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生辰
第40章 生辰
沈晏如凝視着他的後背, 眼神不由得飄忽至庭院四處。
濃重的夜色彌漫,置下朦胧不清的暗影,值此時候, 雖是并無仆從經過, 但沈晏如亦覺得局促難安, 遲遲不敢作出回應,她拽緊了衣裙, “兄長, 我, 我自己能走……”
白商在旁勸着沈晏如,“少夫人,您腿腳不便,莫要再強撐了。”
謝讓的嗓音冷冷傳來, “等你自己走回曉風院, 腿就不能要了。”
确如謝讓所言,她的腿處委實疼得要命, 沈晏如猶豫再三,終是伏在謝讓的肩膀上,雙手無措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已不是第一次抱住他的後背。他的後背寬闊挺拔, 那樣熟悉的感覺又莫名湧上心頭, 沈晏如就着相貼的溫熱, 未再抗拒。好似這後背有無形的吸引力, 總能讓她短暫放下心防。
她不明這究竟出自什麽緣由,但她的直覺告訴自己,夫兄定不會傷害自己一分一毫。
安神香緣着他的衣衫, 絲絲縷縷襲來,萦繞在鼻息間, 沈晏如覺着似乎傷痛也減輕了不少。許是回府這一路途本就疲憊不堪,不多時,沈晏如垂着面容,不知不覺地靠在了謝讓的肩頭,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謝讓察覺到自己肩處一沉,他稍頓了步子,偏過頭看着她的睡顏,那雙眼微阖,長睫輕輕顫動着,似是因腿處的疼痛還有些睡不安穩,但那勾着自己的脖頸的雙臂尚是牢固。
他眸色逐而幽深,低聲自言着話:“現在已經能夠這樣放心信任我了嗎……”
從前與她的每一次親近接觸,她都是緊張不安的,或是抗拒的、掙紮的。如今沈晏如能夠在他的後背自然地睡去,能夠這般放心地把她自己交給他,謝讓不知,他在她的心裏,是否算得上有了一席之地。
可是依着她對謝珣的忠心……
尚有寒意的夜風徐徐,拂散眸中星點。
謝讓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妄想。
他心想,他确實是在妄想。謝讓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若說這世上還有誰最知曉她決心的,那定是他。經由這段時日的相處以來,他看得再清楚不過,她所做的樁樁件件,全都是為了謝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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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讓甚至看得出,若不是為了謝珣,沈晏如早已棄了生。
明明她的身軀柔弱,她的雙手無力,她卻烈性如那只撞籠而死的鳥。
她敢舉劍殺人,亦敢以利刃抹過自己的脖頸。
而她的一切皆為謝珣,從不會為他謝讓。
更不會與他牽扯上別的心思。
夜色無聲。
青石路上,唯有墨黑皮靴穩穩踏過的動靜。
白商早已在謝讓行經之前,調離了沿路的仆從。就連謝讓也不知,白商是從何時有的習慣,只要他和沈晏如獨處,白商都會想盡辦法趕走周圍的人,生怕被他人瞧見了一點。
對此,謝讓未曾戳破,倒也由着白商這般。
至星羅棋布,曉風院內靜得唯有沙沙風響,謝讓背着安睡的沈晏如入了屋,卻是彎腰放下她到榻上時,她細嫩的手便順着他的胳膊抱住了他,這樣的動作極為自然,像是從前就做過許多次,這才心安理得。
只是,她抱的是他嗎?還是……她正在夢裏,抱着她的夢中人呢?
謝讓望着她無意識纏上來的雙手,又再折回,靜坐在榻前。
***
沈晏如難得有了段清淨時日。
大夫言之她的腿需卧榻靜養,她也只得閑居曉風院內。眼下謝珣之事未有進展,至于她祭拜父母一事,也早在離開伏鹿山前謝讓帶着她遂了此心願。她一時亦無事可做,索性安心養身子,以免落下病根兒。
已是三月,春時風漸暖,庭內花枝搖曳,不時幽香陣陣,掠過窗扇。
沈晏如聽聞,謝初序被謝老爺子罰的事雖未對外透露細節,但一衆隐約知曉此事是由她沈晏如而起,今此看來,就連謝老爺子和大公子都偏向她這裏,往常跟風嚼她舌根的,漸漸都沒了聲。
她本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只是府上的人對她的态度明顯轉了個彎,沒了往常的磕碰與争執,她也省去好些麻煩。
是日,沈晏如用早膳時,錢嬷嬷笑吟吟地走了進來,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少夫人,今兒個是您生辰,管家一早就吩咐夥房煮了長壽面,還有府上早早備好的生辰禮,已經送到曉風院來了。”
沈晏如抓了一把荷包裏的碎銀子,“他們也算是有心,把這些都分給他們吧。”
今時生辰,沈晏如亦提不起什麽興致來。許是最近在榻歇息得太足了,她總覺着有些煩悶,即便曉風院內來來往往的小丫鬟們為她祝生辰頗為鬧騰,算不上清淨,她卻覺得少了些什麽。
空蕩蕩的。
中庭花蔭滿地,青蘿綠枝蔽日,從前簡陋的院子早已修飾得雅致,不比府上其餘院子差。可沈晏如總覺得空,無形間像是有什麽缺失了,難以填補。
至了午後,臨着高立的白牆,無人相往,樹影落在輕搖的藤椅處,沈晏如正卧在椅上,阖眼小憩。微暖的風拂面,若隐若無的花香萦繞鼻尖,搖晃的椅身吱呀吱呀,與着沙沙的樹葉聲響回在耳畔。
中途錢嬷嬷過來,向她呈上一做工精湛的錦囊,言之是姜留派人捎來的生辰禮,沈晏如打開瞧見其裏是一枚寺廟裏求來的護身符,旋即她提筆書信,回言謝了姜留的贈禮。
待做完這些,她随手收好了護身符,倦意附上眉眼,不一會兒沈晏如卧在椅上便沉沉睡了去。
日漸西沉,朦胧的霞光籠于天際,盡潋滟。
夜幕低垂,一串極輕的足音越過廊庑,不疾不徐地步至牆頭下的藤椅。
謝讓駐足于藤椅邊,幽邃的眼眸望着安睡的沈晏如。
瓷白勝雪的面容上,其眉梢微凝,尚未舒展,似是有什麽煩心事擾了她的清夢。
夜時春寒尚在,那纖細玲珑的身軀上只搭了一薄薄的絨毯。
概因她睡着時不太安分,翻動了身子,故而本應好生覆在她身上的絨毯往下垂落了好許,已是掉在了她的腰間,半吊在藤椅邊緣,留得她上半身單薄的衣衫晾在夜色裏。
晚風掠過,撞了她滿懷,撥弄着她略敞的衣襟,灌着絲絲涼意。
謝讓皺起眉,躬身撚起絨毯,朝她身上攏了攏,“天還未暖,怎能這般胡來……”
卻是留意到她抱在心口處的錦囊時,謝讓的手頓在了半空。
錦囊的紮口并未全然合緊,露出了半張字條,斜斜地搭在她的手背上。而字條上落款的“姜留”二字,直直闖入他的視線。
謝讓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是姜留贈予沈晏如的生辰禮。不過也不知姜留所贈的是為何物,她連着入睡都要緊緊抱在懷裏,可見沈晏如極為珍視。
是珍視這禮物,還是珍視贈禮之人?
謝讓盯着那錦囊,眸中的陰翳漸漸爬滿眼角。
她對謝珣情深,也珍視諸如姜留這樣的人。
即便這其中的感情對她而言不關乎風月,她把姜留當作竹馬也好,當作少時的哥哥也罷,姜留在她心中,始終占了一席之地。所以她會在姜留受傷時,如此情急,如此不顧及她自己的性命,也要請求他救姜留。
只此一點,是他謝讓得不來的東西。
可換種說法,她喜歡謝珣,又或者喜歡姜留,甚至是喜歡任何一個旁人,唯獨,不會喜歡他謝讓。
——獨獨不會喜歡他。
風漸疏狂,得來這樣的答案,謝讓覺得呼進的氣猶如一道道冰刺,順着喉嚨刮過肺腑,刺着、磨撓着心口。
他再清楚不過,她不會背叛謝珣,即使往後年月裏,她生了改嫁的心思,她也不會違背世俗,和他扯上關系。
謝讓垂眼看着她,那面容近在咫尺,安睡的模樣毫不設防。
或許今日是她生辰之故,她的妝容瞧着比素日豔麗些許,平添了幾分妩媚。宛若芙蓉的臉上,嫣紅的唇瓣沾了點點口脂。他比誰都知道此處的柔軟,曾一度烙印在他的脖頸,消不去、除不掉,夜夜如影随形。
夜色裏,悄然藏起的欲望猶如困獸,湧動在這樣致命的誘惑中。
那股想要破出軀殼的欲念又逐步滋生,謝讓覺着自己的胸口像要被撕扯、撕裂開來。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纏繞于畔,無形間,似有數道絲線拽着他朝她逼近,被壓抑的情欲扭曲着他的身骨,擠壓着他的血肉。
他怎甘心,将她拱手讓人?
這是他都不曾折斷的花枝,連着觸碰都像是在亵渎,從不舍得占據分毫。
他怎可能讓旁人得到她?
“兄長?”
恍惚間,謝讓聽聞沈晏如出聲輕喚了他。
沈晏如睜着惺忪的睡眼,朦胧視野裏,謝讓正俯身在她之上,墨黑的發絲從他的肩處垂落,晃動着庭院稀疏的燈火。
他稍顯不勻的呼吸掃過她的面龐,微熱,沈晏如倉促地從軟榻上支起身,極為不自然地挪開了眼。
适才她和夫兄,委實太近了。
摩挲的輕響傳來,她留意到,謝讓撚起絨毯往自己身上攏了攏,沈晏如恍然,夫兄不過是瞧着自己蓋着的絨毯掉了,幫她搭上罷了。
沈晏如很快回過神來,擡起頭看着已站直身的謝讓,問道:“這麽晚了……兄長來曉風院,是有什麽事嗎?”
謝讓面無波瀾地答言:“今日你生辰,母親有些風寒,不便過來,讓我将生辰禮捎帶至你這裏。”
話音落時,白商恭敬朝前,雙手端上一個錦盒,沈晏如瞄了眼,約莫其裏裝着的是一件首飾。
沈晏如掀開絨毯,趿着鞋走至白商跟前,接過錦盒,“那有勞兄長為我轉達,晏如在此便謝過夫人了。明日我就前去夫人處請安,感謝贈禮。”
謝讓微微颔首,瞥了眼她手中的錦盒,眸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
殷清思确實交代了有這回事,讓他将其準備的生辰禮送到曉風院,只是卻未曾說,要他何時送到曉風院。
故他擅作主張,擇了夜晚無人矚目之時,來到了曉風院。不知是否為他的錯覺,沈晏如與他獨處時,在漆黑的夜裏比白晝從容很多,不那麽局促。
像是一種遮掩,不見光的視野能夠藏住很多東西,便能稍稍放開心懷,不退居于狹小的角落裏。
沈晏如吩咐錢嬷嬷将錦盒放回卧房後,察覺謝讓仍未有離開的意思,她奇道:“兄長還有別的什麽事嗎?”
謝讓負手而立,目光沉然,“我便不能是為你祝生辰的嗎?”
沈晏如聽出他的語氣似乎略惱,她捏緊了衣袖,斂下眼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讓續問:“那是何意?”
“我只是,只是……”沈晏如抿緊了唇,支支吾吾半晌,“沒有想到。”
那最後四個字嗓音極低,飄散在夜風裏輕不可聞,沈晏如也不知他有否聽見,但她埋着頭,雙手挼搓着衣袖,不敢看向他。
她确實沒有想到他會來,像她生辰這樣的事,府上管事通過她的八字即可知曉,所以今日一早她得到生辰禮,并不意外。
可謝讓怎會特意去打探她的生辰呢?
沈晏如思來想去,也只有可能是主母殷清思交代了謝讓辦事,夫兄才順道過來為她祝生辰。
她心尖莫名生出點點酸澀,說不出是欣喜還是不欣喜,亦不明自己的情緒為何會如此。連着這一整日提不起精神,在這庭院裏昏昏欲睡也不知是為何,自己在等什麽?抑或是在期盼什麽?她不明白。
卻聽謝讓問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給你的生辰禮是什麽嗎?”
沈晏如仰起臉,極為意外,“兄長……也備了禮給我嗎?”
微不可聞的輕嘲聲響起,恍若是錯覺,沈晏如聽聞他反問:“姜留都能備禮贈你,我為何不可?”
沈晏如下意識曲着手指,摸向被她塞入袖中的錦囊,詫異道:“兄長你怎麽會知……”
不等她說完,沈晏如只覺自己的衣袖被輕輕牽起,低沉的嗓音一并落在她的耳畔。
“去那邊,我給你看。”
飄動的衣裙掠開夜色,一緩一急的兩個步子踏過零落的花泥,沈晏如還不明謝讓送給自己的生辰禮是何物,唯見他将自己帶到了廊庑下的涼階,席地而坐。
沈晏如瞧見他拿出一個檀木盒,盒上雕琢着木枝,數只梅花淩于其上,雖未有雪色修飾,但那花身琢得鋒利,傲骨隐隐。她不禁伸出手撫摸這上面的梅花,感嘆道:“倒是雕得精巧。”
謝讓将錦盒遞與她懷裏,“打開。”
檀木盒比她想象中還要沉,長度比之她小臂還要過些。沈晏如緣着檀木盒的邊緣,估量着這尺量,猜不出究竟是裝了何物,但想來是夫兄所贈,斷然不會差。
她撥弄起木盒的鎖扣,不知為何心跳加緊了些許,莫名緊張起來。
未見謝讓雙目斂着幽幽燭火,漆黑若夜的眼仁兒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的面容。
“咔嗒——”
随着鎖扣從她的指腹撇下,沈晏如把着盒子的木蓋,小心翼翼地将檀木盒打開。
入目的是朱紅的綢緞作底,一把通體銀亮的匕首卧在木盒中間,鞘身晃着檐燈的火色。
“竟是……匕首?”
許是過于驚喜,沈晏如的嗓音不由得顫着,那匕首外表亦是以梅花作飾,點點碎紅的靺鞨鑲嵌,素雅利落,沈晏如第一眼見着便覺喜歡。百花之中,她最喜的便是梅,那時在梅園養傷時,偶有提起精神之時,她都要出屋子賞梅。
也不知夫兄是如何知曉自己的喜好的。
她輕輕從紅綢裏拿出匕首把玩,當即便發現了這裏面的巧妙之處。
沈晏如此前摸過幾次刀劍,那柄身幾近都是以成年男子的手掌為規格所做,即便她的手指纖長,但拿着亦不趁手。
就像上回在伏鹿山的長亭裏,她悄然拿起地上的那把劍,需要她兩只手合握才足以拿起來,眼前這把匕首,她單手握着便極為合适,像是量身定制一般。
她愛不釋手地将這匕首翻來覆去地看,問着謝讓:“這是……兄長鑄造的嗎?”
謝讓答道:“準确來說,是我設計,再交予工匠打造的。”
沈晏如垂眼看着匕首的尺寸,覺着手心發燙起來。
夫兄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手掌的大小?
她緩緩拔出利刃,雖是她對刀劍一類并無研究,無法判斷好賴,但那刀面锃亮,清晰得可映出她的面容,兩邊的刃極薄,她擡手拂袖往那刃邊稍稍一抹,自己的衣袖就斷掉了一截。
謝讓忽的把住她的手腕,“我教你。”
沈晏如還不明他的意思,便見謝讓拉着她的右手朝前,鋒銳的刀尖抵在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