的生死。其實他也知,依沈晏如的性子,他人的生死,向來都是被她放在自己之前的。
可他抑制不住地生惱,她何時才能把她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
憶及在長亭所見,謝讓将話頭一轉,“以及你借刀殺人,清理自己身邊的眼線,這種事情,你也不想讓她知道吧?”
姜留滿不在乎,他微眯着眼,眸中寒芒點點,“謝少卿是在威脅我嗎?她就算知道了,我自有我的說辭,她未必會不信我。”
謝讓擰着眉,壓沉的聲線不容置喙:“當年你刻意抹去自己中舉前的經歷,搬出伏鹿山,就是為了切斷和她的聯系。即便這段過往不為人知,今日你在伏鹿山借機殺死眼線,她正在場,難道,你不需要給你背後的人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自上元夜就發覺,姜留外出時有所忌憚,身旁跟着的侍衛除了保護其安全,更多的是監視之用,是為眼線。
聯想起姜留一介平民,近年平步青雲,就算姜留高中狀元,可如今姜留在朝中有今此人脈根基,背後必定有人扶持。
這背後之人控制着姜留,姜留亦不甘其所控。
謝讓緊盯着姜留斂起笑的面容,“你可想清楚了,這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一旦你危及了她的性命,我會第一時間殺了你。”
“呵,”姜留勾起唇角,眼底卻是沒有半分笑意,“我自有法子瞞天過海。”
***
沈晏如醒時,只覺身體如有千鈞沉,如何也提不起力氣。除了腿骨隐隐約約的生疼着,自己的喉嚨也像是在大火裏燒過,既幹又熱,格外灼痛。
“水,水……”
她呢喃着聲,少頃便有一人小心扶着她的腦袋,喂她喝了些許溫水。
意識混沌裏,沈晏如約莫聽見了姜留的嗓音遙遙傳來。
“謝少卿,我說你這水也太涼了吧?”
“我才試了。”謝讓的聲音比姜留略近,應是适才扶着她喂水之人。
再是茶盞緊叩木桌的聲響,姜留反駁道:“她身子受了寒,需喝得熱些。”
謝讓語氣明顯不耐煩起來,“她喝不了太燙。”
姜留續道:“我說的是熱一些,不是讓你燙着她。”
……
沈晏如睜開眼時,夜色仍深。燭火昏黃,入目的是老舊的房梁,半開的窗扇還滲着點點雨水,稍一風起,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幾乎快要把她的發絲都沾濕了。
此前她聽到的二人,正于自己躺着的木榻跟前,為了一杯溫水吵了起來。
沈晏如看着這勢同水火的倆人,費力坐起身,朝他們喚着:“兄長,姜大哥……”
謝讓當即轉過身,“醒了?”
姜留關切道:“怎麽樣?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方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沈晏如搖搖頭,随後謝讓三言兩語地同她講述着當前的情況,她也一并了解到,自己已足足昏迷了三日。而依着謝讓的意思,他們似乎并不急着回府,讓她在此安心養傷。
她甫欲開口搭話,肚子不合時宜地傳出咕的一聲輕響,于寂寂夜色裏格外清晰。
臉頰登時發燙,燒紅如霞,沈晏如嗫嚅着聲,“我,我餓了。”
謝讓站起身,“正好借老伯家裏的夥房一用。”
有此獻殷勤的機會,姜留亦不遑多讓,“我去摘點果子,先給你墊墊肚子。”
沈晏如環顧着四周漆如濃墨的夜,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事,後怕的感覺仍爬滿肺腑,她緊忙叫住了二人,“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出去嗎?”
謝讓拿起倚在牆根的木杖,遞給沈晏如,“你的腿所幸傷得不重,斷掉的部分我已經給你接上了,但不能過于使勁,我做了根趁手的木杖,試試。”
聞及此,沈晏如莫名覺着傷腿發燙起來,像是被溫熱的手掌捂住。她握着那光滑的木杖,雙目躲閃着謝讓的視線,“多謝兄長。”
姜留徑自上前攙扶着沈晏如,肩膀微微一沉,“沈娘子,我的傷也還沒好,走不了太遠,你便同我一道吧。”
沈晏如答道:“好啊。”
謝讓本欲言之沈晏如跟着他更安全,不想還未開口,沈晏如已是滿口答應了姜留,他摩挲着手心裏的竹哨不禁用力了幾分,險些将之掰斷。
他略有生硬地把竹哨塞進沈晏如手裏,“有危險就用它。”
姜留輕笑一聲,“謝少卿,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沈娘子的。”
謝讓自顧自對沈晏如吩咐着:“不要走太遠。”
沈晏如輕輕點頭,“兄長不必挂慮。”
雨過後,夜色如洗,山裏清透的星光揮灑,萬象澄澈。
鼻腔裏的血腥氣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之氣,沈晏如杵着木杖,由着涼風習習,吹拂着心神。
沈晏如側過頭,看着姜留的肩膀,問道:“姜大哥……你的傷還好嗎?”
“來,小心,注意腳下,”姜留正攙扶着她徐徐而行,他淺淺笑着打趣,“比起當年你救我的時候,這傷算不得什麽。也多虧你為我及時止血包紮,不然怕是血都流幹了,也沒法同你出門。”
沈晏如低聲說道:“其實是兄長救了我們……”
話還未完,姜留望着前處一高聳的樹,“那個果子正是這季節食用之時,皮薄汁甜,我為你摘些。”
姜留就此松開了她的手,沈晏如留在原地,朝他喊道:“姜大哥,你當心。”
意識到姜留有意岔開她的話,沈晏如無奈地抿着唇。她本是有意緩和姜留與謝讓之間的關系,這山高水遠之地,以免二人再鬧出什麽矛盾來,如此看來,她這好心應是多此一舉。
也不知是因為什麽,這倆人如何也不相容。
不多時,沈晏如見姜留的身影已匿于夜色裏。她張望着四處,唯有蕭蕭夜風拂面,添就寒涼,她覺着渾身發冷起來。
沈晏如攏了攏披着的外衫,試探性喚了一聲,“姜大哥?”
“噓——”
姜留的聲音從郁青的樹枝後傳來,他壓低了嗓音,朝前方指了指,“有一只野雞。”
月影斑駁,昏暗的樹林裏,姜留背倚着繁密的枝葉。他回話的間隙眺望着遠處,只見一道黑色人影鬼鬼祟祟,正四下探查着什麽。
姜留撥開遮掩的長枝,瞧見滲着冷白月光的林下,那黑衣人頭頂的樹冠盤旋了一條通體碧翠的小蛇,借着濃墨似的黑夜遮掩,那蛇信溫溫吐着,悄無聲息,黑衣人似乎并未察覺。
他眼底噙着的笑意更深,卻是比之森然的蛇目更加令人發寒,他藏身在暗處,遮去毒牙,猶如随時準備伏擊獵殺的毒蛇,眼見獵物将要落入陷阱,他面容上的興奮越是濃重。
靜置的林稍蕩開層層漣漪,姜留無聲做了一個口型。
唯見一抹翠綠的影子速度極快,于夜色裏恍若幽魅,眨眼便不見蹤影。
緊接着黑衣人驀地倒下,其喉嚨處只剩下一個血洞,鮮血汩汩。
姜留還未及收回目光,便聽見身後傳來一步一頓的腳步聲。
沈晏如已是走到姜留身旁,她側耳辨別着遠處的聲響,喃喃道:“我好像聽見了有人倒下的聲音。”
姜留斂了神色,回過頭溫文一笑,又再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野雞好像也被吓跑了,我去看看,在這裏等我。”
窸窸窣窣的步伐裏,他趕至那黑衣人倒下的地方,碧色小蛇一溜煙地鑽入了姜留的袖口內。
山林間,沈晏如望着姜留折回的身影,問道:“如何?”
“沒有人,應該是山上的石頭滾下來了,”姜留掂了掂用布包好的野果,淺淺笑着,“我們回去吧,不是都餓了嗎?”
沈晏如只覺有些古怪,但她說不出是怪在何處,或許是山風吹得冷了些,又或是她的直覺感到不安,她覺着身體發涼得厲害。這樣的不安,像是有種兇狠的毒物盤踞在自己的身後,時刻準備着将她吞下的危險氣息。
她跟着姜留刻意放慢的步子走着,心緒亂繞在胸腔裏,終是道出:“姜大哥是有難言之隐嗎?”
姜留眼底掠過意外,“為何這般說?”
沈晏如回憶着長亭處當時侍衛倒戈的情形,說道:“那時姜大哥身旁的侍衛,喚你‘大人’,實則他的背後另有其主。”
“早些時候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受限于他人,”姜留含糊其辭,以為她受驚過度,又再撂開話安撫着她,“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再受到傷害的。”
姜留頓住了步子,側過身逼近她跟前,他眸中流露的情緒真切,定定地看着她。
二人近在咫尺,沈晏如發怔地看着他的雙眼。
那眼神熾烈至極,如新酒出窖,濃厚的氣息霎時包繞她的所有,她恍惚間覺着這樣的目光,是曾出現過的——在另一張相似的面容上。
“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