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扶桑宮內藏經閣,易步光望經書興嘆,原是想等解開禁制後繼續去落河中與琴九捉魚,誰知柏舟剛解開咒語,易步光迎着方映雪冷淡的目光,随即灰溜溜地回了藏經閣。

“我看着你寫,你大師伯說了,如若我去極北之淵前你還未寫完,便是再也不要去柏舟的桃林偷酒喝。”

方映雪道。

實在是不想寫字的易步光耷拉着腳步。

世界上最無聊的便是抄書。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抄幾回便要飛升了,如若是方映雪還能悶騙過去,如今,穆清風琴九紛紛遠去,易步光再沒了跳來跳去的心思。

只得認命,乖乖抄寫。

本欲走到方映雪身邊,誰知寫字的椅子從雙人變成了單人。

再看桌上從前的擺設,陳列好的宣紙,毛筆硯臺絲毫未改變,只要從前那能坐兩個人的椅子變成了一個。

準備大修藏經閣?

柳色新時不時又搬來新書,偌大一個藏經閣快要塞不下了。

他以為椅子的挪動不過是日常,也沒放在心上。

可擡頭一看,桌上多了幾本新的書,易步光忍不住拿過來瞧,看着樣貌熟悉,很像是宋實偷偷塞給他的話本,他沒忍住,掀開了第一頁。

結果內容的标題首行就刺到他的眼。

“烈女纏郎,玉足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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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步光被接下來的腦補給吓得直接扔了出去,雖然琴九穆清風偶爾會跟他說起什麽春宮秘戲圖,說啥龍陽斷袖之好,但是天可憐見!他絕對沒有在師父的書房裏放過任何一本這樣的書!

這是誰幹的!

易步光幾欲抓狂,不怪他眼拙,實在是古樸的樣貌跟普通的經書別無二致,他不過是随手一翻,便翻到了這個玩意兒,如果被他師父看到了……易步光額頭冒出冷汗,偷偷地将書塞回原位,裝作無事發生,深呼吸一口氣,攤開面前的宣紙,提筆點墨,一字一句寫着《問華經》。

《問華經》是九華宗先祖所創,裏面記載了九華宗自開宗立派一來的上萬年歷史。

它寫先祖是個情種,偶得機緣悟道,斷情絕愛,從此隐了紅塵。

本不問江湖,卻又因何入江湖,自是碰有緣人,心甘情願還俗。

輪回過往,易步光心愈發靜,他坐在對面,看方映雪如老僧入定,白衣纖塵不染,像極了書中描述的冰清玉潔之人。

“卷三首,心動而往,無以為載,我亦同是。”

易步光心中嘆九華宗先祖不愧是個文人墨客,就連直白的心情都寫得這般隐晦。

再翻,卻看到空白的卷面上,用小楷題了一首小詩。

易步光細細讀過去,表情從看戲變成了驚嘆,再到面無表情合上。

沈居夏總說他抄的經書是王八,嫌他字不好看,不知道端正着寫,那可這是錯怪他了,他的字是雲庭教的,雖然只教了一點皮毛,但是他被學堂的夫子誇過天縱奇才,能當狀元。

再說,方映雪一步步糾正,焉能不知經書是該一筆一劃寫下,求靜己修身,澄澈明目?

從前尚還未發覺心意,焉能克制。

心覺已遠,好比毒刻入骨。

明明不得已而為之,是謂不能。

不知道從何時起了這樣的心思,于是無趣的經書變成了思緒飛揚的過往記憶。

漫天飛雪,所求不過一個安寧。

字字情深時,所掩所藏,皆都是那人的名字。

三綱五常,人倫道德,是一座座的大山,壓得易步光喘不過氣,日日夜夜想逃離卻又想待在思念的人身邊。

求而不得,那是日日夜夜累計的痛苦。

幸而,他能掩藏地很好。

經書的背後,是兩行情詩。

舌尖抵住上腭,易步光無聲念過去,如風吹麥浪時,滾燙的岩漿自沉眠的火山爆發,心燙極偏又覺得甘之如饴。

“凡人愛欲,如火灼身。”

修仙忌諱動情,易步光心頭燒得慌。

迅速翻過此頁,眼神匆忙擡起看向方映雪,仿佛此詩是他寫他所作,書房內無言覺得憋悶,喘不過氣。

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易步光卻硬是覺得渾身刺撓,從前清冷好聞的檀香變作絲絲縷縷的針輕輕紮過脖頸,就這樣栽入深淵。

易步光越寫越覺得寫不下去,手頭的筆停下,提起腳便要往外走,将那本經書壓在那些話本的最下面,不同方映雪打招呼便走,此時此刻,如果再待下去,他便要完全忍不住了。

想出去透透氣,想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不想被捆綁,在他身邊,他覺得很貪婪,想要得更多更多,每一步更深的接觸都是越陷越深的監牢。

即是情願又是有違倫理綱常的天下禁忌。

九華山首訓,尊師重道,愛護師長,守護天下蒼生。

他生出不軌之心,叫方映雪日後如何在整個仙門自處?

九華山滄溟掌教,何等風光霁月,衆人景仰,他已是幸運至極,既得了他的庇佑,又想要地更多。

經書下的情詩,就好像狠狠地打了他的臉,讓他猛地清醒,認清現實。

不能,不可以,但又如何控制得住。

沖出門去,易步光大步向前走,誰知一道光攔住了他,方映雪略帶警告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說:“你到哪裏去?”

易步光無法像平時那樣打哈哈,或者是跑到方映雪身邊乖乖認錯,只得撒了個小謊。

“師父,我去方便。”

方映雪睜開眼睛,目光無波無瀾。

他直視易步光的方向,随即目光放在那本《問華經》之上,頓了幾秒,他擺手道:“去吧,為師在這裏等你。”

易步光飛快地跑開了。

方映雪默不作聲,他起身走向那本經書,他翻開卷三,又撫過那些柏舟扔來的凡間話本,兀自垂眸。

經書壓着的,是那根發帶。

*

宗主大會當天的卯時,易步光拖着沉重的身子,終于抄完了經書全部,嗚呼哀哉間,易步光心中大喊:“這輩子都不要再抄書了,簡直過于喪心病狂。”

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朝方映雪颔首,道:“師父,我去洗漱。”

方映雪喊住他,看向他的目光溫柔似水,他道:“阿紀,累嗎?要不要去寝殿歇息?如若你想,便去為師那裏。你住的地方還未修補。”

易步光明白,司命上神與水清兮吵架了,頭回迫害的便是他扶桑宮,千不該萬不該,他将自己的卧室選在了距離落河最近的側殿,落河之水上一輪圓月,是極好的觀景之處。

壞也壞在當落河水漲船高,便能被水淹了。

平素水流平穩,并無任何波動。

但是司四季的水清兮因為司命與他族神女聯姻,生生打了她的臉,難過萬分之下,引了落河的水沖垮閘口,易步光睡覺的側殿變成了水渠。

他認床,來扶桑宮的前兩年一直都是跟方映雪睡的。

總做噩夢,方映雪日日夜夜陪伴,他才安穩睡着。

易步光本想避開,方映雪道:“阿紀,天感風寒,莫要輕狂。”

易步光的腳步停住,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角餘光看見發帶,心思溜得更遠。

莫非……是方映雪寫的?

但是易步光看到方映雪長發低垂,認真一臉的模樣後。

心中自覺将這個疑惑抹去。

師父寫情詩?

除非他死了,否則他絕對不相信。

再看那一堆陳列整齊的話本,此刻飛遠的不是思緒,而是那句烈女纏郎。

修行否,追逐否,易步光自覺畫了一把叉。

沒擋住困意,易步光趴在桌上睡去。

因熬夜通紅的眼角,成堆胡亂碼好的書卷,此刻屋內寂靜可怖,某些聲響無聲無息變為鑽入心底的思緒,抽絲猛長,一個觸手可及的人,壓抑的絲絲縷縷。

方映雪以為自己是個克制的人,但是他錯了。

越是輕易得到便越是貪婪,索要地更多,便越是不能。

理智與欲望間,隔了數千道鴻溝,他不能,他不可以。

然而越是壓抑,越是如鋼絲鎖刃,只會牢固而非放松。

方映雪深呼吸了一把,最終只是給易步光蓋上被子,拂開他鬓邊散亂的發,然後走入了靈泉。

靈泉是一泛活水,常年溫熱,有療養身體提升靈氣之效。

他除掉衣服,赤着上半身走入泉中,頭發淩亂披垂,額間的緋紅印記此刻鮮明無比,微微泛出金光。

柏舟從後方走入,腳步不帶出一點聲音,昨晚他并未離開扶桑宮,而是坐在離着落河最近的大樹上湊合着對付了一個晚上。

落河水冰涼,靈泉的水熱意騰騰。

柏舟走進來便是看見方映雪閉目低垂,安心沐浴的模樣。

他心頭一陣嘲笑,他道:“這都什麽時辰了,你還有心情泡澡?我看你是一點都不把翠微山放在眼裏啊。我說得對不對,阿雪?”

又是喊起了方映雪的小名,柏舟賤得慌。

不揭方映雪過去的短便是不舒服,他道:“有些人呀,非得要把金疙瘩放在籠子裏不讓人看,要我說啊,遲早人都得自立門戶,阿雪你又何必自作自受呢……”

方映雪不動聲色,任他繼續說。

柏舟道:“聽說你最近喜歡看話本,我呀,在給你的問華經卷三後面寫了一句情詩哦……怎麽樣,我是助攻吧?”

走路正在興致上,柏舟猛地一跌,雙腿踩空,嘴中啊的一聲慘叫,摔了個老大的屁股蹲。

方映雪見對方面色不虞,衣服從四方飛來穿到身上,唯有淋濕的長發曳地,他道:“柏舟,我沒你想得那麽龌龊。再者,阿紀是我徒弟,我護他自然是應得的。”

柏舟哀嘆兩聲,起身揉着自己的屁股。

甩掉之前的玩世不恭,給了方映雪一些信息:“翠微山跟西陵渡那兩個不好惹的,貌似對阿紀手上的琉璃扇甚是感興趣啊,檀淵可應付他們不來,你盡快準備準備,上午巳時,他們可要在宗主大會找你跟易步光的茬兒。”

方映雪皺眉,按道理來說,易步光身上的魔神氣息幾近消散,這些人如何得知琉璃扇的去向?

柏舟道:“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麽,可是太歲頭上動土已經開始了,你認為他們只要一柄琉璃扇?鎖魂蕭招魂,往生劍弑神,伏羲琴召靈。西陵渡的楚天闊的獨子楚晚舟成了走屍,楚家主愛子如命,便是什麽也做得出的。再者,你所擔心的含霜,恐怕就是人間禍亂的始作俑者。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但是禹都城走屍一事,九華宗這回是絕對甩不了鍋。好了便要說你作為仙盟首宗,理應如此,不好了怕是直接将走屍的甩于魔神出世。”

方映雪沉思:“你所言,我并非沒有想過,只是阿紀年幼,怕是無法擔責。”

柏舟聳了自己的肩膀,他道:“從前見你遇神殺神,人人都道無情的仙君沒有慈悲之心,怎落到自己徒弟身上便昏了頭?不知權衡?你心中所想所言,到底是為了自己的私心,還是怕易步光若真的做出有損仙門之事時,你會毫不留情斬殺?方映雪,如若你是這般想法,那便将阿紀交予我,我自能護着他。”

字字句句,柏舟似乎都是在諷刺方映雪,但是方映雪明白。

魔神身份,舉足輕重。

仙門道義,有時只是一個虛假的表象,人人自危難保,便是要從中獲取利益。

他不敢賭,賭不了,一方羽翼未豐他尚能護住他,如若他錯,無可挽回時,他還願意相信嗎?

方映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然而,他道:“我早已将阿紀的命契與我相連,我自是能保全他,不勞你費心。”

柏舟走時留下這樣一句話。

他道:“只願真能如此,冷情冷性的九華尊者會抛下天下蒼生,成就自己心中所想。”

方映雪垂眸,天下蒼生,大道之義。

守護天下,魔神出世,毀天滅地。

當這個分量與易步光相比之時,他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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