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游船
第58章 游船
夜涼如洗。
曉風院內, 除卻值夜的仆從皆已回屋就寝,稀稀落落的守衛杵在院內各處。
冷白月光越過檐角,落在廊庑下的朱欄邊。忽有一道輕不可察的風掠過, 竹影倏忽搖晃, 像是有人從中經過的動靜。
倚在一旁的侍衛聞聲偏過了頭, 持着腰刀,面帶狐疑地往暗色裏走近打探, 又再發覺唯有一兩只野兔鑽過, 并無其他。
卧房處的燈盞如豆, 泛着昏黃。
沈晏如正端坐于案前,指尖拈起銀針,埋頭繡着紋樣。
屋門似是被風推開了些許,旋即聽聞一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便是不用回頭去看, 她也知是為何人。
自那日謝讓允她去市集閑逛回府後,沈晏如察覺謝讓有些微的變化。
譬如從前自己有意用言語刺傷他, 故意挑起争執,他氣惱過後便會将她關起來,冷靜幾日後才會出現在她跟前;而如今, 不論自己說什麽做什麽, 中傷他也好, 稍微服軟也罷, 他都只會更為病态地占有她,占據她的日日夜夜。
如同盤踞在巢穴的兇獸,不分晝夜地銜着自己的獵物, 生怕其逃離。
沈晏如記得,某日晨時, 她醒後發覺自己的腳腕一涼,掀開錦衾後看到腳脖子處當真被他戴上了一對金镯子。她當即便要取下,得見謝讓面色明顯變得陰沉幾分,沈晏如又将話頭一轉,說自己只想細看這金镯子是何模樣。
她只得暗自慶幸,謝讓沒在這镯子後鑄了根長長的金鏈。
沈晏如近來已是斂起了很多刺,盡可能地表現得配合他。她試圖降低他的防備,松動捆綁在自己身上的枷鎖,為自己早日逃離牢籠做着準備。
偏他渴求見她的次數越來越多,對她的索取也越來越多。今時若論這曉風院裏誰最熟悉院中守衛與仆從們晨起入內的時辰,當屬謝讓,這裏的一草一木,任何風吹草動都被他知悉。
沈晏如索性閉門不出,一連好些時日都在曉風院裏,以免被旁人發覺異樣。
她的身上,無處不有他留下的痕跡。新舊重疊,根本難以消散,即便不會疼痛,也不會過多不适,但沈晏如覺得羞恥。
他的占有欲達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地步,難道他看出來了自己的心思?沈晏如如何也想不明白。
謝讓的身形已是步步移近,沈晏如瞄了眼地面魁拔的影子,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堂堂謝家世子的身份,夜夜卻如同小賊一般來我這裏,不怕被人發現嗎?”
他對她此言亦不惱,反是說道:“你若想光明正大,那就改嫁于我。”
這已是謝讓第二次直白提出讓她嫁給他。沈晏如蹙起眉,自殷清思生辰宴後,謝讓便異常執着于這個話題,明明他最清楚不過,自己不可能背叛謝珣改嫁,所以謝讓才會采取極端的方式得來她,将他們龌龊肮髒的關系藏于不見光的角落。
她照常沒有應他,自顧自地撚針穿來繞去。
燭火一霎明滅,高大的身影掩住了一半光亮,熾熱的鼻息落在了她的後頸,引得她酥癢無比,沈晏如的動作一頓,男人從她的後背抱住了她,雙臂順着她的腰肢往下,修長的指節一寸一寸地挪過,隔着夏夜清涼的裙衫,恣意流連。
沈晏如拿起剪子剪斷最後一針的線頭,将做好的護臂遞至男人眼前,“再過兩日,便是七夕,聽說今年京城會在那河邊舉行盛宴。”
謝讓擡起眼,看着她為他做的護臂,沉黑色的錦緞為底,其上銀白色的線勾勒出精致的紋樣。
“你想出去?這是交換的條件?”
他唇畔呵出的熱氣染就她的耳根,又或是因為心底有幾分慌亂,沈晏如只覺臉頰一側發燙得厲害。見他如此直接地點明她的目的,沈晏如按捺下心中的忐忑,徑自就着新護臂為他戴上,系扣之時又言,
“正合宜。”
謝讓眼底沉積的情緒濃重,他的下颌倚在她的肩窩處,視野鎖定在她纖柔的指尖為他戴上護臂的位置,她的動作瞧着極為溫柔,連着說出正合宜的三個字時嗓音也是如此輕如落羽,謝讓無聲看着她,近日以來的猜疑漸漸消卻了些許。
那日沈晏如在市集裏失而折返,謝讓自是能夠推測出幾種可能。
其中一種便是,她本就計劃了逃跑,卻因官兵封鎖了長街盤查,她生怕暴露身份又被抓了回去,才折返至他所在之處——她依舊在想着逃跑,在想着如何逃離他謝讓之處,不願與他沾染上分毫的關系。
所以她對他展現出的溫柔,不再如常抗拒的配合,都加重了他的疑心。
當這份猜疑落了心底的實處,促使着謝讓一遍又一遍地去确認,去通過她的體溫、她的氣息去得來答案。他夜夜造訪她的卧房,深更無人時肆意侵占她的所有,她身上若幽蘭的淡香,她軟如弱柳的腰肢,還有她婉轉低吟的聲線……都成了他短暫抛卻猜疑的良藥。
如今她卻在七夕之時提出邀約,她應當比誰都清楚,這其中的意味。
燭火昏暗,好似眼前一切都不那麽分明,這樣的暗示猶如一道最為致命的誘惑,湧動在深夜裏,不論真與假,都讓他難以拒絕。
謝讓看着懷裏的人,應下了她,“我帶你去。”
***
至七夕夜時,城中燈火通明,萬人空巷,街頭處的木桌上放置了不少瓜果與裝着蜘蛛的小盒,往來盡是青年模樣的男女結伴,紛紛朝着河邊繁盛的宴會而行。
河面一艘體積龐大的游舫裝點得極為繁複,皆是京中待字閨中的姑娘們巧手而織的各式花布。映着河面的粼粼微光,船舷處紅绡彩帶随着晚風飄拂着,游舫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無不朝着夜空中的織女星望去,極為熱鬧。
沈晏如正坐在離游舫不遠的畫船裏,她掀起竹簾,仰面望着銀漢下的人間星火。
船上雖不及游舫那般熱鬧,但勝在寬敞舒适。許是謝讓以防出現上回人過多,導致沈晏如同他分開的情況,此次謝讓直接将她帶到了這畫船之上。
耳畔除了遠處鼎沸的人聲,還有着河面潺潺的聲響,侍女躬身細心擺着酒食的動靜。
不多時,随着謝讓躬身入了畫船,那船板便随着他逼近的步伐搖晃,沈晏如覺着自己也随着水流晃了起來。
今夜,謝讓特意為她挑了件桃粉色的衣裙。那如灼的顏色襯得她的容顏愈發妍麗,一颦一蹙皆牽動着他的心。他曾同她閑步市集時,見她對着布莊裏的錦緞挑來看去,蔥白似的玉手在那桃粉色的緞子幾度流連,想來應是極為喜歡。
謝讓掀起衣擺,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身側,又從袖中拿出一根殷紅的結繩,“送你。”
沈晏如盯着他指節處纏繞着的紅繩,那繩身編結着複雜的結,向來是七夕時有情人聊表心意,贈予心上人之物,每每值此時候,便有好些賣結繩的婆婆在街巷處耐心教着一個又一個年輕人如何編結。
所以這紅繩,是謝讓親自編的麽?
謝讓見她不接,又道:“這是回禮。”
沈晏如還未作答,謝讓已是挽着她的衣袖,将那紅繩綁在她白皙的手腕處。
他口中所說的回禮,當然是自己為了能夠在七夕出門為他做的護臂,沈晏如見他眼角少有的含着興意,心口莫名的滋味盤旋。
沈晏如避開了他情切的目光,往船舷外流淌的河流與月色看去。
卻覺面骨被他的指節緊緊捏住,謝讓不知何時已逼近于前,他沉聲說着:“沈晏如,你看着我。”
明明要求她看向他的人是他,又在她側過頭的那一刻,謝讓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是他不敢去确認她眼中是什麽模樣,還是他害怕在她眼睛裏看到什麽?
沈晏如覺得他的吻沉重極了,壓得她有些窒息,她不由得後仰着身子往船板處倒去。船身也一并在他欺身而來時加劇了晃動,與嘩啦的響動附和着來回搖晃,沈晏如有一霎錯覺,自己正躺在了水波滉漾的中心,身軀不受控制地随同河流流動,起落随他,翻湧也随他。
恍有瞬時,沈晏如覺得這畫船極為飄搖,下一刻便會被掀翻。
忽有鑼鼓之聲蕩開天際,沈晏如只覺船篷上像是被什麽東西“咚”地砸了一下,緊接着群人的歡呼炸開,一位咋呼呼的嗓門兒沖着畫船而來。
“船裏的客人——快出來吧——”
沈晏如從謝讓的吻裏抽離出來,晃眼瞧着那船弦外,一彩色繡球漂浮在水面處。
今此七夕河邊盛宴,便有着彩球擲選的規則。若彩球落至誰家,便要邀請這對有情人出面至游舫頂處,接受織女星和衆人的祝福,倘若被選者未有所屬,便寓意将要遇到良配。
也不知這彩球是誰所抛,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她與謝讓的畫船。
“你去吧。”
沈晏如說着,言外之意是讓謝讓作為未有所屬的公子接受祝福。
話落時,她的手腕被他猛地握住。
“我要你同我一起去。”
那話中是不容拒絕的強硬,沈晏如幾番遲疑之下,畫船外的人再次出聲催促着他們出船,頗有種再不出面回應、外面泱泱的人影就要闖入畫船将他們綁出去的氣勢。
她只得看向手邊的白紗鬥笠,“你先去應付着他們,我整理下衣衫便出來。”
謝讓看着她稍有不整的衣襟,并未多想,颔首朝着畫船外而去。
黑夜被河岸燃起的燈火點亮,謝讓在衆聲喧嚣裏走出時,岸處沸騰的聲勢更盛。
少頃,他聽聞她的足音靠近,與他并肩于織女星下,受着衆人祝福。
謝讓心底的點點歡欣随着人群高漲的情緒膨脹,卻是在他晃眼間,發覺了不對勁之處。
——他身旁的女子,身上沒有令他熟悉的那股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