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執手

第56章 執手

雨後萬物如新, 空氣盡是濕漉漉的。

長街兩旁的枝桠含着清露,風稍拂過,搖晃的綠枝處碎雨點點, 冷不防澆淋行人一身。兩道身影于市集裏緩緩行着, 一道纖細若柳, 戴着輕紗鬥笠,另道身形魁拔, 一身墨色。

沈晏如得來了謝讓的允諾, 同她一道出府走走。

這一路上, 沈晏如皆被謝讓牽着閑步其間,不曾放開一厘,那寬大溫暖的掌心與她貼合着,五指順着她的指縫滑入, 緊緊相扣, 從不肯放開。

謝讓應允的交換條件,是沈晏如出府後需同他寸步不離, 牽手行走。

起初沈晏如并不情願,如此招搖地執手而行,若被相識的人瞧見, 二人的關系便會暴露無遺。後謝讓尋來了一白紗鬥笠, 遮去了沈晏如的面容, 她始才由着謝讓牽着她。

只是這般親昵執手、并肩行于市集, 像是一對濃情似蜜的夫妻,往來憧憧的人影皆能目睹他們的行徑,數雙眼睛皆可無所遮掩地窺得他們當下交疊相握的手。

曾幾何時, 她怕極了這猶如審視的眼睛。

沈晏如覺着自己的手心異常滾燙,明明今日算得上清涼, 昨夜才過了雷雨,天猶有陰,她卻覺着自己的指節已析出了薄薄的汗。

或許是因為緊張,又或許是他的掌心本就灼熱,交纏在她的指隙,就此聯結着兩個人體溫。

沈晏如恍惚想起,曾經她哭得眼睛模糊,被人牽着走了很遠時,那只手也是這樣溫暖,只是不似今時握得這樣緊,生怕抓不緊她。

謝讓說,這些事情都是她,而非是謝珣。

其實現在想來,一開始這些事情都有跡可循,只是她一廂情願地把他當作了謝珣,這才使得後面的錯誤如欹折的枝幹延伸。

可沈晏如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得來謝讓的喜歡。她可以确認的是,在自己的記憶裏,她和謝讓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國公府,非是梅園。

近來噩夢纏身,她總是不斷做着家裏那場禍事發生時的夢,縱使依舊摸不清很多細節,那噩夢的畫面可怖驚心,但沈晏如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驀地生出一種直覺,她有很重要的記憶遺失了,有很多她想不通的事情、錯亂生硬的事實,或許在她丢失的記憶裏便能找到答案。

兩月前在梅園時,沈晏如問過神醫自己的癔症能否治療,神醫答言有法子,但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會輕易給她治。不然沈晏如在治療過程裏發生了意外,出現不可逆的損傷,往後餘生她便只能是一個癡呆的瘋子。

如今沈晏如這樣細細想來,反複衡量,她卻覺與其自己這樣稀裏糊塗地度日,被這段遺失的記憶蒙蔽雙眼,不如放手一搏。她有選擇自己是否治療的權利,也有知悉這一切的權利。

不多時,甜膩膩的滋味掠過小巷,沈晏如定睛看去,那巷尾處一窄小的店鋪正架着大口鐵鍋熬糖,發甜的熱氣氤氲在檐下,旁處堆疊小山似的紙包盡是裝好的方糖。

沈晏如捏了捏謝讓的手,目光投向那家小店,“我想買糖。”

謝讓在這一方面對她幾近是有求必應,故而他也不曾多想沈晏如帶他來這裏的用意,權當她本就喜食甜,買些方糖吃并不是什麽奇事。

彼時糖販熱切地為沈晏如打包着方糖,沈晏如禮貌接過時,不着痕跡地将一窄窄的紙條塞進了糖販跟前重重疊疊的紙包裏。

時過晌午,潮濕的地面已有陰幹的跡象,露出淺淺青苔,市集處更是游人如織,放眼望去,街頭雜耍的賣藝人、外地來的奇貨商販、抱着一堆木料的小學童,極為熱鬧。

沈晏如又再拉着謝讓朝人流裏行去,一副欲湊熱鬧的模樣。

謝讓低頭看着與她相連的兩只手,如同肉丨體鑄成的枷鎖,十指纏繞相扣,血肉間嚴絲合縫的相接,将她與自己捆綁在了一起。

今日她異常地配合着他,除了些許緊張,她未再如往常抗拒。

這樣的配合,讓謝讓生出了一種錯覺,像是當下二人如此和諧相處的現狀,應是最開始的錯誤被矯正了的結局。即若他沒被沈晏如認錯,若她記得她對他以身相許的諾言,如今結為夫妻、執手相行的,本就是他們。

但謝讓生來敏銳,越是這樣如潭面平靜無風,悠閑惬意,他越是覺得眼前這一切是假的。他看不見潭面下沉積的面貌,亦不知這水中的真實模樣。

所以他以“錯覺”去定義。

即使是為錯覺,眼前的沈晏如也比被關在梅園或是府上時有了好些生氣,不再死氣沉沉,這是不可否認的真實。

此刻她那明動的雙眼斂着微光,朝着市集琳琅一一瞧去,牽着他駐足于各類小攤前,她時時會回以陌生人溫和的笑意,一行一止皆牽引着他的心。

好似他也在被她推動着,跨出那暗無天光的深淵裏,朝着塵世而去。

她會帶他游賞市井,帶他去看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這些他從不會多看一眼、無心去知的東西;亦會像上次上元節時,帶他走百病、放河燈,看盡燈市焰火通明。

他困她于籠中時,他也注定不會再離開那個籠。

久而久之,那籠子只會生出死寂般的泥塵,覆蓋過兩具行屍走肉般的人。

謝讓盯着自己和她交疊的手,陷入了沉思。

倏地,人群之中傳來一陣騷亂,緊随的是一連串腳步聲響,與各自驚聲尖叫,震耳欲聾。

“反了反了!老子看這群奴隸活膩了!”

随着一粗嗓大聲叫喊着,如湧的群人互相推搡慌不擇路地四散撤着。

前處的奴隸販主一只手揚着長鞭揮動着,另只手提着砍刀,向着好幾個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奴隸怒吼。

那幾個奴隸拖着重重鐵鏈往人群裏跑着,随手抓着東西便往奴隸販主身上砸。

動亂之下,比肩接踵的人群頓時驚惶地亂作了一團,各自大力推動着,謝讓和沈晏如亦被分開。

右手緊握着的溫軟被生生剝去,不過兩三個呼吸間,謝讓眼睜睜看着沈晏如被人群推往離他越來越遠的地方而去,很快就消失不見。

“沈晏如!”

饒是他一身功夫,也不可能用武力把無辜的百姓拍倒在一旁去尋她。

謝讓擰緊了眉,不曾想今日帶她來這市集,還會發生奴隸作亂惹得此處不安之象。

他摘下腰間的令牌舉起,沉聲喝止了亂哄哄的場面。

……

與此同時,沈晏如将自己藏身在不易得見的角落裏,烏泱泱的人群擋在她之前,濃重的陰影将她的身形遮掩得嚴實。

彼時她順着逃散的人流和謝讓分開,即便她未有心離去,那不受控制的衆人之力也把她推往了另一頭邊緣。

她遠遠地看着謝讓舉起令牌,以大理寺的身份出面,阻止了這一動亂。他有條不紊地指揮安排着百姓們疏散,又徒手制止了兇神惡煞的奴隸販主,奪過了其手中砍刀,此事便以無傷亡的情況下得以平息。

沈晏如不動聲色地随着百姓遠離着那動亂的中心,她心知,自己亦是在遠離着謝讓。

心髒砰砰跳得極快,逃離的機會近在眼前,她深作呼吸,悄然棄掉了自己戴着的鬥笠,刻意縮着身子将自己藏于人群裏。

這一動亂的意外非她所料,沈晏如見自己竟有如此好時機脫離時,她覺着這周圍一切似乎都輕飄飄起來。那縛于她身上的重重枷鎖,就快要被她掙開,就快要被她棄于籠裏。

越是這般想着,沈晏如加緊了步子,朝着長街盡頭疾步而去。

另一處。

謝讓将此事交由及時趕到的府尹督辦時,他四處看去,再無她的身影。

長街中心再無來時的繁華,因出了變故,小販們各自收拾着家夥歸了家,百姓亦不敢多加逗留,只餘有巡街的守衛和滿地淩亂不堪的狼藉。

心底那一處強行拼湊掠奪的部分驀地被挖了去,謝讓覺着胸腔裏變得空落落起來,促使着他想要當即找到那部分去填補,去重新歸于那個位置。

身側的府尹依稀同他說了什麽,謝讓也無暇去聽,自顧自地找尋着她的身影。

前處忽有一抹白紗飄動,謝讓想也未想便大步流星地趕去,得見是她遺棄在牆角的鬥笠時,謝讓緊緊捏着鬥笠一角,目光沉沉。

那鬥笠上已無她的溫度,連着她身上的幽香也變得稀薄,可見她棄了有好些時間了。

她還是逃了嗎?

所以對她來說,真正的籠子非是梅園,也非是謝府,而是他謝讓。

謝讓自嘲地笑了笑。

卻是下一刻,她輕柔的嗓音從他身後傳來。

“咦?你找到我被人擠掉的鬥笠了嗎?我繞着街道找了好久。”

謝讓折過身,望着出現在他跟前的沈晏如,久久未言。

沈晏如假作沒能看到他的神情,那冷厲的面容上,含着熾意的眼神太烈,她斂下眼,生怕他察覺出什麽異常,徑自拿過他手上的鬥笠,輕輕抖落着上面的灰塵。

她其實離逃脫只差了一步。

但因此處動亂,府尹帶來的兵當即封鎖了街道,挨個盤查散去的百姓,故沈晏如瞧着無路可走,只得折返回到了謝讓身邊。

上回逃脫失敗的後果歷歷在目,在這節骨眼上,她逃離的可能性并不高,屆時反而會觸怒謝讓。

出神之時,沈晏如便覺腰身一緊,視野陡然翻轉。

“你……”

她話還未完,謝讓三兩步把她抱進了馬車裏。

男人的氣息轟然驟至,那急切的、像是在确認的吻銜在了她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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