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天氣預報說C市今夜的降雪概率只有百分之十,李冰走着走着,天上卻突然飄起了雪。
他只穿了一件外套,棉服下的格紋睡衣是宋雁北再三央求才換上的,腳上的小熊棉拖鞋浸了水漬,髒污污的看不清顏色。
李冰開始仔細思考杜從禮罵他從前是個聖父的準确性究竟有多少。
“出軌了不要緊,結婚了不要緊,有孩子了也不要緊,反正你幫他養孩子嘛……然後再自我洗腦他還愛你,他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畢竟真愛無敵不是?”
“你随叫随到,沒事笑嘻嘻有事掉幾滴眼淚,你就屁颠屁颠兒的幫人擦屁股去了…現在還參與什麽治療,不是我說,李冰你讀劇本的時候有看治療手冊這麽專注的嗎?”
“三年了,聖父光環永不倒。”
“真有你的。”
……
李冰慢吞吞的走回了宋雁北家,遠遠的,他就看見門口靠牆的地方蜷着一個人。一模一樣的格紋睡衣,上面落滿了沒有融化的初雪。
聽到腳步聲時,那人緩緩起身,綻了一個不怎麽明顯的笑。
“回來啦…天冷,進屋暖暖吧。”
李冰本以為宋雁北會哭哭啼啼的沖過來、甚至擁抱他,可什麽也沒有,他望着宋雁北的背影,突兀地問:“你恢複了?”
宋雁北的睫毛顫了顫,“嗯。”
他仿佛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裏他和李冰還是情侶,兩人大部分的時間粘在一起,偶爾小吵小鬧,對前景充滿了無限的光明幻想。現在夢醒了,他連看李冰一眼都不敢,仿佛不看那些記憶就還是完好的,完好到不曾有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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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靜悄悄的,餐桌上的飯菜已經涼了,門口的樂高盒子東倒西歪的躺在地上,一只都沒有被打開的樣子。
李冰環視四周,視線默不作聲的落回了宋雁北的身上。柔光為李冰的側頰暈出了層層陰影,他的沉默暗含着無形的壓迫感,就連暮色也落入了黑眸的陷阱裏再難逃逸。
“……你,你吃晚飯了嗎,我去給你熱飯。”宋雁北一直低着頭,他膽怯地摩挲着褲縫,“是你喜歡的紅燒肉和水煮魚,很…很好吃的。”
“……”
李冰問,“人呢?”
“睡了…”像是孩子二字燙口一樣,宋雁北別扭的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冰愣了一下突然開始大笑,笑着笑着揉了揉眼框。你還在期待些什麽呢,指望宋雁北立刻把孩子送走?他怎麽會,那可是他的女兒。
走廊上的笑聲空蕩蕩的,樓上隐約傳來了小女孩的哭喊,宋雁北更顯驚慌,他不知所措的解釋,神色哀戚又彷徨:“我以為她睡着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李冰,你能不能不要走…馬上,我馬上就讓人把孩子送走,你就當沒有看見沒有聽見好不好?”
“你看,樂高我沒有讓她碰…還有你喜歡吃的菜,全部都在桌上,我…我這就去熱。”
他跌跌撞撞地去熱飯,手卻抖得厲害,廚房幹幹淨淨的地板上多了幾道油漬。李冰看着宋雁北不慎滑倒,看着他手中的盤子應聲而落。啪嗒———心底的裂紋随着碎裂聲一道開始延伸蔓延。
宋雁北卻仿佛沒有痛覺似的收拾着滿地的狼藉,他不在意手指有沒有劃破,只是機械性的重複着拾取的動作。血珠薄薄的暈染在瓷器上,可這次無人為他含住出血的指尖了。
新盤舊菜,冷掉的又怎能入口。
李冰的笑聲停止了,宋雁北呆坐在地上,懷裏抱着一盤紅燒肉。他認命一般的阖上了眼睛,不再絮絮叨叨。
“我确實很可笑。”
“不清醒的時候騙自己你明天會來看我,清醒的時候騙自己你方才沒有來過。”
“好像怎麽做都是一樣的結果。”
腳步聲漸漸遠去,他聽到了大門開啓的聲音。
“你要走了嗎?”
李冰立在門口,手裏撐着一把黑色的尖頭雨傘,看上去沉默又肅然,髒了的小熊拖鞋正安置在鞋架的頂端,不合時宜的甜笑着。
“宋雁北”,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李冰如釋重負,“我可能不會再來了。”
“保重。”
他并沒有急于離開,而是固執的等待着什麽。
宋雁北依舊跪坐着,眼中空洞的燭火滅了。他面無表情的捏住了一塊涼透的肉放入口中狼吞虎咽,含糊的答:“嗯,我知道了。”
“……”
李冰沉默了會兒,他微微轉身望着宋雁北瘦削的背影,腦中走馬燈似得閃過了許多曾經。
有剛同居時的欣喜。
【“這身睡衣好醜…我不想穿…”
“哪裏醜了,明明很可愛。”
“所以,為什麽是小熊…?”
“啊…為什麽給你買小熊睡衣?因為小冰憨憨的樣子很像這只小熊呀~可可愛愛。”
“QaQ…”】
有老媽子似的關懷唠叨。
【“不穿秋褲感冒發燒,李冰你是要氣死我!給你說了多少遍都不聽…”
“我錯了我錯了,宋哥就高擡貴手饒過小的吧,那個…其實這次是封哥沒來得及幫我打包秋褲_”
“哦…所以這回又是林宇封的鍋了?”
“不敢不敢,我負全責!小李子已經充分認識了錯誤,保證絕不再犯。”】
有共度生日的溫暖。
【“^_^小冰生日快樂!要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外加年年有我~”
“好。啧老婆真乖,親一個。”
“你叫誰老婆…找打!”
“喂喂喂,那你臉紅什麽…诶呦別掐我!”】
有柴米油鹽的平淡。
【“小冰,這個菜好難吃……”
“……把青菜給我,你不吃我吃。”
“咳…但這個我咬了一半诶(⊙o⊙)”
“嗯,不嫌棄你的口水。”】
有工作生活的交織努力。
【“小冰,這個位置的吻痕會不會太過明顯了?封哥上次就差點對我黑臉…”
“放心吧,封哥那邊我來搞定。”
“嗯嗯嗯,他當然不會罵你的,喂李冰你臉皮好厚啊,明明是你選的位置…”
“可是你親的好用力(T . T)”】
還有,直到最後。
【“小冰,你知道忏悔室嗎。”
“嗯。”
“上帝真的能聽到人們的忏悔?…”
“也許吧…你怎麽了,突然問這些做什麽?”
“…沒什麽。”】
這幢房子承載了李冰太多的悲喜,三年前他離開的模樣狼狽至極,一件随身物品都沒有帶走。他猶如喪家之犬般逃離了舊屋,房子會有新的女主人,而他也将去往他該去的地方。
一個沒有宋雁北的地方。
雪覆來路,已注定又何須感慨。
新年如期而至。
其實李冰不喜歡過春節,小的時候新年有奶奶包的小豬包,金黃金黃的,他一口就能吃掉半個。那時候母親還會偶爾給他送些小禮物,有時是托人送的祈福香包,有時是幼兒園收到的手織圍巾。雖然她不會出現在李冰的面前,但對方給予的愛與溫暖卻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這段童年時光,李冰尚可稱之為“幸福”。然而奶奶去世之後,新年再也沒有小豬包了,就連母親的禮物也一并消失無蹤。他開始搬進了松苑,同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兄長住在一起。哦,還多了一位名義上的母親。父親對私生子一向冷淡,孩童間的摩擦他大多不聞不問,除非鬧得狠了,才會出面訓斥幾句。不過礙于繼母的家族勢力,父親從未真正責罰過長子。李冰的人生像是一只失去了帆的小船,在風雨飄搖的水面上蕩啊蕩,偶爾在好心人提供的避風港裏得以片刻喘息。
跌跌撞撞的一路走過,十八歲的李冰仍是李家的局外人,直到百分之五的股份如天上掉餡餅一樣歸于了他的名下。那是老人遺囑裏贈予李冰的股份,于他成年時生效,在公證處秘密保存了十數年。
這也許是李冰人生的轉折點。
繼母與長子當然是不滿的,他們的眼神裏開始挾帶了緊迫的危機感,對李父和稀泥的态度明裏暗裏的試探。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李父早已不是當初那位忌憚妻子家族勢力的父親了。他為李冰安排了未來二三十年的人生道路,出國求學、歸家、進入企業一步步的往上爬,尋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再如同自己一樣潛心經營家族事業。一切都是那麽的完美,李冰似乎是他對自己完美人生的複刻。李父自認開明,所以當他聽到李冰講自己可能無法成婚,因為他不喜歡女人的時候也沒有多大的反應。
“你喜歡什麽人我不管,婚,你必須結。和女人結婚生個孩子,至于外面的…就随便玩一玩吧。”
于是他們爆發了第一次劇烈的争吵。李冰喊出了那個十八年來都未曾吐露過的字眼,“媽媽。”
“所以,您當初也是這樣…随便玩一玩,她的?”
李冰紅着眼惡狠狠的瞪向父親,像是一頭陷入絕境的小狼崽。他呼哧呼哧的喘氣,換來了李父狠狠扇來的一記耳光。沖突過後,李父開始派人監督私生子的日常生活,循規蹈矩的學業與數不清的假笑聚會,高壓下李冰逃了,他這一逃就是兩年,入了李父一向最瞧不上的娛樂圈,成為了一名“戲子”。
再後來李父倒也沒再找他的麻煩,似乎默許了李冰叛逆的行徑。不幫,不聞,不問,父子間又恢複了兒時的相處模式。只有李冰知道,這種默許其實是一種上位者自負的欣賞,他只是想看李冰憑自己的能力能走到哪一步,又會跌得多慘而已。
……
“少爺,新年好。”
松苑上了年紀的仆人大都認得李冰,偶有年輕的認出了李冰的身份,看向他的目光裏更顯驚異好奇。
所謂春節家宴,即是一場李氏的家族聚會。人不多,李父只有一個在美國的弟弟,其他的都是些旁支親戚。幾句寒暄後,倒也沒人敢主動上前同李冰搭話。看在李父和李淩的面子上,大家對李冰的态度都十分的微妙。
冷不得,也熱不得。
“小叔叔,你真好看。”小侄女對大人間的彎彎繞繞不覺明厲,她啃着水果,一邊和李冰說着悄悄話。
“媽媽是你的粉絲,我也是你的粉絲…”
李冰啞然,“小不點兒,你知道粉絲是什麽意思嗎?”
“就是喜歡小叔叔的人。我媽媽還喜歡另一個叔叔,她有好多好多你們的照片。”
李冰的笑容淡了,“替我謝謝她的喜歡…你要吃扇貝嗎?”
小侄女響亮的喊要,然後在媽媽敢來捉走她前和李冰咬耳朵說,“不過我最喜歡小叔叔!”
李冰失笑,搖了搖頭。
春節宴會結束的早,煙花放後人散了,李父單獨讓李冰去了書房。
“劉家那個小兒子…”李父想了想名字,“劉錦洋回來了?去了你們公司?”
李冰不留痕跡的擡眼,應道:“是有這麽回事。”
“嗯,你多接觸接觸,沒壞處。他哥以前不是和你關系不錯麽?”
“我們很久沒有聯系了,”李冰謹慎措辭,“他現在掌管劉氏,想必工作繁忙。”
“嗯,我前段時間見過劉錦洲,是個人才。聽他說你公司的老總,叫劉蒙的那個,是他們劉氏的人。”
“李冰,這些人脈不用我教你把握吧?就算是個戲子,有些東西也必須要學。”
“是父親,我知道了。”
李冰早已學會該如何應付李父的強迫性要求與不該有的期待,這些年他在娛樂圈摸爬滾打沒有依靠李氏的半分力量,該有的不該有的圓滑都多少學了些。他從不覺得自己的職業低賤,相反他努力工作、憑本事吃飯,飯多飯少沒人敢說他的不是,其實就連李父內心對李冰也是隐隐肯定的。
“股東大會你沒去,你哥是開心了…明年,怎麽說你都得去!”
“好。”
李父明白,雖然兒子口口聲聲的順從他,實則他根本管不了李冰半分。李冰不怕低谷,不怕身無分文,唯一怕的現在也不怕了。
室內的熏香燃過一半,李父獨坐書房,幽幽的嘆了口氣。
李冰走出松苑的時候,天上又飄起了雪。瑞雪兆豐年,李冰忽得想起了之前拍戲時遇到的深山古寺。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雪壓青松,他在破舊的神像前許過國泰民安的完美願景,惹得身邊人笑他太傻。
李冰摸了摸了凍紅的鼻頭,嘆自己還真是有點聖父傾向。他左顧右盼,沒看見杜從禮的寶石藍騷包小跑。
說好的八點半來接他去錦哥家呢?又讓他挨凍,唉,老杜現在是越來越靠不住了。
黑色的邁巴赫就這麽及時的出現在李冰面前,雪剛落到車窗上就化了,駕駛室裏坐着一個李冰意想不到的人。
“錦哥,你…你這是開車來接我麽……”
“嗯,天冷,你又不開車,我就勉為其難當一回司機了。”
李冰麻溜的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座椅暖融融的,他渾身瞬間就不冷了。
“哥你不會還沒吃飯吧?”
“你說呢?”
“走走走,趕快回家我給你做飯,還能讓錦哥餓着不是。”
劉錦洲心情很好的敲打着指節,車速輕快又最大程度的保持了平穩。
“家裏有酒,一會一起跨年吧。”
然後把你想告訴我的,都說與我聽。
好的壞的,快樂的悲傷的。
我全部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