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躲避
第42章 躲避
沈晏如猛地睜開眼, 她顫着手拂開了案上的匕首,将之棄于視線之外。
匕首脫離了她的視野,雖是不再看見這物件, 靈臺裏的回憶卻是續連映出。
從初識謝讓, 他在靈堂裏的相助, 再是大火裏冒死相救、細心上藥,他看似冷情又無微不至, 體貼她的各種心思與情緒, 後多次救命與照顧, 早已數不清、算不盡。
可以說,謝讓待她的好,她挑不出一絲毛病,反而在這樣的過程裏, 她漸漸依戀上他。
這樣的猜想似是被證實一般, 如浪潮洶湧襲來,頃刻間撲在她的胸腔, 掀起百丈,向來沉靜的心緒就此崩塌。沈晏如狠狠咬下唇瓣,利齒用力的疼痛讓自己強行清醒過來, 她當即站起身, 卻是渾身發軟得往後跌了幾步。
她越是确定自己動了情, 就越是害怕, 越是慌張,更越是覺得自己荒謬。
這種事情簡直不可理喻!
沈晏如抱着自己的頭,雙手不自覺地用力拍打着, 試圖把這樣稱得上龌龊的、肮髒的思緒趕出腦海。她恨不得自己的手可以破開皮肉與頭骨,硬生生地從靈臺裏取走這段生得畸形又扭曲的感情。
她怎麽可以對自己夫君的兄長, 動了那樣的心思?
如今這樣的心思破土而出,甚至順着回顧從前謝讓待她的好,如同潮水一般迅速蔓延,洶湧之勢難擋。沈晏如自認,她再也無法回頭。
她千不該萬不該,讓這份埋藏在積垢裏的心思窺見了光,然後恣意發芽生長。
沈晏如也無法騙過自己,甚至再也不能違心地對天地發誓,自己生而無愧。她把自己推向了違背人倫、世俗唾棄的斷頭臺,那懸于半空的鍘刀就要落下——她竟有一瞬覺得,自己是死有餘辜的。
沈晏如痛苦地閉上眼,她如今這般,死後怎麽去面對故去的謝珣?
“少夫人!少夫人!”
錢嬷嬷闖進卧房時,鬓花銀簪棄了一地,只見沈晏如縮身在榻邊的角落,她纖細的雙手緊緊扣住兩邊散亂的烏發,指縫裏流出的青絲潑過那張蒼白無血的面容,她的唇畔已咬出了血,本是烏黑澄澈的眼睛空洞無神,唯有兩行清淚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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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沈晏如茶不思飯不想,整日魂不守舍地坐于卧房裏。
錢嬷嬷放心不下,請了大夫為沈晏如診看,大夫言之沈晏如并無大礙,只是心緒不寧,氣血偏虛,多加調養休息即可。
卧房內,窗扇處的紗幔落下,遮住了外面的日光,狹小的屋裏不曾着燈,陰暗昏昏。
即便錢嬷嬷每日一早就會将紗幔挽起,過不了多久,沈晏如就會把紗幔處的系帶解開,将明光阻絕于窗扇之外,任由自己悶在不見光的角落,既不動彈,也不說話。
甚至大公子謝讓好些次前來曉風院探望她,沈晏如也是将之拒于門外。
錢嬷嬷無聲嘆着,躬身收拾着案上幾近沒有動過的飯菜,卻是聽聞沈晏如終于出了聲。
“嬷嬷,這幾日我總是夢到珣郎。”
好些時候沒有言語,沈晏如的聲線明顯啞然了幾分,她抱着雙膝坐在榻上,雙目無神地盯着被褥。
錢嬷嬷頓住了動作,回身說道:“少夫人可是因為二公子傷了神?容奴婢多嘴幾句,二公子在天之靈,也不希望少夫人這般自傷,憂思郁結。二公子最是疼惜少夫人,從前都是想着法子哄您開心,生怕您傷神生憂。”
沈晏如抿緊了唇,她看着面容和善的老人,忽的道:“嬷嬷可知,殷夫人曾要我赴公主府的宴會,是為了讓我多結識青年俊傑,為日後改嫁做準備。”
錢嬷嬷颔首,“主母也愛惜您,将少夫人當作親生閨女一般,自是不願少夫人苦守半生。”
沈晏如捏緊了手心的被褥,幾番猶豫之下,啓唇問道:“可退一萬步說,日後我若當真如此,珣郎他……當真不會怪我嗎?”
她自然不是指的改嫁一事。
而是前些日她察覺自己對謝讓的心思不純後,這件事便成了她的心病。
沈晏如近來夜夜難眠,夢到的盡是謝珣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沒有說話。
可謝珣望着望着,那雙燦然若星的眼裏不再有着情深,唯餘了失望。她見此,心虛地杵在原地,眼睜睜看着謝珣轉過了身,只留給她一個怎麽也追不上的背影。
她在夢裏追啊追,想要追上謝珣,但謝珣已是消失不見,任憑她如何呼喚都再也不現身于前。
想來謝珣,是不會原諒她這種行徑的。
這樣已算是背叛的行徑,背叛的對象還是他的大哥,他又怎會原諒她?
錢嬷嬷在旁仍語重心長地道:“奴婢是看着二公子長大的,二公子将少夫人視若珍寶,可謂是放在心尖。二公子故去,他生前亦是抱憾,未能與少夫人白頭偕老,可他若是見到少夫人因此痛苦後半輩子,二公子寧可讓少夫人改嫁,另尋待你好的郎君。”
沈晏如喃喃道:“真的嗎……”
錢嬷嬷勸撫着:“二公子只想少夫人安樂無憂,又怎會讓少夫人為了他而自苦呢?”
沈晏如斂下眼,抿唇不語。
***
時隔多日,沈晏如再次踏出曉風院,是為殷夫人帶她赴去的賞花宴。
正逢春時晴光尚好,百花迷亂,殷清思的閨閣密友中書令夫人遞帖邀請她前去府上賞花,也一并請了京中好些達官貴人及家眷。
雖是排場比不過嘉寧公主的林苑生辰宴,但此間小宴勝在氛圍松快,沒有過多的繁文缛節和禮儀章程,故殷清思言之帶沈晏如出門散心。
關乎沈晏如近日将自己關在卧房裏、閉門不見任何人一事,殷清思也有所耳聞,只是怕觸及沈晏如的傷心事,殷清思不好多問,便擇此契機帶沈晏如來賞花宴游賞,放松心境。
是日,中書令府門前,随着車夫勒馬拴好缰繩,仆從恭敬地掀起馬車帷裳,搬來矮凳放置在馬車之下,一抹纖細瘦弱的身形從車廂裏躬身而出,天光落在沈晏如蒼白無血的面龐處,顯得有幾分病态。
中書令府上的花種類繁多,盡态極妍,聽說鄭夫人是個愛花之人,如此可見一斑。
宴上散亂的賓客不少,人盡游于花蔭下,嬉笑打鬧,倒是顯得她格格不入。半道沈晏如見殷清思與中書令鄭夫人會面有好些話講,便主動提出自己在園子裏随處走走賞花。
彼時沈晏如漫無目的地走在亭臺邊,清幽的池水晃着躍動的金光。
直至她不經意間瞥見一抹重影,于落英之下極為顯眼。
橫枝斜生的盡頭,微風撥開簌簌花衣,唯見謝讓拈着黑白棋子,正于竹下獨自下棋。搖曳的竹影落在那冷峻的面容上,添就了幾分絕塵的氣質。
她已是多日不見謝讓。
如今知悉她自己那等心思後,沈晏如自認往後也不敢再與夫兄有什麽往來。既已生了不該有的心思,那便要趁早掐斷才是。日後她可以慢慢還謝讓的恩情,但萬萬不可再像之前那般親近。
沈晏如下意識折過身欲離,卻聞一個女子的嗓音響起。
“你也認識無争哥哥嗎?”
沈晏如回過頭,碰見中書令的千金孟月枝笑意盈盈地走了過來,其身後還跟着不少世家小姐與子弟,皆是今日賞花宴中随孟月枝一同游賞的年輕人。
泱泱人群的中心,只見孟月枝瞄了眼前處下棋的身影,遙遙對謝讓喚道:“正巧我帶着大家游賞到這裏了,也請無争哥哥一起吧。”
沈晏如背對着謝讓,借着身旁的竹影悄然藏住自己的身形。
她思索着如何用借口快速逃離此處,以免撞上謝讓,奈何此處小徑被迎面而來的一衆圍得水洩不通,身處視線焦點中心的她,沒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溜掉。而更令沈晏如絕望的是,孟月枝的發問已緊随。
孟月枝滿眼新奇地看着她,“還不知你是哪家的娘子?”
沈晏如掐了把袖中的手指,若是她和盤托出,告知孟月枝自己是謝家的,那勢必會被這中書令千金留住敘話。她此前有所耳聞,因殷清思和鄭夫人交好,少時孟月枝時時去國公府玩耍,與謝家兄弟關系還算不錯,若非謝讓不肯定親,孟月枝早過了門。
可若是不告知孟月枝,胡編亂造一個身份……今此宴會裏人多眼雜,她必會露餡。
糾結之餘,沈晏如索性擡手扶着額角,凝眉裝作身體不适,難以回答她的問題,也好一并逃離這等場景。
果不其然,孟月枝登時接言,“咦,這位娘子,你不舒服嗎?我派人給你請個大夫吧。”
沈晏如虛将眼皮一擡,“沒關系……我自己去那邊歇會兒就好。”
豈料甫擡起腳,沈晏如只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冷如山澗泉響。
“她是我弟妹。”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從竹林處而來,那墨色長靴踩在飄落的竹葉上,輕微的聲響在沈晏如聽來卻是極重,漸近的步子一下又一下叩在她的心頭。
“原是沈娘子,是我照顧不周了。來人,快扶沈娘子去歇會兒。”
孟月枝說完就招呼着周旁跟着的仆從,還不忘一面對謝讓提議着話,“無争哥哥,我們正要去投壺呢,我阿娘這次可是拿出了好多好東西作獎賞。”
沈晏如已無暇去聽謝讓的答複了,她從始至終不敢望向謝讓,只得假作因頭疼無法顧及,眼見孟月枝招呼來的仆從将要把她帶走,沈晏如如獲大赦,擡腳就要離開,“謝過孟娘子。”
不想還未走出半步,沈晏如只覺一抹重色橫生生地闖入視野,謝讓已步至她的跟前,男人魁拔的身影置下濃重的影,無形間阻絕了上前欲攙住她的仆從。
那低沉的嗓音也一并響起,“不舒服的話,我帶你去。”
沈晏如身形一僵,她擡起眼皮看着謝讓,男人向來洞穿萬物的目光落至,他冰冷幽邃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像是早就識穿了她随意找的借口,不願讓步。
她知自己這幾日故意避着謝讓的事情,恐怕一早就被謝讓察覺。近來他好幾次關心她的病症,親至曉風院探望,都被她尋着由頭閉門不見,如此一來,謝讓應是有些惱了,怕是這世上還沒有人像她這樣四處讓謝讓吃閉門羹。
越是這樣想着,沈晏如越想要逃。
她無法面對自己生出的另類心思,更不願與謝讓再有什麽牽連。
沈晏如正思忖着如何離開時,姜留的嗓音插入其間,為她解了圍,“謝少卿,不是沈娘子不願去歇着,而是她此前才答應了我,要同我一道去投壺。”
不遠處,姜留搖着骨扇,踩着慢悠悠的步子走來,那嘴角銜着慣有的笑意。
孟月枝偏過頭望着沈晏如,“沈娘子的身體可還行?”
沈晏如禮貌地接過了話茬,“沒關系……一道去瞧瞧大家投壺,還是沒問題的。”
話落時,沈晏如偷眼瞄着跟前的謝讓,那面容冷漠如冰,未有半絲變化。她暗暗松了口氣,比起和謝讓獨處,沈晏如倒是願意同姜留一同去投壺之處看大家比試。
姜留徑自無視了謝讓,步至沈晏如身側,他對孟月枝道:“令堂此次投壺設置的獎賞,可是用血梅做成的木簪?那血梅三年才開一次花,花身純白,花心帶血,極為珍貴,聽人言,令堂試了好些法子,才将這三年成花的稀貴物做成木簪,留有血梅本身模樣,不枯不謝。看來某今日有幸,一睹這木簪。”
孟月枝點點頭,“姜大人的消息真是靈通,這血梅木簪可是今日投壺的重頭戲,好些娘子們都想要呢。”
姜留側過頭看着沈晏如,笑意淺淺,“一會兒我給你贏下來,那血梅芳色無雙,正襯你。”
那聲音雖低,但眼下謝讓與孟月枝就在旁處,聽得一清二楚。孟月枝狐疑的目光反複游移在姜留與沈晏如身上,覺着很是怪異,可她也說不清是什麽緣由。
不多時,她索性将心思放在了謝讓身上,“無争哥哥,要一起去投壺嗎?”
謝讓未有回答,反是不着痕跡地瞄了眼沈晏如,而發覺後者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去留,一心同姜留說着什麽。
藏在窄袖下的骨節捏得發白,謝讓面無波瀾地背過身,随一衆朝比試之地而去。
一路上,孟月枝的視線總是無法從姜留與沈晏如身上挪過,她忽的叫住了大步流星的謝讓,“無争哥哥。”
孟月枝提起衣裙,三步并作兩步始才追上謝讓,“可以贏得血梅木簪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