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府
第39章 回府
“兄長?姜大哥?”
一聲輕喚撷着徐徐的晚風而至。
沈晏如循着山路小徑, 尋到謝讓與姜留時,她雖隔得遠,但遙遙見着謝讓負手于身後, 骨節分明的食指掠過腰間一點寒芒, 似是拔刀之勢。
只是那銀光黯淡, 很快斂下了鋒芒,瞧着并不分明, 沈晏如無法确認那是否真的為利刃。
姜留大步朝前, 繞過謝讓身側, 關切問道:“怎麽出來了?”
沈晏如瞄了眼四周,并無半分蹊跷之處,可她總覺得奇怪,說不出的不安感萦繞心頭, “我見你們遲遲不回……以為出了什麽意外。”
姜留笑着攤開了雙臂,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你且安心歇息,別胡思亂想。”
謝讓冷不防地插了話, “他要先走一步,我送行。”
沈晏如怔怔地順着謝讓的話說了下去,“姜大哥是要先回去了嗎?”
姜留笑容先是一滞, 眸中閃過陰晴不定的光色, 旋即他笑容複常, “是, 此次出來的有些久了,我告假回了趟祖籍地豫州,順帶來了伏鹿山瞧瞧, 探看亡母舊居。今時你既已無事,正逢明早我需回京城拜訪他人, 便先行回去了。”
幾言拜別後,沈晏如目送着姜留離去,她回身看着一言不發的謝讓,“兄長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姜留的話向來含糊,她能辨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托辭,只是她心知人人皆有自己不願說出口的秘密,故沈晏如沒有多問。至少姜留待她好,一片赤誠,這就足矣,她何必刨人家底呢?
但謝讓這邊,沈晏如在來的路上細細複盤了自己上山發生的事情,能做到暗中調換自己馬車的,那殺手必定和謝府有關系。而夫兄從始至終沒有對她提過半分,她不免覺得失落,自己就這麽難以得來他的信任嗎?
謝讓望着她有些沮喪的面容,“你有什麽想問的,都可以說。”
沈晏如挼搓着衣袖,“這次不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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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讓應言:“嗯。”
得來謝讓的應允,沈晏如直言問着:“兄長,暗中安排這一切的人……也在府上對嗎?”
謝讓颔首,無波的雙眼靜靜凝睇着她。
沈晏如攥着衣角的手愈緊了幾分,她順着自己的猜想問了下去,“是謝伯父,對嗎?”
如今在謝府,若說還有誰會這般費盡心思地設計她,想要她身死的,那便只有謝父。調離她身邊的暗衛、替換車夫,這些對謝父而言都是易如反掌。
謝讓唇畔微動,他本想說,他已經安排妥當,此事已不再需要她操心,可眼見她目光堅定,絲毫未有怯縮之意,他又改了口,問道:“你打算如何?”
沈晏如默然半刻,她擡起眼:“兄長,此事因我而起,就應當由我去結束。”
***
謝府。
雖是夜深,滿院燈火通明。
堂內,殷清思的眼圈泛着紅色,點點水意漫過。
謝讓已失蹤了三天三夜。據白商言,謝讓在知曉沈晏如出事之後,第一時間趕往了伏鹿山,卻是在與敵手交戰時發生了意外,随後謝讓重傷,下落不明。
她自是從白商的口裏得知了一些零碎的信息,很快将此事的源頭落在謝初序身上。她難以置信之際,心寒至極,一想到自己心頭剩下的半塊肉也危在旦夕,殷清思胸口鑽心得疼,她幾近快要失去理智。
殷清思控制不住地對一旁的謝初序嘶聲道:“謝初序!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了,我只有他了,你怎麽下這麽狠的心,舍得讓他去送死?阿珣走了,如果阿讓再有什麽不測……”
謝初序緊鎖着眉心,“我從沒讓自己的兒子以身涉險,虎毒尚不食子,夫人僅憑一些摸不透看不清的消息,就臆斷我如此狠心?”
殷清思恨聲道:“如果不是你的安排,保護晏如的暗衛被調離,阿讓去伏鹿山救她,他又怎會遇險!”
“那伏鹿山本就時有流匪出沒,沈氏她一家不也被因此遭了禍事嗎?我如何未蔔先知,知曉讓兒會前去遇到流匪襲擊?”
謝父看着面色越發無血色的殷清思,挽起她冰冷的手,“夫人,讓兒也是我的骨肉,如今聽聞這樣的消息,我如何不痛心?如何不心焦!”
殷清思怒聲責罵道:“謝初序,你認也好,不認也罷。若因為這件事,阿讓回不來了,謝氏百年的傳承斷在你手裏,你又有何顏面去面對泉下祖宗!”
似是被戳及了痛處,謝父拔高了聲喝止,“夫人!”
“肅靜。”
一道蒼邁的聲線傳來,檀木杖杵在地面嗒嗒的聲響緩緩而至,謝老爺子現于堂內,那面容不茍言笑,極具威嚴。
謝初序當即低頭行禮,“父親。”
謝老爺子鎮靜問着話:“派去找尋世子的人有消息了嗎?”
其旁的仆從答言:“禀國公爺,尚未。”
殷清思的眼明顯更紅了幾分,她已掙開謝初序的手,偏過頭去,昂着面望着屋外夜色,依舊止不住潸然。
謝老爺子盯着謝初序:“初序,你當真不知情?”
謝初序頭垂得更低了些,“兒子當真不知!”
殷清思睨了眼謝初序,抿緊的唇發白。
此番謝老爺子發問于謝初序,便足以證明謝初序所行之事至少有一半為真。越是知悉此點,殷清思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她竟不知自己的枕邊人會不擇手段至此。
生死不明的謝讓、還有一再被針對的沈晏如……她恨不得自己即刻走出這高牆深院,親上伏鹿山找尋二人。
堂內陷入詭異的沉默,謝老爺子高座主位,謝初序與殷清思亦不言語。唯有明月高懸,初春寥寥的蟲鳴數着長夜,越是靜得無聲,等待越是顯得焦灼難捱。
直至一侍衛踉踉跄跄地跨過門檻,口中高呼:“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侍衛單膝跪下,雙手呈上一枚玉質無瑕的佩玉,其玉身完好,所系的流蘇沾了點點血跡。
殷清思緊忙站起,顫巍巍拿過,“阿讓的玉佩!”
侍衛回禀道:“大公子已尋回,白侍衛長接到了大公子,算時辰,也快到府上了。”
殷清思緊緊攥着玉佩,抱在心口,聲線欲泣,“我的阿讓,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謝初序捏盞的手一松,那空盞在案上晃蕩兩圈才落穩,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心神一弛。
不多時,謝讓低沉的嗓音在堂外響起。
“祖父,孫兒求見。”
謝老爺子看着入內的謝讓,那身上衣衫已是新換,持着慣有的整潔,只是深色衣衫之上,那冷厲的面容稍顯蒼白,除此以外,瞧不出半分重傷的跡象。
但謝老爺子也知,依着謝讓的性情,哪怕他只剩了一口氣,只要能站着,他也會挺直了脊背,如常出現在一衆視野,所以老爺子并不懷疑謝讓重傷的真實性。
謝讓的身後,還有一位身量不足他肩膀的女子,她一瘸一拐地步至謝讓的身側,雖是瞧着單是站立,她已極為不适,但她依舊端正着姿勢,忍着疼痛拜身行禮。
謝老爺子認得沈晏如。當初謝珣三天兩頭就往自己院子裏跑,便是為求得此女子為妻,最終他也被謝珣的真心打動,同意了這門婚事。
如今自己看重的長孫謝讓,屢屢與沈晏如扯上關聯,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起這位女子起來。
謝老爺子颔首道:“回來就好。”
殷清思強忍住想要上前關心謝讓及沈晏如的沖動,她顫抖着側過身去,拈起絹帕掩面拭淚。
“身上的傷怎麽樣?”謝初序的目光控制不住地飄往沈晏如身上,他又再挪回眼,招來仆從吩咐,“趕緊去給大公子請大夫。”
謝讓眼神懾住了欲動的仆從,“不必。”
謝老爺子擡手示意,“說說吧,這一趟涉險是怎麽回事。”
謝讓沉聲道:“那日弟妹出府,暗衛陰差陽錯下未能相随。事出蹊跷,我前去伏鹿山查探,卻路遇埋伏,我拼着重傷将之殺盡,後與弟妹會逢,又親眼目睹她被人追殺。”
沈晏如稍上前半步,字句清晰地述着:“此次回伏鹿山祭拜父母,晏如的車夫被人暗中調包,而帶我上山的車夫,實則是為殺手。晏如自過門以來,衣食住行皆是府上供應,出門所用的馬車及車夫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調換,這着實讓人心驚。”
她話中的意味,堂內之人皆能聽出。
謝老爺子看向謝初序,“聽說,你安排的馬車,是和沈氏的馬車一道出行的。”
聞言,謝初序臉色鐵青,矢口否認:“此事是為巧合,我當時急需去城東采買,我并不知那車夫怎的成了殺手。”
謝讓漫不經心地道:“回來時我已翻閱過賬目,府上近月的用度并不短缺,父親采買的東西,也非是什麽急需之物。”
意識到謝讓有備而來,處處向着沈晏如,謝初序怒聲反問:“你們口口聲聲指認我,可我為何要害她!”
沈晏如沉靜地看着謝初序,嗓音娓娓,“謝伯父,晏如也想知道這個答案,您苦心籌謀這些,我究竟有什麽必死不可的理由?”
殷清思聞及此,狐疑的目光掠過謝初序的面龐,她也暗自生奇,即便是因二十多年前的舊事,謝初序并不待見沈晏如,他又有何緣由非要置這個孤女于死地?沈晏如的存在,究竟還牽連了什麽事情,讓謝初序如此在意?
謝初序額角已是青筋凸起,他氣得渾身發顫,“大費周章地對付你這樣一個弱女子,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我怎會知緣由!就因為你嫁入府門那幾日,我苛待你了些,你便要這般構陷我嗎?”
“好了,”謝老爺子叫停了謝初序,“我也只是問問,并未定論。”
謝初序轉而又指着謝讓,語氣責備:“倒是讓兒你不知輕重,為了一個孤女不惜性命,這個女子究竟給你下了什麽迷藥,讓你這般護着她?你身上擔的可是國公府的未來!怎可因小失大?”
此話一出,殷清思坐不住了,她直直站起身,聲聲質問着謝初序,“何為小?何為大?人命關天,阿讓自小教養出來,便是要為仁為義,這才不失君子涵養,不丢謝府顏面。晏如是謝府的媳婦,倘若阿讓連自己的家人都護不住,将來如何有力護住整個門楣?”
謝初序一時說不出話來,就連謝老爺子也沒出聲,反是挪眼看向謝讓。
謝讓面不改色,從容應道:“二弟臨終前,将弟妹托付與我,她的安危,我自是在所不惜。”
殷清思蹙起眉,又再去補言,“此事,阿讓做的沒有半點不對。要怪,只能怪惡人卑鄙!”
謝初序臉色愈發難看,卻見沈晏如走到中央,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
“晏如本是無依無靠的孤女,幸有珣郎愛護,結為連理,不致于流離失所,後又承蒙夫兄照顧,得以茍活。您是珣郎與夫兄的父親,若說構陷,晏如沒有膽做這些,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指認您,否則珣郎泉下有知,定會怪罪于我,夫兄也會覺得,他照顧了一條白眼狼。”
沈晏如聲音雖不似金鐵铿锵,卻柔韌有力,落在屋內每一人耳中。
謝老爺子端看着沈晏如,矍铄的眼裏閃過一絲意外,旋即他微微點頭,“你既是嫁了進來,就有你應有的名分與待遇。還有什麽指證的話,盡管說吧。”
“這是我從殺手屍體上搜出的銀票,經由京城銀莊查驗,此銀票正出自謝府,”沈晏如從懷裏拿出一張銀票與一手書,她細細拆開,“還有殺手收到的委托書為證,落款是謝伯父的名字。”
謝讓接過她手裏的手書,遞與謝老爺子,“這字跡,确實是出自父親之手。”
實證在前,謝初序雙眼瞪得極大,登時語無倫次起來,“我,我……”
謝老爺子聲音陡然變冷,“初序,跪下。”
謝初序撲通一聲跪下,他擡頭見謝老爺子含着怒意的眼,本欲辯解的話都被噎在了喉嚨裏,不敢多說一個字。
謝老爺子握着檀木杖,語氣極重,“罰你禁足于院三月,好好清醒清醒,想想什麽是該做的,什麽是不該做的。世子也大了,早有家主之風,府上事務,你長年打理的部分,自今日起,全權交給世子。”
被剝奪權力,意味着謝初序失去其在國公府的地位,這樣的懲罰,可謂之重。
沈晏如晃神之時,卻聽謝老爺子問向她,“你可有什麽想要的補償?”
她連忙答道:“晏如如今安身府上,已心滿意足,不敢再生出別的想法來。”
謝老爺子似乎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但最終也只是嗯聲應了沈晏如,杵着檀木杖離開了。
長夜月明,疏星點點,漏過枝影間隙。
沈晏如離開正堂時,右腿已經疼得難以用力。此前她不願借着木杖步入其間,亦不顧謝讓的勸阻,硬生生挪着傷腿走了進去。
她想,有謝老爺子這樣的長者在,她拿着木杖行禮,只怕會有失尊重。
此番她因疼痛無法站穩,擡手便要扶在廊庑的欄杆,虛晃的指節卻是落了個空,搭在了一硬實的手臂上。
深色衣衫入眼,沈晏如側過頭看着謝讓,勉強擠出笑,“多謝兄長為我籌謀。”
倒也不是她不願對謝讓笑,只是繃緊的神經松緩下來後,沈晏如的注意力盡數轉移到了疼痛的傷腿上,若非為了保持儀态,只怕她已是疼得龇牙咧嘴,連一絲笑都難以扯出。
謝讓低聲道:“你也做得不錯。”
沈晏如松開他的手臂,雙手緊緊扣在倚欄處,試着往前走兩步,她甫移着腿,費勁挪動了半分距離時,謝讓已躬下身。
那道背影如山岳般無法撼動,驀地矗立在她的跟前。
“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