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喜歡
第44章 喜歡
沈晏如甫生出的欣喜一霎被澆滅, 萬念俱灰。
她盯着謝讓手背上析出的黑色血跡,傷口雖小,可沾上了毒, 這毒發作的速度極快, 沈晏如肉眼可見謝讓的面容漸漸發白, 他倚劍半跪在地,身形微微顫動, 明顯是因傷口的劇毒發作而無力站穩。
沈晏如望着手心裏的小小藥丸, 這能夠救命的解藥, 僅此一顆。
是給姜留,還是給謝讓?
一旁,謝讓勉強睜着逐步沉重的眼皮,盡力挺直了脊背。
他向來對疼痛不那麽敏感, 之前和兇手交手之時, 他是察覺到自己的手背被那刀鋒劃了一下,但他時常行走在刀尖上, 這點微乎其微的傷痕他根本不放在眼裏。兇手死後,謝讓暗自複盤着這一整個行兇前後,亦無暇再細看手背的這傷口。
直至姜留倒下, 他開始覺得視野變得模糊, 庭院裏的日光潋滟成一團, 看不分明。
謝讓阖眼輕晃了頭, 再度擡眼看去時,這下連沈晏如的臉都看不清了。他只能辨清沈晏如正為姜留着急搜尋着屍體,她心切的嗓音落在他的耳畔, 卻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姜留。
頭暈目眩的感覺襲來, 伴随的是劇烈的疼痛攀附上神經,謝讓已推測出來自己中了刀刃上的毒。中毒不适的感覺發散在渾身各處,他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這些日沈晏如對自己的刻意退避引發的不适,還是這毒太猛烈。
對于近日沈晏如為何冷落他,謝讓也究不出緣由,他自诩斷案無數,看盡人心,卻是難以參透她的心思。
長此以往,他将這些都歸結于過去的那段時日,他與她太過親近。當她猛然回過神,發覺他與她之間隔着一層不可觸動的關系時,她便開始退避。
謝讓自認這種可能性極大,可為何,她待姜留可以如此上心?
姜留對她的心思昭昭,她為何從不退避?
而見眼下老天捉弄人,他與姜留同時中毒,她只有一顆解藥的時候,謝讓忍着疼痛費力睜着眼,強撐着身體不昏迷過去,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
她會選誰?
Advertisement
謝讓就着模糊的視線,他看着沈晏如招來白商吩咐着話,但他已沒法聽清了。
五感在漸漸退化,最後的時刻,謝讓親眼目睹,沈晏如扶起姜留的頭顱,她的動作極為小心,每一步都在彰顯着她對姜留的在意,旋即她将那唯一一顆救命的解藥,喂給了姜留。
她最後選了姜留,棄了他。
謝讓緊緊盯着她的身影,那動作看起來溫柔極了,明明是在救人,卻是在把他推往了無盡的深淵。
頃刻間,似有冰冷的霜雪覆滿了整副身軀,謝讓覺得很冷。
他不懼霜寒這些年來,第一次生出了冰冷的感覺,像是要将他一點點埋入深寒之中,萬年不化的寒冰凍着他的血肉,刺透的冷意穿過他的脊髓,逐步将他的軀殼冰封,再不見天日。
他曾以為得來的半點溫暖,黑暗裏窺得的一絲光亮,徹底消散。
他始才明白,自己渴求的、難以觸碰的美好,她從來只分與他一毫厘,而她卻不吝惜地分給旁人所有。
原來,原來他謝讓是如此一文不值。
謝讓想笑,想要嘲弄、譏諷自己,他的真心猶如敝履,被她随意踐踏并抛棄。
他想起在他還要小些的時候,那會兒謝珣尚是稚齡,方養好身體,可以像尋常孩童一樣下地玩耍,京中卻在此時流行起了疠疫,他和謝珣不得不離開府上去梅園躲着。
大多人染上疠疫死去,府上根本無人可用,謝讓獨自照顧着體弱的謝珣,保護着弟弟不受疠疫沾染。
母親病症輕微,病愈後第一時間趕到梅園,謝讓也不負所望,把謝珣照看得完好。卻是恰逢此時,謝讓自己染上了疠疫。
但謝讓記得,那時母親生怕他的疠疫傳染給謝珣,她抱着年幼的弟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梅園,獨留他一人在陰暗潮濕的病榻上,被病痛折磨。偌大的梅園裏空無一人,他連一口水、一碗藥都是奢望。
謝讓就這般被母親抛棄。也好在他命大,并沒有被疠疫奪走性命,有幸活了下來。
他曾被冷眼相待過,被親生母親棄過,這些種種讓他的情感變得冰冷、僵硬,甚至是麻木。
他征戰沙場也好,審判惡行也罷,這些都是從字條教義上得來的善與惡,得來的君子規訓标本,撕開表面這層所謂的“正人君子”皮囊,血淋淋的背後,他發覺他自己什麽也不是。
謝讓這一生中,唯一一個願意用她的後背、她的性命保護他的,如今也在抛棄他。
多麽可笑。
他永遠不會是被選擇的那一個。
……
沈晏如給姜留喂下解藥後,又再遣人送姜留回姜宅。待安排好了一切,她才匆匆留下一封信,叫仆從交予殷夫人,随後同白商帶着已無意識的謝讓前往梅園。
此前她糾結解藥給誰之時,沈晏如招來白商詢問神醫去向,而得來消息,神醫恰好正住在梅園,她見着謝讓的傷口不深,中毒的程度也不及姜留,故左右權衡之下,沈晏如最終把解藥喂給了姜留。
不過此毒亦兇猛,哪怕沈晏如做了這樣的抉擇,她的心不免為謝讓提起,生怕晚了一步,謝讓就此命喪黃泉。
為了封鎖消息,沈晏如并未在信上告知殷清思謝讓中毒一事,只言京城吵鬧,她想去梅園養病散心。
至于謝讓的去向,依着謝讓素日從不會向誰交代其行蹤的性子,沈晏如沒有在信上提到。國公府世子中毒危在旦夕,如此重大的消息,她自是不敢輕易放出風去。
适才庭院裏中書令府的仆從也未注意到半跪在地的謝讓中了毒,在白商的遮掩下,他們一道上了去往梅園的馬車。
一路疾馳,車轱辘碾過塵土的聲響陣陣裏,沈晏如如何也靜不下心來。
帷裳由着急風鼓動,以往她會嫌馬車過于颠簸,會将她渾身骨頭抖得散了架,她經受不住這樣的折騰,此番沈晏如卻是恨不得馬車能夠快些、再快一些。
離開中書令府前,她簡單地為謝讓處理了毒傷,可經由大夫診看後,言之謝讓最多能撐半個時辰。
她将謝讓枕在了自己的腿上,盡量讓他能夠舒坦一些。而眼見他越發青紫的面龐時,沈晏如揪起的心備受煎熬。
比起讓她做那個選擇他人生死的人,沈晏如寧願現在中毒昏迷、生死不明的人是她。
不論如何,是她把謝讓推向了生死一線的絕境,把生的權利給了姜留。今時她陷入這般兩難全的痛苦之中,只得一遍遍無聲祈求着,他一定不能死,他要好好活着……
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裏,翻騰的情緒如潮水泛濫,沈晏如惴惴不安地坐在馬車裏,心緒久久難平。
不知過了多久,帷幔被風掀起一角,沈晏如望着前處若隐若現的梅園,那輪廓伫立在日光下,深青一角籠于薄霧之中。
很快,謝讓便被交給了在梅園歇腳的神醫,入了卧房。
沈晏如忐忑地守在緊閉的屋門外,于廊庑下來來回回地踱着步。
直至月升日落,她蔫蔫地倚在臺階處睡了過去,忽聽得屋門推開的吱呀聲響,沈晏如當即從夢中醒來,連忙問向神醫,“請問兄長他怎麽樣了?”
神醫少有的面容嚴肅,“毒已入肺腑,我為了清理他體內的毒素,不得不切開皮肉、放血治療。雖說眼下他脫離了生命危險,不會再被劇毒所迫,但這治療的法子太過傷身,所以謝無争什麽時候能夠醒來,便是未知數了。”
心口被重石堵得厲害,沈晏如徒勞地呼着氣,跌跌撞撞地跨入門檻。一進屋時,血腥之氣就彌漫開來,混着重重的藥味。
重重簾幔遮掩的榻上,謝讓的面龐過分蒼白,薄唇烏青,概因那雙眼是緊阖着的,沒了往常懾人的淩厲目光,平添了幾分脆弱。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深色的中衣,許是神醫甫上了藥包紮,那衣襟松松垮垮地敞着,異于平日的嚴絲合縫。鎖骨往下白色的紗布纏了一重又一重,依稀有着鮮紅的血色浸過,憶及神醫所言的放血治療,怕是就從這裏切開的。
沈晏如躊躇着步子,忽的不敢上前細看。
與其說是不敢,不如說是不忍。
她覺着自己的胸口似也被深深紮了一刀,是那樣的疼痛。
***
京城另一處,隐秘的雅閣內,香風襲人,律動的珠簾随風搖晃。
姜留輕車熟路地步入其間,撚起折扇撥開珠簾,朝着屏風後的人端正行了一禮。
幽幽的嗓音從紅木雕花條屏後傳來,“身體恢複得可還好?”
姜留輕笑了一聲,“托您的福,我還活着。”
那話中怪異的語調并未遮掩,姜留捏着手中的折扇,雙眼半垂。他這中毒昏迷,足足五日才醒,又再費了不少時日慢慢恢複,他才得以下塌行走,來到此地。
似是聽出他語氣裏的不滿,屏風後的人勸慰道:“綏寧,這事你怪不得我,是那蠢材辦事不力,沒有殺掉沈晏如,反而把你拖下了水。”
其人所指的“蠢材”,自是與姜留一道入賞花宴行刺沈晏如的兇手。
聞及此,姜留面色愈冷,“若非您有意把他安插在我身邊,讓我帶他進賞花宴,我如何會出此下策,用他的毒刀劃傷自己,擺脫嫌疑?”
胳膊上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姜留收起了折扇,瞄了眼衣袖。
那時趁着群人混亂,無人注意到他,姜留便借機給自己的胳膊劃上了一道。他心知肚明,這賞花宴受邀出入的人皆有記冊,如果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證明自己與兇手非是同路人,依着謝讓的性子,第一個就把他抓去大理寺。
姜留又聽屏風後的人嘆聲道:“綏寧,我自是信得過你的才智,這點小小危機,難不倒你。你能平安歸來,便證明我看人的眼光再正确不過。難不成你與我共事這些年來,還不知我的習性?這世間弱肉強食,活不下來的,皆是無用之物。”
姜留眸中的情緒越深,但他只是望着屏風處若隐若現的身形,并未出聲。
那聲音不緊不慢地續道:“綏寧啊,我可是對你予以厚望。從你歸入我麾下那日起,就應當清楚,我的人,就應當是在撕咬之中站到最後的那一個,若活不到最後,便證明你還不夠格,做不成我身邊的人。你是我一眼相中的,我相信,你絕對可以做到。”
姜留繃着唇角,“下回您要這樣做,至少提前知會我。”
“好了,別生氣了,我差人給你送些珍貴藥材到姜宅,這些日你便好生在家中休養吧。那些侍衛你用得不趁手的話,你自行去挑挑添置吧,我也不會再給你送人了,”
屏風後的人頓了頓,又再放緩着嗓音,“但願你,也不會讓我失望才是。”
***
天猶沉沉,過了晚春,時有斷斷續續的雨,或綿綿如絲,或碎碎如點,打濕了整座園子。
是日,雨還未至,滿面潮潤之氣撲來,沈晏如瞄了眼晦暗的天色,踏出了屋門。
梅園并非只有梅樹,概因到了冬日,此處的梅香可傳十裏,積雪難掩紅梅芳華,便以梅園為其命名。
實則庭院內還有不少花,尤其是謝讓居住的屋門前,還有好幾簇淨白無染的山茶尚未凋謝,聽白商言,這山茶別于其餘氣味淡雅的種類,是香味較為馥郁的一種,配上謝讓慣用的安神香,有助于睡眠。
沈晏如望着噙着露珠的山茶,指腹輕輕撫過,“兄長向來都睡得不太好嗎?”
白商回憶道:“大公子這個是很多年的毛病了,神醫為之診治過,說是大公子從小落下的毛病,沒法根治。心事越多,就越不能入睡,哪怕有安神香,長此以往,效用只會越來越低。”
沈晏如嗅着這山茶花香,卻是心想着,如今謝讓遲遲未有醒來的意象,她已許久未聞到那熟悉的安神香氣味,那屋子裏整日充斥着的,盡是苦澀的藥味,日複一日,早就掩蓋過了謝讓的安神香。
這些時日以來,她憩在謝讓卧房另側所置的一軟榻,與謝讓隔着重重垂落的紗幔與屏風,看似同居一屋,實則分成了兩個閣間,不會過分越界,也便于沈晏如時時能夠知曉謝讓的狀況。
只是這一留下就過了十多日,沈晏如未曾見過謝讓有醒來的跡象。
寬敞的卧房裏,縱使分隔兩處,偏偏像是只住了她一人。
攜着山茶清氣入了屋,沈晏如躬身脫下繡鞋,穿着薄薄的羅襪,踩在了地板上。
她如常輕輕推開裏屋的門,擡手撩起紗幔,繞過屏風,走近榻邊,她凝睇着榻上沉睡不醒的人,無聲的嘆息越過虛無,“神醫都說,你已是過了最兇險的時候,可為何還醒不過來呢?”
良久,沈晏如折過身離去,卻未見那錦衾上骨節分明的指節,微微動彈了幾分。
天垂暮色,眼見便要有雨,悶沉至極。許是她有些心不在焉,又許是她今日所着的素衣袖袍過于寬大,她走動時不慎拂過了櫃架處的物什,登時發出聲響。
“咣當——”
寂靜的屋內,物件摔落于地的響動格外清晰,沈晏如低下頭,瞧見自己碰落的東西是一圓形琺琅彩盒,經由這一摔,那圓蓋脫落了幾分,露出其裏所裝的東西一角。
沈晏如知曉,這間屋自梅園建成時就為夫兄所有,想來這也應當是他的東西。
她蹲下身拾起圓盒,小東西還算得上堅固,并未因摔落變形或是破損,見着東西完好,沈晏如暗自松了口氣,旋即欲将圓盒蓋好,物歸原位。
卻是晃眼之時,沈晏如見着圓盒裏掠過一物極其眼熟。
那潤白的光映着幽幽燭火。
她心生疑窦,指尖把着圓蓋,本是阖蓋的動作轉而将圓蓋一并掀開。
只見紅綢鋪就的底邊,一只潤白的耳珰卧于其上,其旁還有一疊紙箋,依稀見得有着墨字痕跡。
沈晏如認得這只耳珰。甚至說,她再熟悉不過這只耳珰。這對耳珰是娘親為她制樣打造的,從挑選玉石,到嵌金紋樣、形狀雕琢皆是娘親費心所做,因此京中絕不會有第二對同樣的耳珰。
兩年前,自己被謝珣所救、逃出家中宅邸時,她正是戴了這對耳珰。此後她在梅園養傷時發覺遺失了其中一只,還為此傷心不已。可這只尋不回的耳珰,此時就在謝讓的卧房裏,被紅綢包裹于小小的圓盒之中,安然無損。
但它究竟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沈晏如百思不解,又再展開那疊折好的紙箋。
白紙之上,數不清的“沈晏如”三個字入目,筆畫各異,流淌的墨色發散着墨香,像是書者憑着雜亂不一的心緒,練習時遺留下的字跡,又更像是——宣洩。
那上面有謝讓平日書信所用的字跡,也有那壓勝錢上,為了配置銅幣形狀特改的字跡。
沈晏如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名字。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從最初在婚房裏與謝讓的撞見,再到後來謝讓對她的維護,樁樁件件細數而過,無不是對她的“愛護”。沈晏如理着駁雜的心緒,往前那些謝讓對她的好,此刻看來,竟能稱得上愛護。
——謝讓,竟是一直喜歡她的。
因喜歡才會數次相護,因喜歡才會以命相救,而這些,全被她當作了他的好。
忽聞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回過頭,正撞上謝讓幽邃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