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方映雪帶易步光回了雲夢澤。
風劍如刀,割得人臉疼,方映雪拂袖替易步光擋了風,在雲公瑾的注視下,他們一路回了房。
柏舟将雲公瑾推到一邊,随手帶上門。
魇鬼撕咬,躲避不及間,指甲在易步光的左臉劃了一道小小的傷口,血珠凝成碎點。
白玉綴瑕,方映雪觸過冷水的指尖覆上去,溫熱的,滾燙的,熱意透過指尖的心跳燒進了心裏。
方映雪喃喃嘆息:“怎離開我半步,便是受傷……”
“倘若一日我不在了,那又有誰能護你?”
易步光胸膛上下輕輕起伏,方映雪傾下身,擡手從易步光的鬓發一直摸到他的手,他單手握上易步光清瘦的手腕,着魔似的盯着他的唇出神,極緩極慢地低頭,距離唇的距離只剩半厘不到,他猛地驚醒,別過頭去,最終化為輕輕的一句:“阿紀。”
方映雪拿下握住易步光的手,易步光夢中驚醒,睜開眼時雙眼模糊一片,憑着本能感知到熟悉的氣息,他雙手大攬,鎖住方映雪的肩膀,着急道:“師父,你沒死是不是?!”
方映雪看懷中熱熱的一具軀體,見他許久未放開,且有越抱越緊的趨勢,便是推開他,問道:“你去了哪裏?為何不告知我一聲?萬一遇見了危險,你一個人怎麽辦?”
易步光別過頭,肩膀上一記橫貫的劍傷隐隐作痛,方映雪清涼的眼神似乎是能看穿他心底所有隐秘的心思一般,他低下頭,道:“琴九娘親被關在冰牢,我不過是同他去看看。”
琴九名字一出,方映雪面色變得冷淡,他道:“別人的事你管他做什麽!你的心有幾個大?我萬般教導你,凡事不可魯莽,若不是今日流霜劍呼喚我,往後來日,你讓我見的便是你的一具屍體麽?”
一字一句砸在易步光身上,握住錦被的手微微顫抖,一時間竟然不敢看方映雪的臉,生怕瞧見他不開心的模樣。
眼淚将落未落,瞧得方映雪一陣心悸,手卻不受控制地鉗了他的下巴到自己面前,順臉頰留下的冰涼淚滴順着大拇指落到背面上,易步光說:“對不起,師父。我錯了。”
方映雪對上易步光的臉,大拇指在易步光削薄的唇瓣不斷摸索,直到将那泛白的嘴角摸出一點豔色,方才如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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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放開易步光的下巴,反而是繼續追問,道:“寧止與你說了什麽,說與我聽聽?”
關于方映雪的過去怕是連他本人都不記得,惦及與寧止的交易,易步光拿手推開方映雪,拿被子蓋上自己的身體,轉過頭去,悶聲道:“他想讓師父你殺了寧大城主,護好禹都城的百姓。”
對日後護着琴九寧止一事閉口不言,方映雪沒了耐心,他掀開易步光的被子查看他肩頭的上,來禹都城之前的黑色印記如今變得更深,魇鬼的術法更猛烈了。
因着命契相連,易步光體內力量波動一次,方映雪體內感知多一分。
易步光逃跑路途的道上,有一個蒙面的黑衣人追着他,實力強悍,刀刀致命,不知那來人的力量是為何,是為了取易步光體內的魔神之力還是其他,此時易步光耳後的封印發着燙,偏生還望着他。
易步光睡過去了。
方映雪将易步光的手腕掖進被子中,在他耳畔道:“阿紀,不論我做什麽,你且相信我會護着你。”
方映雪對着那緋紅的唇瓣瞧了又瞧,最終關上門,負手走了出去。
月隐在雲中,方映雪又進來了易步光的房間。
床上的易步光脖頸纖長,方映雪伸出自己的手,眼神落在易步光臉上。
他緩慢收緊了手,睡夢中的易步光呓語道:“師父。”
方映雪迅速起身,險些碰倒桌椅,拂袖往外走去。
易步光自然是睡得不太好,夢中,他夢見了十六歲的方映雪滿身染血,昳麗的臉上盡是恨意。
一直有一雙眼睛怨怼地盯着他,對他說:“是你!是你殺死了你師父的家人!是你!你這個天道不容的畜生!”
易步光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夢,人山人海的咆哮聲,血流成河的悲壯,人們用刀互相刺向對方的胸口,每個人都對他身邊的人懷以滔天的怒意,恨不得立即讓對方去死。
他看見了他的父親明檀,方映雪毫不留情地一劍刺出,刺中對方的胸膛,面色未改半分,仿佛只是經手一件平常的事。
為什麽會恨,又為什麽要将這些強加到他的身上,他只想待在那個人身邊,安安分分做個宗門學徒。
可是每個人的面孔都朝他瞪過來,看他如蝼蟻,仿佛是他造成了他們的痛苦。
那個黑衣人道:“你本就是個意外,你父母既是不關心你,只把你當法器,你哥哥也不愛你,不過是個替身。你心中那點龌龊的心思,敢讓別人知道麽?承認你喜歡上了自己的師父?易步光,你跟我們都是一樣,魔鬼的信徒,別遮遮掩掩了。”
易步光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喉嚨,就像沉入深海,再無人問詢。
好像又是一場綿延不斷的夢。
有人自床榻俯下身來,長長的發尾掃過下巴,熟悉而清冷的香氣,令人昏昏欲睡。
眩暈之中,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唇,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感覺嘴唇被來回撫了數遍,他竭力想打開那人的手,身軀往床內側躲,誰知那人緊緊鉗住他的雙手,高大的軀體壓下來,易步光不能動彈。
兩顆心砰砰直跳,那人的動作急促而慌張,冷冰冰的唇貼緊,從輕輕啄吻到逐漸急切,易步光嗚嗚地叫喊,手腕不斷掙紮推打,卻只被鉗得越來越緊,固定在枕側。
秋天的夜,燒得驚人。
那人吞并了他所有的呼吸,沙啞着嗓音,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
不清楚他長什麽樣子,那人的唇冰涼入骨,香氣令人留戀。
易步光猛地從夢中驚醒,肩膀處拉着十分疼痛,手腕處有紅痕,原來是打到了立蚊帳的鈎子。
渾身濕濘濘泛着汗,易步光臉色蒼白一片,慌不擇亂往燒水洗澡的地方去。
*
方映雪看着易步光身上消不去的魇鬼印記,他倒是想起了六年前穆清風曾讓易步光服下的丹藥。
果真是蓄謀已久,讓他與易步光結緣,拜師收徒,如同安排好得那般。
易步光被視作工具,但是,他既答應護了他。
便不會有如此的事情發生。
更不會将他視作任何工具。
萬年孤寂,遇得一人。
不問是劫是緣。
守了他,護了他,盼他安好,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隔日醒來的易步光不敢見方映雪,既沒去他房內叨擾,也沒去其他地方,悶悶地在房內窩着,精神頭去了大半,直到雲錦書砰砰敲門,拿着紙鳶問他去不去河邊,易步光應了聲:“累,不想去。”
雲錦書扒開易步光的肩膀,指着他身上的魇鬼印記,便道:“聽說楚晚舟就被關在這裏,不如,我們偷偷去看看?”
那晚的夢跟黑衣人一直在他腦海散布不去,易步光搖頭,心下顫顫,跟淌水不知道河深,渾身不自在。
他搖頭:“不了,我還是在房間裏面多休息一會兒。”
雲錦書朝他的後背拍了一把,易步光險些從凳面上刷下來,堪堪扶穩了桌子,道:“我不去!”
對方不容他拒絕,便是一定要拉着他,嘴中念叨:“你既來了我雲夢澤,不去玩玩怎麽行,身上的魇鬼術法反正死不了人的啦,一起去放風筝啊!”
易步光換了鞋,穿了鑲金邊的白衣,此刻不是那冷情的模樣,面頰含了緋色,一汪粼粼蘊水的眸子裏,盡是萌動的少年心。
他知方映雪與雲公瑾在河岸賞荷花,從窗戶那邊看去,兩個身影長身玉立,特別是打直的背脊,與似有若無的檀香。
伴随悠悠琴音,無知無覺鑽進了心思。
想要多看卻是不敢看,尤其做過昨晚那樣的夢之後。
既是羞恥又覺得罪惡。
始終是不敢肖想。
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拉扯間,方映雪的目光早已追了上去,一樹桃花豔豔開放,景美還是人美,已然分不清了。
庭中的石椅上,擺的都是易步光愛吃的梅子跟雲錦書喜歡的片糕。
雲公瑾望着遠方,他道:“謝宗主,你與我合謀,便是不怕丢了你守護天下蒼生的千古清名?”
方映雪今日帶了伏羲琴出來,他摸着琴上折亂的發帶,珍重地像是觸摸心愛人的臉。
他道:“雲城主,多謝。”
雲公瑾道:“方映雪,你其實一直都比我看得清楚,當日你酒醉問我,你可曾為情所困,我沒答了你,如今你既然問我,與你合謀找出背後的兇手,我只能說,禹都城只是個開端,以你的立場,你當真不怕易步光恨了你?”
方映雪搖頭:“我自然是不能的。他恨我好過不能活着。”
雲公瑾道:“他從來只信你,就算是日後二人反目,你也要如此不可嗎?”
方映雪點頭,心中刺痛,他道:“我不……我不知道。”
此時,再強大的仙也只是個凡人。
雲錦書撈了易步光的手去河邊,紙鳶飛在天上聚成一個小點,水波晃動間,易步光又想起了在落河捉魚的那些天,琴九捉了大魚一筐筐放進去,泛白肚子撲棱棱跳着,易步光脫了鞋襪,赤足落在沙地上,水流緩緩,柔軟的砂子平靜了內心的躁動。
雲錦書挑起一杆蘆葦送向他,笑道:“易步光,開不開心?”
易步光恹恹的神色落進他眼中,他又問了句:“還是不喜歡雲夢澤的山水麽?”
易步光擡頭看他,随即視線又落在蘆葦尖上的清水上,他道:“我不知道,我見着喜歡的人便覺得歡喜,想與他在一起,一顆心酸酸的。”
雲錦書攪動水波的動作停了下,便是問:“易步光……那你喜歡我麽?”
幾乎算是表白了,易步光呆住,大着膽子赤足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往深水中試探。
那汪深水就好像他的心魔一樣,易步光道:“我……我……我……”
一連好幾個我字,雲錦書的心從一開始的期待雀躍到黯然無光。
半晌,易步光道:“你是友人,但我的心只有一顆,給了別人就不能再給你了。”
雲錦書低下頭,卻是轉瞬間又擡起來,他笑得燦爛:“那好!一輩子的好友!”
喊聲中頗有些凄涼的味道,雲錦書巧妙地捕捉到了。
他問:“那人……是你熟悉的人麽?”
易步光笑得無措:“哎呀,不可能一起的啦,不可能的啦。”
雲錦書看看山,再看看流動的水,即便見着陽光也覺得少了些溫暖踏實的滋味,總想有個人來陪一陪。
大抵是喜歡吧。
他看着雲公瑾與方映雪的視線一直從未離開過這裏,便是靈機一動,他朝易步光身上撲了一把水,水聲嘩啦間,易步光躲避不及,赤足往深水區倒去,眼看就要與水面親密接觸,一席白飛掠,入鼻間是冷冽的檀香,視線忽地拉高。
方映雪拎着易步光與雲錦書的領子跳離地面,不消片刻,二人濕淋淋的褲腳打濕了亭子內的地板。
易步光與雲錦書面面相觑,雙方相互對視,腦內只有一句,今天死定了。
雲公瑾好整以暇地看着胡鬧的弟弟,吩咐了下人趕快準備曬幹的汗巾,輕輕埋汰了句:“腦子進水了?!”
雲錦書挨挨蹭蹭靠過去,不敢瞧他大哥的臉,也不敢說話。
低頭道:“我不該去河裏。”
方映雪一直盯着易步光的小腿,上頭有幾個蚊子咬的包。
盯得久了,易步光覺得不好意思,礙于鞋子還在河岸不好去撿,搶了丫頭手中的汗巾便要坐下來,正當下屬将鞋子撿回來放在地上時,方映雪捏訣拎住易步光的領子往休息的客房去。
易步光大喊:“雲城主救我!”
雲公瑾噗嗤一聲笑,壓了雲錦書的頭一把,道:“幹得好!”
雲錦書犯呆,道:“他拒絕我了。”
雲公瑾笑,随手遞了汗巾給弟弟,便是道:“喜歡哪裏一定要去搶?看喜歡的人得到幸福也是一件樂事,你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別的本事學得不咋樣,倒是這飛速抓腦子的想法學得還不錯。哪朝一日你做了城主,八面玲珑時,我也不需要擔心了。”
雲錦書恭維:“是是是,大哥教得好。”
雲公瑾道:“诶,我便是不能替你求親了,遺憾得很了。”
雲錦書道:“很簡單,喝喜酒啊。”
雲公瑾張口大笑,他家兄弟果真還是太過年輕,以為喜歡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哪有那麽簡單。
古往今來,怨偶與情深,盡是些哀婉的調調。
嘆氣一聲,不知道為自己,還是為裏頭那對師徒。
屋內的方映雪拎着易步光的領子進屋,易步光讪讪地笑,舉高自己的雙手,他道:“我錯了,師父,能不能放我下來?”
方映雪斂眉,俊美的臉上盡是無奈,他道:“腿上癢不癢?餓不餓?”
易步光聽着心疼,剛坐下來便拉住方映雪的手,他道:“師父!我永遠是扶桑宮的弟子是不是?”
方映雪瞧他,眼內仿佛蘊火要将他看透,他道:“你是要離開扶桑宮嗎?”
易步光撲入他懷中,抱住他的腰身,汲取方映雪身上熟悉的氣息。
方映雪捏過他的發,環住易步光的肩膀,又是喚了一句極輕的話:“阿紀。”