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方映雪一夜天明，日子一連過了五天，詭市毫無異動，安靜地令人心悸。
易步光喜歡跟他待在一起，驿站人多蕪雜，雲庭也不放心他一個人待在外面跑來跑去，便自作主張将他放在了方映雪這裏。
易步光愛說話，有時喋喋不休講上一個時辰，有時又是半天不講一句，偏生方映雪也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兩個人待在一起還能偶爾搭理一句為易步光的童言趣語，若是易步光不說話了，室內便會安靜許久，連一根針都能聽見聲響。
方映雪不知道易步光在看什麽，周遭過分寂靜讓他懷疑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可易步光卻是笑眯眯地拉住他的袖子，讓他坐在窗前，垂簾聽雨，方映雪眼睛仍是系着白布，他聽見為易步光說：“尊者，春日的細雨落在地上很是動聽，你聽聽看？”
聽力十分靈敏，九華山常年煙霧缭繞，亘古神秘，區區一場細雨，不足為奇。
方映雪說：“又是清明時節了。”
易步光嘆了一口氣，道：“對啊，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又能看到好多去上墳的阿翁婆姨，尊者，你說人死後會上天堂還是走四方？”
雖然醫館內見慣生死，雲庭卻甚少跟易步光提及人死後去哪裏的問題，他認為孩子還小，等以後上了學堂，見了夫子自然會懂何為真正的生老病死。
方映雪說：“凡間人身死要入如冥界黃泉，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前途往生盡斷，閻王手上的生死名簿才算撕去一頁。”
易步光問：“敢問尊者，仙人渡劫也是前途往生盡斷，從此緣分不續嗎？”
問題倒是問住了方映雪，他亦是上古神祇一脈。
只是時間經久，太多事情記不清了，今生他是個凡人，按着修仙的步子一步步走，穩紮穩打走到現在。
方映雪說：“若是你真要修仙，以後有機會便去看一看應龍臺跟誅仙塔。仙人渡劫一般在應龍臺，若是真要前途晚上盡斷，便去誅仙塔跟洗髓池，斷了七情六欲，再入凡塵。”
易步光又問：“七情六欲，很好玩嗎？尊者有沒有中意的女子？”
方映雪斂眉道：“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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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追求者如過江之鲫，可冷情冷性的仙君，又有幾個敢大着單子親自表白呢？
怕是要被淩厲的掌風劈出八尺遠，易步光盯着方映雪面無表情的臉，心中暗道，這麽久了，居然只笑過一次，明明笑起來那麽好看，可瞅着總覺着像一塊冰，融化不了，捉摸不透。
易步光推開門往外走，留下方映雪一個人在屋內兀自沉思。
情愛麽，倒是從未想過。
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過來了，早就習慣寂冷的扶桑宮跟寥落星河。
況且，人多，過于吵鬧，他并不是非常習慣。
宋實給易步光送吃食，入詭市的通道已經關閉了，就連商鋪也關了不少，縱使對方映雪再多狐疑，可宋實卻想得深，如若他與雲庭歸寧離去，那麽對方便是最能保護易步光的人。
幼童稚子無辜，那般仙界的老畜生又豈會存有良心。
他這麽想，便是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敲響了門扉，方映雪淺眠，立即擡頭，卻是等着宋實主動開門進來。
易步光喜歡跟方映雪待在一塊，現在正是晌午，吃飯的時辰了，宋實輕敲門板，道：“吃飯嗎？”
方映雪搖頭，擡手指了桌子，道：“我不餓，等會兒易步光醒來我會及時提醒的。”
宋實心中叨咕仙界的人總是這般無禮，死寂一片，反正是特別不喜歡。
皺緊眉頭，二人相對無言，又想到什麽似的敲敲門板，道：“此去兇多吉少，你好生照看自己。”
言外之意是易步光也得暫時待在方映雪身邊，不知詭市兇險。
方映雪沉默不語，他摘下易步光的天水玉扔給宋實，道：“你把此物交予梵迦，自有人相助。”
宋實慌忙接過，他摸着手中溫熱的璞玉，盡管心中再如何不信仙人，但也無可奈何，他們早已窮途末路。
屋外一聲驚雷，那是詭市結界破開的聲響，蒙戎的折天戬又恢複了，想當初被方映雪掰成三截，他花費了大把氣力從南海尋來玄鐵，加之真火天雷鍛造，才堪堪恢複其用。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方映雪緊抿嘴唇，能折斷上古神器的修為自然不可小觑，除非有人相助，然而仙界除卻他們三人便是再無仙君。
柏舟，你做了什麽？
方映雪掌心印記大勝，熒光大起，偌小個房間照得透亮，額間白布翻飛，他猛地睜開雙眼，看了一眼熟睡的易步光，拎着他的衣領，一路往應龍臺的方向去。
蒙戎面色兇狠，他拿出一把劍插在雲庭胸口，心中情感激蕩，狠笑道：“師兄，別來無恙啊！如今落到了這番地步，真是讓我好生唾棄！”
從前的雲庭跟蒙戎同是明檀手下弟子，前者什麽都沒有卻是甚得聖君恩寵，成為蒙戎的眼中釘，肉中刺。
明明！明明！他才是魔界實力強悍的尊者，號令萬妖的勇士，憑什麽，憑什麽！雲庭一個堕仙背叛之人能得到器重，這不公平！
他越是表現出色便越難得到明檀的器重，許多情感早已在時間的流逝中變了質，他變得兇狠嗜血，殘暴不堪，但對方卻一個眼神都欠奉，他一度選擇閉關，然而仙魔兩戰後，他得知那場血流成河的厮殺裏，只有雲庭一個人活了下來，蒙戎變得更恨，力量無法控制下捅入雲庭腹部的力道便越狠，雲庭咳咳幾聲，他用不屑的眼神看他，說出一句完整話的力氣都沒有。
他道：“蒙戎，你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表示你對神尊的敬仰，還是發洩心中的感情，他一向毫無成就，能得到明檀的器重，無非靠得的就是一片赤誠的忠心耿耿。
蒙戎面色鐵青，插在明檀腹內的力道更加無法控制，他斥罵：“你嘲笑我？！”
雲庭已經失去了力氣，力量用盡，蒙戎聽不得別人的壞話，情緒難以捉摸，他得給歸寧宋實留出一些逃離的時間。
蒙戎見他面色鐵青，緊咬嘴唇，心中恥笑這都到何種地步了還敢死撐，簡直不自量力。
他笑了笑，拍拍手，湊近雲庭的臉，嬉笑道：“你擔心你妻子？還有朋友？”
蒙戎拍拍手，綁成一個麻花的歸寧跟宋實便被人押解上來，他看着雲庭掙紮不動了，心道法子果然有效，不愧是奇才，應該好好感謝這位仙界使者。
湊進來的臉寫滿驕傲，雲庭呸了一聲，道：“枉神尊留你一條小命，分明是看錯了你。”
蒙戎眉頭青筋一跳，反射性問道：“你說什麽？”
雲庭痛惜，當年明檀以身赴死，他知以蒙戎的個性必将追随自己而去，索性一開始就不看重，他知道自己的死注定無可避免，可正是這份憐憫加速了自己的滅亡。
他作為其中的旁觀者，看明檀為周圍親近的人處心積慮着想，但最後誰又記得他的好，順帶去給他墳前上一炷香？
雲庭說：“淨淵澤破掉的結界，你以為你能輕易破解？依照神尊的神力，能讓仙界的區區散仙攻了地界？蒙戎，你知道我向來不是對你和顏悅色的人，可你扪心自問，神尊有何對不起你？引入混沌之水，沖垮淨淵澤，害得神尊一家人妻離子散，種種罪行，我定不能輕易原諒你。”
蒙戎呵了一聲，道：“雲庭雲庭，你還是那般自負，淨淵澤結界本就是一片虛無，形同虛設，你少騙我了，區區混沌之水，如何能沖垮淨淵澤！”
他的心理防線快崩潰了，可雲庭卻說：“淨淵澤，是小殿下跟他母後最後蝸居之處，仙魔大戰的前晚，是否有人跟你說過夜晚子時離開淨淵澤？神尊将所有計劃跟我們說個明明白白，難道司遇沒有同說過嗎？”
陌生的名字一出，蒙戎一愣，離開淨淵澤時司遇便說神尊準備屠城，讓他盡快離去，不要留在這裏，與其任仙界之人肆意屠戮，不如提前引了混沌之水，将那群仙界的歹人殺個幹幹淨淨。
想到這裏，蒙戎呼吸一窒，他幾乎不能站穩，道：“司遇……司遇他現在在哪兒？”
然而，沒人知道他在哪裏，淨淵澤沉底，屬于魔神明檀的傳說隕落後，這位陪伴在明檀身邊多年的司遇也悄然消失在人世間。
突如其來的真相讓蒙戎一陣恍惚，他竟是錯怪了過去嗎？
無數的記憶湧入，他很是疲憊，那些從前的怨怼與仇恨都是子虛烏有，蒙戎表情頹然，雲庭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在所有人的記憶裏，魔神明檀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殺天證道，卻從未知曉，他對手下是如何思慮周全，蒙戎心思單純，來到他身邊不過數十年，一心想要求得他的器重，但是看重越大，背負的責任便也越大，與其最後是追随主人而去的忠心部下，不如好好活着。
可惜，一切被人背刺了。
他逃離的當晚，火星曜日，淨淵澤的水漲了一片，對戰的魔族将士跟仙界之人盡是混沌之水下的冤魂，逃出來的人寥寥無幾，頌織心死，只要歸寧帶着易步光一路逃離。
雲庭往地上吐了一口血，他知蒙戎心結已解，他便勉強站起身子，道：“快把歸寧跟宋實放了，我……我有話跟他們說的。”
蒙戎趕快丢掉了手中的劍，遠處一聲嘲諷之聲破空而出，熟悉無比又覺得陌生。
“雲師兄，許久不見，小殿下可還好？”
一席玄色衣袍悠悠來犯，墨發之上別着一根清雅的玉簪子，像極了仙界修仙的上君。
容顏大改，但雲庭知道他是誰，從前視他為死敵的并非心思單純的蒙戎，而是與他表面交好，實則令人捉摸不透的司遇。
如今司遇不叫司遇，改名換姓當了缥缈峰沈居夏的二弟子，掌管滄溟劍派的管事——司珩。
對方沖着雲庭似笑非笑，道：“雲師兄，如今這番喪狗樣，我看着心中可是十分歡喜。”
雲庭知道司珩嘲諷他如今的落魄，卻也不知他是如何從一個滿身魔氣的魔修下君變成一個道貌岸然的仙君，察覺到他的注視，司珩笑得漫不經心，他說：“你一定很是好奇我是如何洗去一身魔氣，進了仙界吧，我告訴你，洗髓池跟誅仙臺，随便一樣，都可使人灰飛煙滅……但我偏偏活了下來。”
司珩睨着他，面前人從來對他沒什麽好臉色，總是溫馴看他，卻是不願多和他說半句話，如今物是人非，曾經神尊面前的紅人變成一毛不明的落水狗，他不信他心中沒有落差。
雲庭看着他，心中百轉千回，比起蒙戎的直白單純，從前的司遇更像是一個讨不到糖的孩子，心機滿滿但容易被人牽着鼻子走，像這樣的人，被人牽引走了正道便是坦途，如若走了邪門歪道，便後果難測。
雲庭說：“我幾時說過我貪圖名利？分明是你強加于我身上的妄言！”
一句話說得司珩氣急，像這樣的人留着他這條命做什麽，凡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他又憑什麽！
心中氣急，轉眼拂袖而去，留下蒙戎跟雲庭面面相觑，心道曾經也算親密的同門如今擺出這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倒是十分意外。
但是他對司珩的信任值已經降至冰點，□□，可不就是司珩對他說的麽！
蒙戎掏出一顆活血化瘀的丹藥送進雲庭嘴中，他看着遠處雷聲大動，心中大駭，有人渡劫？
月圓之夜，為應龍臺靈氣最弱時刻，哪方道友敢有這麽大的威力？
莫非是……方映雪？
雲庭心中暗笑，聽得遠處驚雷陣陣，二十一道雷劫，可不是小數目。
也不知那位法力高強的仙人，能不能熬過這一劫，古往今來，受住七十二道天雷加身還未身亡的，沒有一人活口。
加之當初方映雪靈力五識俱喪，此去兇多吉少，雲庭心中沒有一點點的把握。
他更擔心的是，如果自己死了，誰又來照顧他可憐的孩子。
越是這麽想心中越是悲痛，喉嚨一鹹，一口猩紅的血吐在地上，刺目到極致。
終究是大限之期将至了嗎？
剔了仙骨本就是一介凡人，虧得神尊垂簾，以身續命，活了這麽些年，他早就好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歸寧還有易步光，他無比疼愛跟依賴的家人。
蒙戎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心道不應該為了一己私欲傷害無辜的人，可如今過錯已經鑄成，又看遠處仙界之人齊齊來到，他知今天是逃不出去，如果再帶上一個傷患跟兩個多餘的人，蒙戎心下一橫，将雲庭往背上一背，同時沖歸寧給宋實道：“你們快跟我走！”
松了綁的歸寧宋實一直養精蓄銳，歸寧知道關于過去雲庭的所有事，宋實則是一直隐忍着，目光緊盯着詭市入口的通道，生怕有來人進犯，聽到蒙戎将雲庭捅成重傷險些控制不住，罵了句：“我宰了你個挨千刀的！”
可是心中再如何怨恨，宋實也只是一個凡人，沒有太多還手之力，不能沒有分寸。
蒙戎也不計較了，當務之急是送他們到安全的地方，保全一條性命。
可是還未走到路口，司珩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他說：“魔界之人與仙門堕仙，好一個天生般配的組合，連我都羨慕死了這至死不渝的情誼。”
歸寧用警惕的目光望着他，對方藏得太深，竟然這麽多年藏在身邊都不為人發現，簡直恐怖。
司珩笑着對歸寧，道：“很是擔心你家小殿下是不是？頌織費勁多年遮掩魔……”
“你住口！”歸寧大聲叫喊，已經憑借掌風狠狠甩了司珩兩個巴掌，神情如修羅，她說：“真神名諱，豈容他人置喙，你哪裏來的熊心豹子膽！”
早聞鳳凰一族認主便是忠心生生世世，如今……司珩很是勉強地笑了笑，道：“我若是想說，你還能攔我不成？可若我要是不說，你又能奈我何？！”
“你——”話還未說完，仙界另外的一個幫手星曜已聞訊趕來，望見曾經的友人，歸寧倒是羞憤難當，恨恨道：“你倒是手段多得很啊。”
歸寧與星曜曾是妖界兩只雜毛鳳凰，一個修仙變為上神身邊侍女，一個成了司命的下叢。
如今，一個是堕仙，一個是天兵高高在上的首領，相對無言，歸寧不願意多說話，她不願意被星曜看到她滿身狼狽的樣子，星曜卻是動容，險些情不自禁喊了聲：“姐姐——”
那時妖界鬼怪橫行，是歸寧一直擋在他面前，如今，許久未見面，是什麽原因導致了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司珩踢了星曜一腳，示意他讓他不要多事，故人相見，他說：“難不成個，兩位還想敘舊不成？看在往日同門的份上，蒙戎你帶着雲庭往不周山去……那裏有安全落腳之處。”
蒙戎心中腹诽這狗東西任何的話都不能信，然而司珩清楚明白得很，他說：“我不喊你引動混沌之水，淨淵澤遲早也要被歹毒之人吞并，若不借此引動天劫，你以為你現在能是個半神？”
司珩一番話說得蒙戎無法回話，的确有好有壞，當年仙魔大戰，兩方實力相當之時，卻是魔族內部起了內讧，以齊淵為主的大部分魔族叛逃出境，加上暗中與仙界之人勾結，害得明檀元氣大傷，因而戰敗。
想起當初仙魔大戰的血腥場景，蒙戎至今難以忘懷明檀作為一方戰神的英明神武，可惜……英年早逝。
所謂傳說中的嗜血無情，在蒙戎眼中都是屁話，他心中的明檀，是高潔盛名、卻之不恭的最好之人。
仔細一數，這麽多年過去了。
他們都變了，人不像人，仙不成仙。
如今的齊淵實力難擋，星曜跟蒙戎對視一眼，果不其然，齊淵帶着大小好幾撥人來了，注定是一場生死難定的劫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