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方映雪睡到月上三竿,随之時間的逐漸流逝,他能将聲音聽得更清楚了。
察覺到頭頂升高的大樹,方映雪抿唇,他知道,柏舟蘇醒了。
當年二人打得不可開交,随時随地分個你死我活,大戰後數千年,物換人非,他們依次蘇醒,曾經的真神體格,如今卻不過是個凡人,緩慢修煉,步步成仙。
他将易步光抱在懷中,落河寂寂的風拂起為他秀美的長發,他就這樣沿着路途行走,走出了捆仙索的地界,捆仙索自動收攏,回到易步光袋中,忽聞得遠處一陣呼喊,方映雪駐足回首,雙目大睜無辜看向來人,臨走前,檀淵給他施了點故意暴露的仙法,他猜,來人應該是易步光的父母。
正欲開口,歸寧卻是在看到方映雪的臉後立即白了臉,連忙呼喚丈夫跪下,道:“下君歸寧拜見神尊。”
雲庭看清來人後,心驚肉跳,卻是不跪下,他道:“仙君懷抱我兒,所謂何事?”
聲音很熟,方映雪挑眉:“哦——”
竟然是堕仙之子?
魔神殘黨餘孽,竟能在這裏碰到,如此湊巧。
但他孩子救了自己,況且魔神已除,仙人以善為本。
方映雪仍是抱着易步光,道:“我失了仙身,并沒有任何傷害阿紀的意圖。”
阿紀?!
雲庭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了易步光一眼,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歸寧卻說:“若是尊者不嫌棄,便跟我們一起乘馬車回詭市可好?”
尊卑有別,世間法力最高強的尊者,卻也是最鐵面無私且最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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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歸寧下界,避開仙界之人的追捕,路途碰上方映雪,便是對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逃脫的。
雲庭是堕仙,對仙門之人向來沒任何好處,他想起方映雪無情刺向明檀的那一劍雙目刺痛,如此強悍而勇猛的實力,令他感到害怕。
果然上古真神體質不容小觑,是那般冷血,也是那般不近人情。
易步光一聲呼喊:“阿爹。”
雲庭的心頓時軟了,近年行醫,堕仙印記消下去不少,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罷了罷了,仙凡有別,不論是發生了何事,等會兒一定要問個清楚!
況且馬上蒙戎便要進攻詭市,他也不忍心看到方映雪落入魔獸手中。
當年蒙戎花癡,六界聞名,讓方映雪頭一回生了怒,直接折了對方的神天戬,那可是上古神器啊……
雲庭扶額,終歸是那點兒憐香惜玉之情戰勝了私怨。
他說:“上車吧。宋實在等我們的消息。”
宋實人如其名,為人樸實,就連身材都是敦實無比,将人體格,當年雲庭認識他時宋實還是翩翩美少年,如今歲月風霜,反倒不堪其玉郎稱號。
雲庭心中嘆氣,馬車通體龐大,能容納六七個人的分量,宋實一個激靈瞧見歸寧帶回來一個絕世美人,心下大呼,還是這等荒郊野嶺,如何有這般妙齡的女子?
雲庭見怪不怪,踢了宋實一腳,道:“那是方映雪。”
宋實張大嘴,啊了一聲,那個傳說中殺人不見血的兇狠仙人,竟然長得這般好看麽?
不怪傳言兇猛,實在是方映雪幾乎不出九華山的扶桑宮,偏偏又是六界法力最高強之人,折了蒙戎的折天戬,又殺了最兇狠的魔獸蠻夷,沒多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一傳十十傳百,有人說方映雪是容貌實力俱佳之人,又有人說他醜陋不堪,徒有虛名。
宋實自然是信後者,實力可以認,美貌實力并存得經過他的親手驗證!
雲庭看着宋實皺起眉頭,道:“方映雪失了仙身,你別去動他。”否則有你好果子吃。
宋實頓時在心裏給方映雪的印象值評了個倒數,合着,此人是個挨呲必報的主兒?
但他看着易步光窩在方映雪的懷裏睡得正香,好吧,易步光不是誰都親,宋實想抱他還得經他同意呢……
就這樣,宋實看方映雪的敵意更深了,思緒紛飛過程中,方映雪察覺到宋實的注視,也聽見他們在讨論接下來去哪裏,他給宋實雲庭指了一條路,他說:“往詭市西南方向走是不周山神界,那裏曾是柏舟逗留的居所,如若你們不介意,可往那裏遮風避雨。”
雲庭自然是知道柏舟,只是這位神仙多年前便已消失在六界,如今……這個世道是非得被魔族搞得天翻地覆不可嗎?
他說:“上古神祗一脈早已隕落,敢問尊者柏舟真神現在又是何等封號?”
易步光巴巴拉着方映雪的內衫,雲庭看他眼神頗為恨鐵不成鋼,但方映雪卻是任由他安安分分躺在自己懷中,雲庭想,似乎這位神尊并不若傳聞中那般冰冷無情,大道是非前清楚,而不是生殺予奪。
方映雪沉思許久,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歲月,這具肉身存于世間三萬多年,當年諸神之戰的一部分記憶已經模糊,記不大清,他醒來時不過是一個散修……如此這般,他道:“真神已經隕滅,封號盡是虛名,如果我沒猜錯,柏舟的修為應該是上神,在我之下。”
應龍臺之上,柏舟二字清晰明了。
因為應劫,方映雪名號被隐去,沈居夏居三,檀淵第四。
上古四大真神曾盡數隕落,神界覆滅,如今仙魔人三界并存,四海八荒,人人都難自保。
方映雪思及易步光修仙一事,他問:“令郎可有修仙的意願?”
雲庭道:“未曾。”
方映雪說:“我看這孩子根骨絕佳,是塊修仙的好苗子,如若你應允,便帶他上九華山的試煉大會參加比賽,他與我有緣,但凡事萬物,必有代價。你不如好好思慮一番。”
雲庭默不作聲,易步光身世,只有他與歸寧知道。當年頌織拼盡全力封印了他的魔族血脈,下了歃血之咒。
他們別的都不希望,只想易步光這輩子能夠安穩活下去。
何況,最危險的地界也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仙界一直對魔族之人窮追猛打,雲庭最怕的事,他跟歸寧熬不過出詭市的這段時日。
兩個堕仙,外加一個妖族,可是一塊槍打出頭鳥的好苗子。
想必自己與歸寧的行蹤老早便已暴露,思及此,雲庭壓下喉頭湧動的腥甜,道:“謝尊者成全。”
方映雪閉眼入定,距離雷劫引動還有六日。
歸寧看方映雪眉宇間的倦色,便道:“尊者将阿紀遞給我吧,胖大,沉得很。”
但方映雪覺得孩子抱久了也是輕飄飄,沒什麽分量,他察覺到易步光容易招致一些小妖小怪的叨擾,有了老妪的內丹跟穆清風給的天水玉,反而祛除了不少,他眉目柔和,道:“阿紀今年幾歲了?”
歸寧的心怦怦直跳,曾幾何時,她與頌織在瑤池與九華山缥缈峰一衆仙人相會,傳聞中那清高孤岸,名動天下的九華尊者,甫一出現,便奪去了她的目光,那時還是十幾歲情窦初開的年紀,如今……歸寧看到這張臉仍會心跳加速,盡管時光早已時過境遷,可想起曾經與頌織同為豆蔻少女,偷偷上缥缈峰看仙君的那些年……
她覺得內心柔軟一片,暫抛世事什麽都不用想。
對方仍是那樣高不可攀,失去仙身反而多了一些人氣,那時他與頌織總能看見這位仙君對影獨酌,好似一幅畫。
歸寧從绮思中脫身,雲庭注意到了,傾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問:“思慮什麽呢,這般出神?”
“我曾經也是尊者的暗戀之人。”歸寧悄悄用只有她跟雲庭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道。
雲庭不高興了,甩開她的手,不消片刻又握回去。
他說:“不準想他,只準想我。”
歸寧笑,都老夫老妻了還這般肉麻,她說:“如果我與你早些相識,那便好了,我跟你不如坐那凡間一對普通的夫妻,養兩只鵝,再給你生個姑娘給易步光當妹妹。”
二人的逗趣落入方映雪耳中,想不聽都不行,他似是知道易步光的細心是從哪裏學的了,父母言傳身教,才能教出赤誠之心。
宋實則說:“小夫妻感情好着呢,你就光棍一輩子吧。”
方映雪:“……”
将宋實視若無物,內心評價還是不要讓易步光跟宋實在一起才好,如此蠻橫無理,難怪易步光睡着時總說宋實不要搶他的零食,果然是……
悄悄将易步光劃入自己領地的方映雪看得周圍一陣亮光閃過,他拿衣擺罩住了易步光的眼睛,他希望易步光能多睡一會兒,就算是償還他的照顧之情。
梵迦正在門口等歸寧一行人,待方映雪下車,易步光也逐步蘇醒,睜開眼睛便是客棧上擺着的糕點,他頭也不回沖過去,給阿爹阿娘準備的吃食早就吃光了,他現在可是餓得不得了,感覺能吞下一頭牛。
吃相落在雲庭眼中,他只嘆教子無方。
歸寧則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慢點吃,不要噎着。
梵迦看方映雪驚天的容顏并無多少神情上的異色,相反,他取出一個面具遞到方映雪面前,他說:“還勞煩仙人遮一下眉目,此地兇多吉少,小心為上。”
方映雪身姿筆直,他點點頭,拿過惡鬼的面具罩住臉,配着那身光華如洗的衣物還分外違和,易步光咚咚咚地跑到方映雪面前,興致勃勃地朝他手中塞了幾塊果腹的片糕。
方映雪有些愣怔,易步光脆生生的聲音傳過來,他說:“尊者,你嘗嘗我阿娘的手藝,晚上我讓阿爹給你治眼睛。”
孩童世界天真童趣,方映雪伸手摸了摸易步光的腦袋,卻是拿着糕點不肯往嘴中送,他說:“好。現在我并不餓,不如你替我收着可好?”
易步光給方映雪去拿袋子,他知道尊者不屬于這裏,但美好的食物就應該多分享,他美滋滋地去給方映雪塞更多的吃食,完全忽略了愛他之心爆表的宋實,簡直怨念滿滿,他搶過易步光給方映雪準備的東西,怒道:“你舅舅我還沒吃呢!”
易步光傾身去奪,他朝宋實手裏塞袋子,宋實一驚,心中對方映雪的敵意瞬間全散,糕點裝的比這小白臉多多了!
那就不跟你計較了,宋實又跑去廚房給一行人做牛肉面。
當然,肯定是沒有方映雪的份的。
咋咋呼呼的聲響讓方映雪很不習慣,易步光似乎知道他不喜歡呆在這裏,便說:“尊者我帶你去睡覺?”
他其實并不困,剛好天色已晚,歸寧雲庭準備歇息,本想給方映雪再開一個房間,但是正逢人間七夕好時節,詭市驿站多凡間情投意合之人來此探險。
作為掌事的,梵迦忙得不可開交,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就連宋實雲庭都得幫忙。
易步光着急方映雪的眼睛,便拉着雲庭去到自己房裏,方映雪端坐在桌邊,面前只有一杯清茶,易步光雖是醫仙,但是乃法力最低的那種,他心道,自己真不一定能治,況且,最尊貴之人有無數人奉承,何須他一介堕仙。
苦于易步光的糾纏,雲庭只好拉下方映雪眼睛上的白布,拿着燭光好好試探了一番,他眼神微凜,此人下手極重,像是用什麽禁術硬生生封閉了對方的五識,但礙于方映雪法力高深,只封閉了視物之能。
應龍臺距離此處相距甚遠,雲庭無法保證自己能将方映雪送回歷劫之處。
他如實告知:“尊者,我怕是無法送你回應龍臺。”
方映雪眉頭微動,他當下最煩惱之處便是如此,應龍臺為靈氣彙聚最密集之處,天雷引動能有所助力,如若是在凡間陰氣極重的詭市,能不能歷劫成功還是個問題。
額間掌門印記消退,雲庭好奇問:“尊者可修習過火系法術?”
方映雪說:“無妨,我自有分寸。我修水系,火系……倒是不曾。”
雲庭當即明白,他朝方映雪颔首,道:“那下仙便先行告退了。”
方映雪心中有數,他喊住雲庭,正色道:“你可有什麽要求?我一定幫你實現。”
從不開口允諾的方映雪頭一回問旁人他有什麽要求,雲庭瞠目,誠惶誠恐,心下卻是澀然。
他說:“我這一生別無所求,只盼阿紀平平安安過活。”
直到許多年後,方映雪想起這一句話,他吐出一口鮮血。
所謂大道與執念,最終,他還是違背了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