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撕咬
第45章 撕咬
天猶昏沉, 未掩的窗邊,晚風習習,掀起一盞燭火明滅。
屋內兩道相望的身影伫立, 随着火光的躍動, 各自的輪廓變換得模糊。
沈晏如看着不知何時醒來的謝讓, 那墨發未束,散在兩邊, 胡亂地拂動在他冷厲蒼白的面龐。
昏黃的燭火照不盡他的臉, 唯有那雙眸子漆黑, 如同沉不見光的深潭,附上了一層陰翳,是冰冷無溫的,觸之生寒的, 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從未想過, 她的夫兄,對她的心思竟是如此。
往常對謝讓的看法猶如一面銅鏡頃刻破碎, 她忽的害怕,忽的不敢見這鏡子後的真實模樣。
她敢窺探這鏡子後的真實嗎?
她敢承認,她和他皆犯了違背世俗的錯誤嗎?
她能順着這錯誤的背後, 沉淪在畸形的根裏, 堕入永不見光的深淵嗎?
萬千思緒纏繞在心尖, 沈晏如眼前驀地閃過謝珣的面容, 喉嚨哽得作痛,她搖着頭,不自覺地步步往後退着。
謝讓看着與她的幾步之遙, 沒有動。
他的心思一如這滿紙的“沈晏如”和遺棄的耳珰,被藏在陰暗的圓盒裏, 他以為,這個秘密不會有人發現,更不會有人拆開細看。他也本以為,自己可以帶着這終生不會宣之于口的秘密,步入黃土裏,永遠不為人所知。
卻是未料到,一朝窺見天日,得見者,會是沈晏如。
他掩在心底、縫進血肉的秘密,就這樣赤丨裸裸地呈現在了她的跟前,沒有半點遮掩,□□,由着那雙含着明光的水眸審視,她正剖開了他的心跡,巨細無遺地打量。
謝讓覺得這一瞬,他站在了高臺之下,向來高傲的頭顱仰望着她,骨子裏更是想要卑躬屈膝地乞求她,跪在她的裙邊,低聲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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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他龌龊的、肮髒的心思被洞悉,那她可不可以,不要離開他?
她可不可以永遠留在他的身邊,永遠不棄下他?
謝讓盯着沈晏如眸底生出的慌張與不知所措,想要費勁抓捕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漸漸消散。
她這樣抗拒與他的關系,得來他的秘密,她一定會徹底厭棄、離開自己了吧。
就像是證實他自己的猜想一般,沈晏如面上的不可置信逐步轉變為退避,她不自覺地退着步子,将他和她的距離步步拉遠,将他再次推至無人選擇的境地。
謝讓喉頭澀痛得厲害。
沈晏如往後退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他的脊骨,無聲抗拒着他的所有、他的一切。她不曾低下頭看過他一眼,哪怕是施舍,哪怕是憐憫,與她那日狠絕地棄下自己,将解藥給了姜留時無異。
說到底,她又何曾憐惜過他呢?
方醒時胸口傷勢的疼痛尚在,随着他向前走近的動作,扯動的疼痛更甚,卻是比起她的反應,謝讓覺得身上的傷也算不得什麽。
沈晏如擡眼間隙,察覺謝讓的臉色愈發難看,她試圖出聲轉圜着此間氣氛,“兄長……什麽時候醒來的?”
這不過是随意找來的話茬,她如何不曉,謝讓是方醒不久呢?可眼下她只想要逃,只想遁去他不在的地界藏起來,她怕暴露自己的心思,更怕他開口承認他自己的心意,屆時,她要如何承擔起他對她的喜歡?
但沈晏如僅是看到了他慘白無色的面龐,與衣襟下沾着殷紅的繃帶,她挪步欲逃的動作又再頓住,心就此軟了幾分。
“我醒了,你便要走了,”謝讓并未回答她的話,沙啞的聲線逼沉,“是麽?”
沈晏如此刻心亂如麻,沒能留意到謝讓的不對勁,權當他是傷病初愈,才有些異于平常。她強作鎮定地朝他莞爾一笑,客氣應和着:“弟妹本是今日前來探望兄長一眼,見兄長既醒,弟妹也該回府了。”
話落時,她朝他端正行了一禮,假作無事發生一般收好圓盒,轉身正欲離開。
卻是轉身的須臾,沈晏如察覺自己的手腕已是被謝讓緊緊攥住。
那腕處緊握的力道比任何時候都要大,滾燙的掌心猶如一塊烙鐵,她不由得使不上勁,手中捏着的圓盒就此不穩,順着張開的指節滑落,再次摔落于地。
“啪嗒——”
刺目的紅綢,潤白的耳珰,密密麻麻的名字,再度展開、暴露在二人的視野裏。
沈晏如盯着晃着燭火的小小圓盒,沉默不語,她這才知,被戳破的心思再也沒法藏起來,相安無事地收回盒子裏。不論她如何退避,已擺在眼前的,即是事實。
濃烈的藥味襲來,與着他的溫度逼近,謝讓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
“沈晏如,你就這般厭棄我嗎?”
沈晏如擡起頭,無措地望着他,比之藥味還要苦澀的滋味在心頭反複旋回,充盈在整個胸口。
“我沒有……”
她低聲答着,今日無意間發現謝讓心悅于自己一事讓她極為詫異,眼下她心亂如麻,聲音不自覺地壓得低不可聞。
但在謝讓聽來,這樣的回答不過是他強行施壓下,她被迫說出的謊言。
謝讓緊緊盯着她始終不肯擡起的臉,心想,她果然,還是厭棄他了。
銀白列缺分成枝桠,一霎照徹長夜,透過窗扇,描摹出二人已無限度接近的身形。
腕處的掌心愈發的熱,沈晏如試圖抽出,偏又顯得無力。男人高大魁拔的影子覆下,擋住了所有光亮,将她顯得尤為纖弱的身軀籠住。她步步往後退着,忽覺背脊一涼,自己的後背已是抵上了冰涼的牆面,退無可退。
謝讓的臉已是很近了。
她稍一擡眼,就能把他的面容盡收眼底。那張棱骨分明的臉上,眸中斂着的熾烈漸漸浮現,曾被她瞬間捕捉的情意,此刻正昭之于她,猶如鎖在囚牢裏的困獸,終是突破了枷鎖,将他的利爪,他的獠牙,一一展現給她。
那眼底掠過的兇光,是恨不得将她銜于齒下,肆意強奪的占有意味。
見到謝讓如此,她愈發想要逃,可除了後背堅硬的牆體,她根本沒有退路。
謝讓看着在跟前無力掙紮的沈晏如,她勝似芙蓉的面龐近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他忽的明白,為何那些惡人不擇手段也要強行掠奪美好的事物。
她真的太過于美好了,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日裏,他将她放在心尖,當作往前二十多年不曾得來的慰藉,哪怕偶有被她中傷,他也不在乎。
可這樣的美好,偏偏不屬于他。
他也想要她的在意,想要得來她的選擇。甚至在她對他噓寒問暖、交心信任之時,他以為自己得來了她的在意,以為他能夠成為被她選擇的那一個。
直至謝讓發覺,他錯了。像是老天喜歡捉弄他一般,最終她與其餘人無異,照樣會将他棄之。在那之後,從前克制壓抑的種種,都不再重要了。
謝讓覺着諷刺。他活了二十多年,活成國公府需要的世子,活成聖人規訓下的君子,将那副仁義所向的皮囊穿在原本冷情麻木的魂魄之上,到最後卻是一無所有。從未有人堅定地選擇他,從未有真心屬于他。
眼見沈晏如瑟縮着身子,被他迫于逼仄的角落,他心底的惡念就此撕開血肉。
——既然不屬于他,那便得到她。
倏地,謝讓擡手抵着她肩旁的牆面,他将面容下垂,吻在了她的唇畔。
“轟——”
唇齒貼合的剎那,雷鳴轟然落下,屋內僅剩的燭火被風雨澆滅。
沈晏如的靈臺早是空白一片,她所餘留的感官,唯有唇畔的流連,燙如烈火,燒灼着她渾身的神經。他恣意停留在她的柔軟處,舔舐,甚至是輕咬,彼此交織的氣息糾纏着,錯亂着。
雷聲未休。
陷入黑暗的視野裏,不間斷的銀白之色點亮整間屋子,層層簾幔飄動着,恍如夜裏游蕩的幽魅,注視着、監視着二人的行徑。而謝讓已是捧着她的面頰,攬着她的腰肢把她強行往上一靠,離了地面些許距離。各自急促的氣息藏在驟至的風雨裏,無人察覺,無人知曉。
那吻極深,讓她近乎窒息,一如他壓抑許久的感情。
沈晏如自是察覺到了他的壓抑,如洩堤的洪流霎時湧出,四處橫沖着。
可究竟,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她的?沈晏如怎麽也想不明白。
依着那遺失的耳珰,已是能夠追溯到兩年前謝珣在梅園照顧她的時候,明明那會兒她根本不認識謝讓。若她記得不錯,她分明是在應了謝珣的提親,謝珣帶她去國公府時,才識得了謝讓。
這其間,到底還出了什麽差錯?
與他唇畔貼合的感官無限度的加深着,極度的荒唐之中,她眼前一閃而過謝珣的臉,沈晏如終是回過神來,游移的思緒登時恢複了一絲理智。
後背冷汗涔涔,沈晏如只覺自己懸在了崖邊,稍有不慎便粉骨碎身。
她拼力掙脫着謝讓,想要從這樣的過分親昵裏脫身而出,卻是于事無補。她胡亂蹬着腳踢在謝讓的腿邊,覺着自己像是在踢一塊堅硬無比的鐵板,她與他之間,力量的懸殊猶如天塹。
窗外急雨泛濫起來,噼裏啪啦地拍打在窗棂上,和着滾滾的雷聲,猶如天公的聲聲怒喝。沈晏如極為害怕起來,她想要推卻謝讓,想要終止這場像是鬧劇的錯誤,得來的卻是唇邊越發用力的吮丨吸與不知餍足的索取,越來越緊,糾纏得越來越深。
“唔……”
她欲出聲喊停,但話方至舌尖,便又被他的熾熱席卷,吐露不出半個字眼。他有力的雙臂箍住了她的動作,制住了她的所有,她整個身子陷落在他滾燙的懷裏,發軟的感覺充斥着身軀,猶如一個提線木偶,被他捏在了手裏,難以動彈。
沈晏如心急之下,張開唇狠狠咬在了他的唇邊。
腥甜頓時蔓延在口中,他的血染過她的唇,溢滿了齒間。
謝讓就此止了動作,他微微挪開了面容,望着她霧氣盈滿的眸子,定定看了她許久。
她驚慌失措的臉上,水漉漉的眼眸尚有幾分迷離,沾濕了長睫,其裏釀就的情緒複雜,唯有一樣他分得最清。
——她不想要他。
唇畔被她咬傷的口子牽扯得一疼,謝讓兀自問着,“沈晏如,從始至終,你心裏都不曾有過我,對嗎?”
卻見她淚眼婆娑地看着他,答案似是不言而喻。
沈晏如無言相對。她該将這段錯誤的關系修正?如何才能讓兩個人圓滿?這麽久以來,她反複對他強調着自己對謝珣的心意,何嘗不是在以言語作刀,傷他一次又一次?可她只是做了她應該做的事情,也本該恪守的事情。
在此糾纏裏,銀簪脫落在地,她的素衣外衫也軟軟地搭在了臂間,這樣的親密早已不為世俗不容。
須臾間,理性戰勝了一切,她搖着頭,抗拒着和他的相近。
二人長長相望,他未再吻來,就在沈晏如以為他會放過她時,謝讓漆黑的眸子愈發幽沉,他反是抱着她至了一旁的軟榻,不容她抗拒。他俯身而下,墨發垂落,與她散亂的青絲絞纏在一起,難以分割,又難以分清。
“沈晏如,這麽久以來,你對我所有的好,都只因為二弟嗎?”
謝讓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沒有和謝珣的這層關系,他在她眼中又是什麽樣呢?一個毫不相幹的路人?一個令她害怕的惡人?連着憐憫,她都不會留給他丁點。就像那件月白色的衣袍,她只是把他當作替代,當作填補。
她眼角盈出的淚越多,她越是不言語,謝讓心底撕扯的疼痛越甚。極度的情緒逼迫下,一種近乎發瘋的感官席卷着他,謝讓望着她,卻發覺自己想要咬斷她的脖頸,想要在她身上留下撕咬的痕跡,想要她……疼痛,像自己這樣疼痛。
“從始至終,我只是想要你能分予我一點點的好,又有何錯?為什麽偏偏是我,成為你随時可以犧牲掉的那一個?明明你答應的人是我……明明是我……為什麽你答應我的事情永遠做不到……為什麽?!”
她曾許諾對他的相許,卻只有他一人記得,唯有一人記得的許諾,如何還稱得上許諾?
“沈晏如,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謝讓的聲線與連綿的雨聲灌來,壓沉的聲音帶着瘋魔的意味。
沈晏如在他發出的一連串質問裏早已不知作何回答,她難以置信,他心底埋藏積壓的東西遠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多、還要深重,這些從未宣之于口的東西扭曲着他的靈魂,擠壓着他的脊骨,萬劫不複。
她潛意識裏生出了恐懼,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避。但她周身所有都被限制在了謝讓的懷裏,難以挪動分毫。
謝讓覺得可笑。她甚至,還在怕他。
理智就此傾覆,他将吻再次落在她唇畔,混雜着甜膩的血味兒,加重了氣息的交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