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李冰并不是毫無察覺。

劉錦洲為數不多的幾次巧妙越界,他全都捕捉到了。

三年,一共一千零九十五天,很多事情都會有所改變,比如他與劉錦洲的友情,又比如他對宋雁北的愛意。

現實教會李冰的,是在荊棘環繞中怎樣保全自己。他盡量讓自己保持溫和平靜,唯有如此才能減少冷漠的外界于他的刺激。

“最近忙嗎,出來聚一聚?”

“下雪了,注意保暖。”

“公司換了盆栽,(圖片),是還沒開花的天堂鳥,你好像拼過。”

……

李冰把屏幕反複點亮,表情在黑暗裏看不清楚。新的消息湧入,剛暗下去的屏幕又亮了起來,李冰的指尖在來信人的名字處反複摩挲,須臾坐直了身體,輕笑了聲。

他何必逼自己當什麽道德标兵,不動心就心甘情願的當鴕鳥呢?說到底還是心有不甘。劉錦洲既對他有意,那麽順水推舟的試一試也未嘗不可。

“錦哥,周末一起去鬼屋麽?”

那邊的回複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好一會兒才回了一個“好”字。

月光柔和的灑在李冰臉上,他塵埃落定般的放下了手機。夜晚适合工作,也适合琢磨電影劇本。這廂尚在正常工作之中的李冰,恰好錯過了圍脖上關于自己的一場血雨腥風。

也許他本就不在意。

自從宋雁北的精神狀況不是秘密之後,網上的輿論就愈發地沸沸揚揚難以掌控。即使在人們不再忌諱談論精神疾病的今天,聽聞明星的隐晦病情仍是件新鮮事。公衆人物說白了就是大衆的免費談資,任何人都可以對其指指點點、無所顧忌的發表一番惡或不惡猜測來。

Advertisement

而宋雁北正處于漩渦的中心。

他的履歷相當的簡潔明了:A市人,科班出身,18歲出道,30歲拿到影帝寶座,手裏十幾部叫得上名的影視作品,有妻有女,人生不可謂不快活。然而,這樣的一位天之驕子淪落到如今幾近妻離子散的境地,加上似真似假的疾病傳聞,很難不讓人倍生唏噓感嘆。

夜半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宋雁北的粉絲們已經在竭盡所能的為偶像的“精神問題”洗白,試圖多方位證實那段深夜錄像裏只穿着單衣的人不是宋雁北。

這是一段跟蹤拍攝的、模糊的視頻片段,拍攝時間是除夕夜幾近零點。

畫面裏的人又高又瘦,也許是穿的很少的緣故,纖細的仿佛寒風一吹便散了。他走走停停,漫無目的的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流連。靠近路燈的時候,才能看清那人只穿了件睡衣,腳上踩着雙玩偶拖鞋。

“我家北北才不會穿這麽卡哇伊的拖鞋呢,拜托黑子黑人能不能講點基本法啊?”

“就是就是,除夕夜誰不是在家和家人一起過呀,寶還有昵昵需要陪伴,年前的視頻裏不是說了今年要多陪家人嗎?黑子勿cue你宋哥。”

“呵呵,我們宋哥這樣的好老公好爸爸你打着燈籠都找不到!我就喜歡看酸雞跳腳,略略略——”

一開始只是些小打小鬧,可陸續不知從哪裏來的小道消息扒出了宋雁北除夕夜人在C市,這與視頻裏的車牌號恰好吻合了。

“一張車牌就想定性身份,現在的造謠成本是不是太低了?”

“拔絲違法!違法!!”

“C市那麽大,我下樓怎麽就沒碰見宋雁北啊?”

“哇哦寶在C市诶,我離寶好近。”

“眼睛不好的建議去治,拿黑燈瞎火的小視頻糊弄誰呢。”

“支持小北的工作室告黑!”

“沒錯,告黑!”

“告黑!維護宋雁北的名譽權!”

……

令粉絲較為心安的是,離婚案的另一方始終保持着沉默。但王薔的存在即是一顆定時炸彈,在離婚案懸而未決的時刻,她的任何言論都極有可能将宋雁北推向更為危險的境地。

“遙遙,我只想知道,宋雁北現在還好嗎……”

趙遙遙的小姐妹前晚發的消息并沒有得到回複,事實上趙遙遙也不知道宋雁北的近況,她已經很久沒見過老板了。

“方姐,按照年前的項目表看,老板三天後要飛D市參加活動…您說這……”

方姐深吸了一口氣,“取消掉,對接那邊我親自去說。”

“好,”趙遙遙忍不住問道:“老板現在怎麽樣?他的病…控制的還好嗎?”

“……”

在趙遙遙以為不會聽到答案的時候方姐開口了:“不好。”

“小趙,你明天過來一趟吧,開私人車來,幫我送些人。”

趙遙遙有些猝不及防,“喔…那鄧哥那邊……”

方姐打斷道:“小鄧那邊被人盯得太緊了,必須要你來才行,機靈點知道麽?”

方姐給足了趙遙遙時間來消化反應,她不想給小姑娘施加太多的壓力,有時候知道的越少反倒會讓事情順利些。

“我…我想我明白了……”趙遙遙攥緊手機的右手開始隐隐打顫,“方姐你放心,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護老板安全。”

“……”方姐幽幽的嘆了口氣,“辛苦你了。”

但願如此。

*

**

***

宋雁北在看客廳裏的天堂鳥。

金蕊綻在葉尖兒上,肥碩的枝葉層層疊疊,足足有小半個天花板那麽高。

這是李冰五年前的禮物,無論時間如何蹉跎折磨,宋雁北到底沒舍得挪動它半分。

結婚後所謂斷舍離,這裏的一切都被封藏了起來。相框一部分進了垃圾桶,剩下的收進了閣樓。所有與李冰一起生活時使用的物品,小到U盤牙刷,大到地毯臺燈吸塵器,全部都被宋雁北丢的丢賣的賣藏的藏,以至于王薔踏進這座房子時還以為遭了賊樣的一貧如洗。

宋雁北用三年的時光來忘記過去,又自相矛盾的在短短幾個月內試圖讓時光倒流。

“您好,請問三年前北燕先生寄存在這裏的項鏈還在嗎?”

“嗯,北方的北,燕子的燕。”

“沒錯…是一只水晶鳥,私人藏品。”

“……這樣麽……那您有沒有買家的聯系方式?”

“…是的,我想贖回手鏈。”

宋雁北努力揚起下沉的唇角,靜聽電話那頭的不解與為難,“…北先生,您這種情況我們之前也遇到過。不過大多數客人都是在三個月內反悔贖回的,您這都三年了……于情于理,再談贖回不太合适吧……”

“你只需要給我買家的聯系方式。”宋雁北油鹽不進,“一切責任我來承擔,其他的就不勞費心了。”

電話那頭小聲嘀咕着:“……現在後悔當初幹嘛去了,還是加急速賣的訂單呢。”

宋雁北未曾眨眼,仿佛什麽也沒有聽見。他打了一下午的電話,最終如釋重負的露出了笑容,“真好,都在呢,很快…很快就全部回來了。”

他一點一點的依照記憶裏的樣子布置,等到宋母再次探訪兒子的時候,整座房子已經複原的同三年前一模一樣了。客廳裏鋪了厚厚的白色羊絨地毯,鑲金邊的馬蹄蓮吊燈發出暖色的燈光,茶幾上擺着兩只小豬茶杯,最右邊的牆上全是拼好的樂高模型。空氣中流動着淡淡的柑橘香氣,有種沁人心脾的詭異熟悉感。

“小北…這幾天有好好休息嗎?”宋母擔憂的望着宋雁北的下眼睑,嗫嚅的說:“馬上回A市了,媽想來看看你。”

她的身後躲着個小女孩,正怯生生地偷瞄宋雁北,那模樣刺的宋雁北心頭一陣抽痛。

“昵昵,過來。”

小女孩怯怯地沒動,只眼巴巴的瞅着。

“來,來爸爸這裏。”

宋母仔細辨別了兒子的神色,将昵昵輕輕放在了身前,“去吧,沒事的,奶奶在這。”

昵昵甚至不敢叫出“爸爸”二字,她只記得那天好看的哥哥走了,宋雁北發了好大的火,在她叫了對方“爸爸”之後。

“昵昵,”宋雁北摸着孩子的腦袋,有種疲憊的溫柔感,“爸爸的心裏住着兩個小人,一個是好爸爸,一個是壞爸爸…之前送你去方阿姨那,是爸爸不好。”

“爸爸很想你,可以抱一抱昵昵嗎?”

宋雁北張開懷抱,他在等待女兒的回答。

也許會原諒自己,也許不會。

從最初的粉飾太平到如今的逃避心理,他實在是愚蠢的可笑。清醒的宋雁北是位好父親,但發瘋的宋雁北滿心滿眼只有李冰,那是他錯過的執念,是他得不到的畢生訴求。在宋雁北的這副軀殼裏,只有不清醒的他有幸得以放縱。

恨什麽呢?又有什麽可恨的,恨到底還是連同自己也一道恨了。

宋雁北等了很久很久。

“宋叔叔……”

昵昵一開口便是她叫了多日的“宋叔叔”,小女孩在對方熟悉的眸光裏鼓足勇氣小聲道:“爸爸。”

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曾經的騎士,虛虛的與宋雁北擁抱,“我也很想你。”

“……爸爸還愛昵昵嗎?昵昵在問這裏的…好爸爸。”她點了點宋雁北的心口。奶奶和方阿姨都說爸爸生病了,精神不太穩定,可她不知道什麽是精神,只知道爸爸的心裏住了好多個小人兒,有的人喜歡她,有的人卻讨厭她,就和幼兒園裏的小朋友一樣,有很調皮的壞小孩,也有很乖很乖的,像自己這樣的乖寶寶。

“爸爸永遠愛你。”

宋雁北把懷抱收緊了,他不知道此刻的溫存可以持續多久,至少這一刻在他的心裏,昵昵很重要,他很愛自己的女兒。

“那爸爸…愛那個哥哥嗎?”

聞言宋母急忙替孩子打着圓場,“童言無忌,小北你別放在心上啊。昵昵我們該走了,和爸爸說再見吧?下次再來。”

可小女孩死死的抱住了宋雁北,“昵昵不要…嗚嗚嗚,爸爸…壞爸爸是不是很愛那個哥哥?”

“比愛昵昵還要愛……”

宋母說要來送別時昵昵沒有哭,見到宋雁北時也沒有哭,唯獨此時小女孩不住地抽噎,水汪汪的眸子正逼迫宋雁北做出抉擇。

你怎麽能如此無動于衷?

宋雁北憎惡這個清醒的自己。

抹去孩子的存在并不會喚回李冰,正如錯誤不會簡單消彌,他不知道讓時光倒流的法子,而昵昵也絕不是其中的一把鑰匙。

然而,清醒的宋雁北再也無法對着女兒撒謊,說些口是心非的空頭支票,于是他承認了自己的選擇。

“這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爸爸慢慢講給你聽。”

他抱着女兒坐在沙發上,一邊安撫一邊取來了恐龍玩偶。“你看這只恐龍是不是很可愛?綠色的,有條小尾巴。”

昵昵點點頭,摸了摸恐龍的腳丫。

“它是漂亮哥哥送給爸爸的,從夾娃娃機裏夾到的禮物。”宋雁北笑道:“漂亮哥哥的夾娃娃技術很好,他還送過我幾只玩偶,可惜找不到了。”

“在有昵昵之前,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

“比媽媽還要久嗎?”

“嗯,”宋雁北面不改色的溫和道:“還要久很多。”

“爸爸很愛那個哥哥,就像…就像……”他一時找不到形容詞。

昵昵補充了故事的空白,“像美人魚和小王子那樣?爸爸是美人魚,那個哥哥是小王子……”

宋雁北愣了愣,“哈哈哈,為什麽我是美人魚?”

“因為爸爸好看…”小姑娘絞盡腦汁的想為什麽,“爸爸很久不見昵昵,會不會變成泡泡飛走了?”

“……”宋雁北沉默了一下,“不會的。”

見不到小王子的美人魚還會變成泡沫嗎?他的世界不會再有太陽升起,也永遠沒有日落了。

“這盆花是他送的,這盆也是…哦還有,這邊的樂高全是漂亮哥哥拼的,我們一起拼的。”

宋雁北帶着女兒重溫過往,他笑的時候眼角有微微的細紋,與李冰相處的一點一滴仿若還在昨日。

“這些明信片是漂亮哥哥寄的,每到一個地方他就寄給我一次。”

昵昵看到落款後掰着指頭數了數,發現時間已經是四年前,右下角的落款是Bing。

“B-i-n-g,爸爸,漂亮哥哥叫什麽呀?”

宋雁北答:“李冰,他叫李冰。”

“冰?”

“嗯,就是冬天我們在湖面上走過的,厚厚的、涼涼的東西。”

“還是透明的…爸爸,這個名字真好聽。”

宋雁北只是笑着收好了明信片,他聽見女兒說:爸爸喜歡的,昵昵也喜歡。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而直白,“爸爸不要難過,我喜歡李冰哥哥。”

宋雁北先是笑了笑,然後側首忍住了眼角的濕意,這股委屈來的令人猝不及,故事到這裏好像應該結束了。

“……”

剩下的故事還是以後再講吧,宋雁北正待開口時門鈴卻不合時宜的響起,宋母從一片溫馨中恍然驚醒,以為接她的人到了。

“一定是小趙,昵昵,我們該走了…”

開門的瞬間宋母的笑意急速凝結在了臉上,她的胸口起伏的越來越厲害,語氣中難掩嫌惡:“你怎麽來了?這裏不歡迎你!”

昵昵從奶奶開門的縫隙裏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她已經記不清模樣的女人。

媽媽。

寒風吹進了內室,一縷甜膩的花香擾亂了柑橘的清冽,放在昵昵肩頭的手落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